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能听见房子里传来抗战电视剧里的枪炮声。
两人爬楼梯到二楼时,身后有人来,夹杂着钥匙串在腰间碰撞的声响。
方晴靠边,给人让路。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穿着条纹POLO衫,衣摆扎进宽大西裤的男人。
男人看一眼方晴和许之夏,主动搭话:“你们刚搬来的吧?住黄大爷那房子?”
方晴不认识这人,警惕的没说话。
男人热情伸手:“来来来,我帮你们提上去!”
方晴拒绝:“不用不用…”
“来嘛来嘛!”
“真不用!”
“街坊邻居的,不用客气!”男人说,“我就住你们楼下!举手之劳!”
男人实在热情,推让间难免有手指接触。
方晴又刚搬来,不好说硬话把邻里关系搞僵,再说对方要帮忙也是热情好意。
方晴主动放手:“那谢谢你啊,大哥!”
男人提起袋子和散装大米:“不客气!对了,我姓牛,大家都叫我大牛,你也可以这样叫!”
方晴笑着点头,一手提油,一手牵着许之夏,上楼。
大牛一步两阶梯,腰间的钥匙串晃得更响了。
他说:“这东西还有些重量!得亏我今天上晚班碰到你们娘俩,不然你们怎么拿得上去?”
方晴警觉,这话,摆明知道她们家就娘俩二人。
方晴拐着弯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新邻居?”
大牛:“前几天碰见黄大爷,他说的!我们这栋楼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了,大家相互都认识,今天一看你们俩生面孔,就把黄大爷口中的人对上了!”
黄大爷,确实爱叨叨。
方晴这样想。
方晴放下警惕心。
刚过五楼,身后左侧防盗门推开,一个女人走出来。
她穿着薄衫薄裤,手上摇着塑料扇子,印着‘无痛人流’的广告。
她朝往六楼走的大牛喊:“大老远就听见你声音了!”
接着,女人呵笑一声:“你是连自己家门都找不到了?”
方晴率先反应过来,一边夺过大牛手上的袋子,一边自我介绍:“大牛嫂子吧?你好,我们是新搬来的,住你们楼上。”
又对大牛说:“谢谢帮忙,我们自己提上去就好。”
大牛不多言,两步下楼,一脸难为情,环着牛嫂肩膀要进屋,被牛嫂扭着身子不乐意地推开,横眉竖目。
方晴见状,打开口袋,把一盘封好的葡萄给许之夏:“夏夏,给阿姨拿过去。”
方晴笑盈盈道:“牛嫂,我们刚搬来,还希望平时多照顾。”
许之夏捧着葡萄下楼,小心翼翼递给牛嫂:“阿姨,吃葡萄。”
牛嫂接过葡萄,依旧面色不好地揪着大牛进屋。
“嘭――”防盗门关闭。
隐约能听见从屋里传来争吵声。
男:“我就看人家提不动!帮个忙!你又闹哪样嘛!”
女:“假惺惺!自己家的事都不做!跑到外面去帮忙!你骗哪个?!”
男:“我怎么没做了嘛?!”
女:“你就是看人家漂亮,孤儿寡母!”
男:“你说啥子!你小声点!”
女:“我就大声,怎么了……”
方晴维持面色,朝许之夏招手:“夏夏,我们回家。”
许之夏收回心思:“好。”
对于这样的事,母女俩默契的沉默。
也是见怪不怪。
这个社会,就是存在各种歧视和偏见,方方面面。
细想,无从怨起。
但是,许之夏反思了。
她对那个‘二流子’……
不是!
