琬蝶不及回答,他忽然放开她的手,旋身走了出去。
「关辂!」她喊。他走得好快。她才踏出书室追了几步,黑人保镖不知从哪冒出来,横出一只巨大、毛茸茸的手掌挡住她的去路。「让我过去。」她对他瞪眼,一点也不怕这个黝黑的巨人。
另一名金发的保镖,琬蝶记得关辂叫她凯文,从关辂消失的走廊尽头出现,朝他们大步走过来。
马丁继续拦著她,等凯文几乎堵住走廊的身体来到她面前,他才移开黑茸茸的手臂。「我有话和关辂说。」琬蝶对凯文说。
「少爷回房间休息了。」凯文答道:「我送你回去吧,小姐。」
她像瞪马丁一样地瞪著他。「是他这么交代你的?送我回去」「这边请,小姐。」凯文朝走廊另一头做个简单的手势。
琬蝶感到深受伤害,但自尊不容许她表露出来。至少不是在这些冷漠、倨傲的人面前。她扬起下巴,转身。她本来不想坐关辂的车回去。可是她本来也没想到会和他回来这儿,她出门时什么也没带,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连尊严都丧失了。
第三章
一路上琬蝶一句话也没说。黑人保镖留在屋裹没出来,凯文和司机坐前座,让她一个人坐后座──谢天谢地。但当她和关辂坐在一起时,隔在前后座中间的黑色玻璃放下来了。她知道他们在看著她。她不在乎。车子到了康乃狄克新哈芬市她住的公寓外面,不等凯文过来,她自己伸手开门,却发现门锁住了,她无法打开它。凯文从外面开门「放」她下车时,她的愤怒升到了极点。她看也不看他一眼,飞快跑向公寓大门。幸好它开著,她连钥匙也没有带出来。她用力把公寓大门在身后摔上,一口气跑上四楼。希望Carol没有出去。
Carol不在,是另一个室友Mandy为她开的门。
「Echo,什么……」
琬蝶直接奔回房间,关上门,她靠著门背,喘著气,接著,一个意念闪过,她走到窗边往下望。关辂的车果然还停在那,凯文站在车子外面,靠著车斜立,等人似的,闲闲抽著香烟,精敏的眼睛观望著。什么?看她会不会找救兵,带著枪械下去?要不是怕惊动别人,得费上一番唇舌解释,她真想打开窗子,把头伸出去吼他,叫他滚开。还有他那个可恶的莫名其妙的不可一世的主人。她还为他难过!她真是白痴!
「Echo,你还好吧?」Mandy在她房门外关心地问。
她深吸一口气。「我很好。」她全身都在发抖。而且她现在才感觉到脸上湿湿的,伸手去摸,才知道自己在哭。「那……我要出去了。」Mandy说。
「好。」
她听到前门打开、关上。走到床边,她坐下来,把脸埋进手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似乎从她误闯进十三楼,见到关辂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是她自己了。她彷佛跳进了某个悬疑电影情节裹。当她今天和关辂回到『关氏电脑大楼』,这种感觉更强烈。他的座车进入地下二楼停车场的中途,突然在转角过后驶进一个本来不在那的大铁门,停在一个私人专属停车场。他们下车后,琬蝶回头望,什么门也没看见,只有坚硬的大理石墙壁。然后他们搭一座私人电梯,它直通关辂住的楼上,出电梯时,她发现他们已在他的客厅。她现在怀疑关辂的「绑架」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他的身份和他的自我保护网周密得令人百思不解。不论如何,他若想骗取她的同情,他差一点就成功了,要不是他最后突然又耍起大少爷脾气的话。她一点也想不明白她说错或做错了什么。或许这样也好。才和他见了两次面,就弄得她神魂不定,不知所以然的好像变了个人。她希望不要再见到他。她不认为她还会见到他。她想他也不会想再见到她了。
啊,老天!琬蝶气恼的从床边跳起来。她想这些做什么呢?她还想著他做什么呢?更可恶的是,她居然像失恋了似的失魂落魄。旧创蓦地旧病复发般,令她心头绞缩。她发过誓要好好念书,不再谈感情,不再让男人轻易打动她。
「他没有打动我!」她大声对自己说说:「他只是个被宠坏了的有钱人家大少爷。」再一次,她走到窗边向下望。车子不见了,走了。她刚才是生气,怒不可遏,现在却一下子心慌起来,好像它忽然变得空空洞洞的。就像原来停著车子的街边,现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转身背向窗子,手抚著慌乱地跳著的胸口,用力吸气,呼气。
这种失落的感觉从何而来?他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在他眼中,她不过也就是个离乡背井的穷留学生罢了。也许他本来有意玩玩她,最后一秒又改变了主意,因为良心发现?因为他拿「绑架」这种烂谎言做为打动她的伎俩,而她真的为他感到难过,而且他们毕竟都是中国人,终究是同胞,所以他不忍心?不,他不像心机如此深沉、诡诈的小人。
但是他表情、眼神的忽冷忽热变化,快得就像个千面人。
假如他对她心存不轨,他让她发现了他的秘密车道和电梯,他不会这么容易放走她,而且叫他的人用车送她。他可以把她……琬蝶用力甩头,禁止白己再胡思乱想和他有关的事。她觉得她快要疯了。她走出房间,到客厅,庆幸她的室友们都不在。她若说出这段经历,她们八成也会认为她疯了。但是她不会说的。为了奇怪的原因,她想保护关辂的隐私。那个奇怪的、莫名其妙、岂有此理的男人。去他的!