对那个男的,好像确实以貌取人,自我意识占主导了。
这是不对的。
嗯…
下次见着他,我要为不小心砸到他的事,道歉。
许之夏这样决定。
翌日一早,方晴带许之夏去见一位美术老师。
去年,方晴意外发现许之夏在美术方面的天赋,于是毅然放弃来之不易的编制,转投市里工作。
新工作站稳脚跟后,她立马就把许之夏接来了。
现在,还给她找了一位行内颇有名望的老师,姓李。
这位李老师收学生,是要挑的。
许之夏被带进画室,方晴在外面等着。
直到中午,许之夏才出来,她被李老师收下了。
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方晴握着许之夏的手喋喋不休。
她说她刚才在画室外面等得好焦心,怕许之夏因为怯生没发挥好,李老师不合心意,不收她;
又说自己发现许之夏的天赋太晚了,怕造成无法弥补的过失;
还说相信许之夏以后一定会成为优秀的画家……
在许之夏的生命里,妈妈是最重要的人,她非常温柔,也非常独立,并且强大。
很多纷扰,她都不变于色。
所以许之夏知道,此刻方晴眼泛泪光对自己说这么多,代表什么。
她能做的,就是不辜负她的付出。
暑假里,许之夏除了周末整休一天,其他时间都呆在李老师的画室。
她和其他同学相比,学画算晚的,她需要弥补那些时间。
李老师允许自己的学生没课时也能呆在练习画室用功,她下课有空的话会过去指点两句。
许之夏上美术课只在周一、周三、周五。
一个月大概12堂课。
就算只是这样,费用也高得吓人。
为此,方晴在培训机构,不仅教小学奥数,还教珠心算,最近,她准备再接一个练字课程。
早出晚归。
一晃眼,许之夏搬到‘建设小巷’一个多月了。
她已经习惯这边的生活。
八月中旬的某天。
许之夏按时起床,方晴已经提前去培训机构了。
许之夏自己热了早餐吃,然后带上公交卡和钥匙出门。
她刚推开家门,碰巧,对面邻居也推开门,走出来。
很高的个子,直接顶满许之夏的眼眶。
宽大白T恤,宽大黑色短裤,精瘦的身子像是在布兜里晃荡。
头发黑色,额前碎发长,遮住额头。
脸阴着,眼皮半耸拉,像是没睡醒。
眼前的人,虽然发色、打扮,都跟上次不一样,但许之夏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二流子’。
起先,许之夏每天出门前都会想,今天会不会碰见那个人啊?
有些紧张害怕,但她都给自己打气:别怕,道个歉就好了。
可是半个月之久也没碰到。
许之夏便觉得,那人大概不住这儿,不是邻居。
就在她将这事都淡忘了……
此刻。
突然。
预料之外。
她的脑袋,像被扔了一颗原子弹,‘轰’地炸了。
大概是听见声响,萧野掀起眼皮看过去。
第十一章 暴力
那人看过来,视线相撞。
眼白比眼球多。
颓废。
阴郁。
那瞬间,许之夏前段日子的自我建设,以及所有大道理都坍塌,倏地退回屋子,闭上门。
还,反锁。
怎么会是他?
还住在对面!
可对面邻居不是一个女人…和她的…她的姘头吗?
方晴和许之夏母女俩各有各的课程,很少在家,因此一直没有碰见过对面的邻居。
只是有一晚,凌晨三点多,对面防盗门被砸得哐当响。
许之夏本就热得睡不好,从床上坐起身。
房门半掩着,可以看见外面亮着灯。
许之夏起床,出去,看见方晴趴在门后,从猫眼往外看。
同时,许之夏听见门外女人醉醺醺的叫骂声:“开门!我艹NM!!开门!快开门!!!”
然后,又是砸门的声音。
许之夏走近,方晴转身。
她反应很快,捂着许之夏耳朵往房间走,低声:“去睡觉!”
进了房间,许之夏才问:“妈妈,是对面吗?”
“嗯。”
“喝醉了吗?”
“我们别管这些。”方晴看一眼正在运作的风扇,又看一眼关闭的空调,“夏夏,你怎么没开空调?”
许之夏撇开视线:“我不热。”
方晴摸了一下许之夏头发,微微汗湿。
这屋子只有这房间有一个老旧的挂式空调,方晴特意给许之夏住,没想到她竟舍不得用空调。
方晴把空调打开,又去拿了自己的枕头过来。
紧闭房间门,关灯,母女俩躺下,一起睡。
很快,房间里就好凉快,好舒爽。
睡意朦胧间,许之夏感觉到妈妈给自己拉了拉身上的薄毯,而外面的砸门声和叫骂声,似乎还未停止。
后来某天夜晚,方晴和许之夏去超市买打折菜,碰见住在三楼的邻居。
姓花,大家都叫她花姐。
方晴拐弯抹角的提起自己对门的邻居。
花姐对此表示见惯不惯:“习惯就好!”
方晴问一嘴:“是夫妻吵架吗?”
花姐站在菜摊前,麻利地摘掉蔫掉的菜叶,表情颇有意味:“什么夫妻,姘头!”
花姐把心怡的菜装进口袋里,去称重时瞥一眼方晴,提醒:“那家人,你们可别沾上!”
思绪回来,许之夏转身,踮起脚从猫眼看出去。
对面门出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长发,穿着小吊带,酥胸半露。
女人依在门框上,手上勾着一个黑色垃圾袋。
不等人接住,直接松手,掉到地上。
然后,甩着头发转身,关门。
男人顿了两秒,弯腰捡起垃圾袋,踢着拖鞋,啪嗒啪嗒下楼。
许之夏缓缓收回视线。
所以,他们…就是…姘头。
许之夏等了一会儿,才出门。
出门时间比往日晚,许之夏怕迟到,下楼都是跑着的。
她跳下最后的楼梯,刚要跑出单元门,冒失地差点撞进一个胸膛。
幸好刹住车了。
眼前,压倒性的身高。
她仰起头,一句“对不起”噎在喉咙里。
是他!
这么近。
迎面暴击。
几乎是立刻,许之夏扶着墙壁,颤巍巍往后退,大脑一片空白。
她退到阴暗的角落,黑黝黝的眼睛更显明亮。
那人盯着她,脚下步子未停,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快收回视线,提着一口袋大包子往楼上走去。
许之夏撒腿就跑。
后来,许之夏分析了一下。
她觉得,他好像不记得她。
许之夏下课,到家时大概下午六点,楼道里如往常一样飘荡着饭菜香。
快到家门时,许之夏不自觉看向右边那户防盗门,脑袋里浮现那人的模样。
突然,‘嘭’的一声。
是房内传出的猛烈撞击声。
许之夏吓了一大跳,脚下差点踩空,不自觉抓住楼梯扶手。
紧跟着,‘哗啦啦’玻璃破碎的声音。
“老子弄死你!”男声嘶哑地骂着,带着不间断的呵气声,能听出来在使用暴力,发泄一般狂吼,“弄死你!弄死你!!”
许之夏在往楼下跑和赶紧进屋之间选择了后者,她掏出钥匙,颤抖地捅进锁眼,心跳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关上房门,也没松口气。
因为还能听到揪心的暴力声。
许之夏不敢管,心里像是被压着大石头,她不断期望其他邻居能救一救那个正在被打的、可怜的女人。
毕竟这户与户之间,隔音效果不算好。
大家应该能听见。
可始终,无人插手。
好久好久,声音才渐渐平息。
许之夏掐着时间炒了一个西葫芦,一个空心菜,摆放在餐桌中央。
她听见方晴回家的声音,立刻冲过去,激动:“妈妈,我听见对面打架了!”
“打架?”
“就是住对面的那个女的,我听见她被打得好惨!”许之夏甚至担心,会不会已经被打死了。
方晴微微蹙眉,不相信的模样:“你听错了吧!”
许之夏重重点头,着急:“是真的!”
方晴手上提着塑料口袋,是凉拌猪耳朵。
方晴举起凉拌猪耳朵,许之夏闻到了诱人的红油味。
方晴:“我刚才买这个,在卤菜店碰着住对门那个女的了,她好好的,还买了很多菜!心情看上去很不错!”
“啊?”许之夏糊涂了,“怎么会……”
方晴进厨房拿了个盘子,把凉拌猪耳朵倒出来:“夏夏,你是不是听错了?”
许之夏咬着下唇,回想着那些声音:“……”
方晴端着盘子出来:“你听见呼救声了吗?”
许之夏思了两秒,摇头:“…没有。”
许之夏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确实从始至终只听见男人使用暴力的声音。
因此,她推测女人是受害者。
但那个女人没事的话…
耳听为虚。
现在,许之夏连‘暴力’有没有发生,都不确定了。
方晴招手:“夏夏,帮妈妈盛饭,妈妈要赶紧吃,晚上还要备课。”
许之夏‘哦’了声,去厨房盛饭。
那天后,许之夏每次出门前,都会从猫眼看一眼对面。
半个月后,九月,暑假结束。
天气预报说全国大部分地区将‘褪温’。
但玉和这座城市,气温没有任何缓和。
许之夏进入新学校,新班级。
建设中学。
初中部,初三,五班。
因为身高原因,许之夏座位被安排在第二排。
她感觉格格不入。
首先,外表方面就和同学相差甚远。
班里的女生都很漂亮,她们有刘海,厚厚的齐刘海或者长长的斜刘海,头发薄薄的很有层次,夹着艳丽的小发卡。
还有耳洞。
虽然学校规定不能戴耳饰,但她们耳朵上扎着五彩的小胶棒,很可爱。
同学间有熟悉的小圈子,下课会围在一起聊天、听歌,或者一起去买零食、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