她看见Carol把他送来的百合插在花瓶里,放在电视架上。她走过去一把抓起来,将花扔进垃圾桶。琬蝶回房间拿了钥匙,塞进牛仔裤口袋。天黑了,她不该一个人到外面闲晃,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她必须出去透透气,释放掉关辂带给她的窒息感。她经过客厅,又看一眼垃圾桶里的百合。和花生什么气呢?花是无辜的,虽然是他买的。她走过去又把百合拾起来,拿进厨房用水冲一冲,再把它们插回瓶子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整理著花枝,向花低声道歉。
把花插好了,她站著看它们一会儿,黯然转身走向门,打开,然后她愣在原地。关辂站在门外,看著地,目光求恕,但一言不发。
琬蝶隔了好半晌才找到她的声音。「你又来做什么?」她冷冷问道。
「对不起,我……」
「不要道歉,关少爷,我担当不起。」
「琬蝶……」
「请你走吧。」他这声恳求的叫唤立刻已经消融了她所有的委屈和不快,现在她若不叫他走,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又将如何被愚弄。「琬蝶……」
「我要出去。我没空。」
「请你。几分钟就好。」
琬蝶紧抓著门柄的手放下来,双臂交抱胸前。「好吧,说快一点。你只有一分钟。」「我没有叫他们送你回来。我一知道你走了,立刻就赶过来了。等我回去见到凯文,我会立即开除他。我没有叫他送你走。」他又重复一遍。「对不起,打扰你了。」他动作好快,琬蝶出声喊他之前,只怔了一秒,他已快走到走廊那边的楼梯口了。「等一等!」
他停住,很快地转过来充满希望的脸。
她现在总算弄明白何谓「为美色所迷」。任谁也无法对著他那张俊美而温柔的脸说不。「你说等你回去见到凯文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我一知道你走了,便马上赶了过来。凯文此刻应该才回到纽约。不过等我回去我会立刻要他离开。」琬蝶一阵困惑。她不久前还看过楼下,没有看到任何他会坐的车子。那种国家元首出巡才会坐的座车。黑得发亮,大得像一座小别墅,玻璃全和车身一般漆黑。「你在这站多久了?」她疑惑地问。
「大约两个小时吧。」
琬蝶吃一惊。「两个小时?」
「我比你早到一会儿。」他说:「我看见你的室友都出去了,才上来。」他没有说谎。但是…「你怎么可能这么快?难道你特地从纽约搭飞机飞来的不成?」纽约和康乃狄克间根本没有班机。「是直升机。」他回答。
琬蝶抱在胸前的双手掉了下来。「直升机?」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重复。
她的表情给了他些许勇气,关辂走回到她面前。
「你在我那的时候,是我失态了,琬蝶。可是我没想到凯文会擅自作主把你送走。」她仅仅盯著他看。「我还可以叫你琬蝶吗?」此刻就算他长得像猪八戒,她也原谅他了。「你在这外面站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敲门或按门铃?」「我怕你不肯开门。」
琬蝶往后退开。「进来吧。」
她似乎看到他眼裹有像似泪光的东西在闪动。「谢谢你。」
他跨进屋,停在她后面,等她关门,转过身。她本来要招呼他进客厅坐,但他的表情使她说不出话来。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冷漠、峻厉和其他千变万化的面具全部消失,剩下赤裸裸的挣扎。她忽然明白他很害怕,而这个发现揪紧了她。「我很抱歉我像那样子走开,琬蝶。」他表情里的情绪也出现在他声音里。他深呼吸,慢慢接下去。「没有人对我好过。从来没有。因此当你关心我,为了我的……处境,为我难过,我……我不知道如何反应,我……」他的声音梗住。琬蝶喉间彷佛也被什么塞住了。「进去坐下吧。」她轻轻说。「不,趁我现在还有勇气,让我说完。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我在听。」
「谢谢你。」他又深呼吸。「从我四岁起,我就被教导要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包括我的家人、父母。」她骇了一跳。「为什么..」
「爸爸要我记住容许人接近我的危险教训。他深信当年主使绑架我的人,二十几年来始终未曾放弃寻找我的下落。只要他们找到我,他们还会对我下手。这次恐怕不会就只是绑架勒索而已了。」「你父亲和这个主使者有仇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当他开口,他简短地告诉她。「那是些很难说明的恩怨。但是我父亲是个很正直的人。」「可是因为他和别人的恩怨或仇隙,让你长年的躲在阴影中过日子,对你不是太不公平了吗?」他苦涩地牵牵嘴角。「父亲不愿意采取行动报复或伤害他们,只有全力保护我免受他们的伤害。」琬蝶忽然有种卷入了某个漩涡的感觉。「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直视她。她第一次看见他深邃不可测的双眸露出近乎坦亮的光芒。「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可是信任别人令你感到恐惧,是吗?」她柔声问。
「恐惧是来自我内心,」他承认,「和你无关。对你,我的害怕是在於担心我若说错话,或做了不该有的反应,你就会离我而去。像今天……」「令天我不是自己要离开的。」
「我知道,那更糟,因为你误会了我,我……」
她举起手轻轻压住他的嘴唇。「不要再道歉和解释了,关辂。」
他抓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你不生气了?」
她对他笑了,虽然心里疼痛又酸楚。「唉,要生你的气还真难。」
他用两只手掌捧住她的手。「给我时间,给我机会,琬蝶,我愿意学。我想学。我要学。」他这一连串的恳求把她弄胡涂了。「学什么?」
爱与被爱,他想说。「接受和付出。」但他说。「你教我,好不好?」
想想他那一屋子的书,他的学富五车,他的要求越教人心酸。
「这个不需要教,」她温柔地对他说:「你只要敞开心胸,你的本能会告诉你该如何做。」「我不知道,琬蝶。」他既渴望又无助,「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你相信吗?我二十七岁了,可是这是第一次我的心大声喊著「我要」,然后我真的说了出来……」「然后你在这了。」
看著他眸中闪亮的光彩,他绽开的近乎稚气但快乐的笑容,琬蝶顿时明白,她爱上了这个表面上看来拥有一切,或者也财大势强,心地和思维却纯真如少年的男人了。「是,然后我来了,也终於见到了你,而且你不生我的气了。」但他的口气还不是很确定。冲动之下,琬蝶走向他,拥抱他。他的身体最初反应是僵硬的。她无限温柔地继续拥著他。「没有关系,关辂。」她轻语。「你可以抱著我。」
慢慢地,他僵直的身子放松了,垂在两侧的双手举起来,环过她的肩,轻轻拥住她。「对了,就是这样。」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引得她一阵心悸。「你可以用力些,关辂,我不会碎的。」「不,我要品味这种感觉。」他低语,轻而柔地把下巴靠在她头顶,吐出一声轻叹。「你好香,好柔软。」他的语音沙哑。「而你好强壮,好结实。」他拥著她的感觉真好。琬蝶闭上眼睛,靠著他的胸膛。关辂也闭上灼热的眼睛。「琬蝶。哦,琬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什么也不需要说。」
「你不知道你带给了我什么。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美好过。」他双臂轻轻收紧些。「这样可以吗?你会不会不舒服?」「不。不会。」她用力回抱他。「关辂……」
从她的拥抱,关辂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关怀和爱,它们点点滴滴如甘泉,经由她的双手、双臂、她靠著他的身体,流进他荒漠般的体内。啊,好久了。他哽咽地想著。好久好久了。他觉得他一生彷佛直到此刻才尝到被拥抱、被关心、被爱的滋味。感觉到他身体的震颤,琬蝶不禁拥他更紧些。她从来没想到一个单纯的、毫无情欲的拥抱,可以教人感受如此深刻,可以如此美好。而她真希望她能给予他更多。他们就这样静静拥著彼此,分享沉默的温柔和情意,直到敲门声使他们不得不分开。门外是凯文,他原来漠然得近乎没有表情的脸上,这时除了厉色,还有强烈的焦灼。他正待凶恶地朝瑰蝶发问,然后一眼看见站在她后面的关辂。「少爷,」凯文的灼虑释去。「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关辂冷著脸。「到楼下等我。」
没说第二句话,凯文转身走开。
他一走,关辂脸部的线条立刻变柔。「对不起。」当她欲开口,他举起一手。「我为凯文的态度道歉。」尽管了解了他的部分成长过程,及必要受到的严密保护对他造成的影响,他瞬间说变就变的表情,仍然令她感到不安。「我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吗?」她问。
「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你说。」
「不要因为我而开除或责怪凯文。」
他皱皱眉。「不是因为你……」
这回轮到她举手阻止他。「他是在尽他对你的保护之责,如果你因此开除他,另一个人,或者以后来取代他们的人,如何肯像他们这样忠诚和尽职尽责?」他露出孩子气的固执。「但他擅自作主送走你。我差点失去你。」
「你没有。哪,我在这,不是吗?」
他深深望住她。「那么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永远不可以离开我。」
琬蝶的心跳快了几拍。「如果我答应,它就是个很慎重的承诺了。」
阴郁回到他片刻前好不容易闪现光芒的双眼。「我知道,我无法给你一个美好、永恒的承诺,但不是我不想或不愿意,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如何。」她不禁脸红了。「我没有认为你在向我求婚,关辂。」
阴郁更深了,深得近似绝望。「我不能。永远不能。」他的口气像在宣读他自己的死亡声明。「我爱你,琬蝶。第一眼见到你站在我的客厅里,我对你就有种奇异的强烈的感觉。再见到你之前,我日日夜夜想著你,渴望再见你一面。等终於见到你,我知道只一面是不够的。我很自私,是吗?!」她胸臆间胀满浓浓的感情,无法言语,只能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