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花,”凌月仙姬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溢出一声冷笑:“你倒是聪明,可惜挑拨离间的伎俩拙劣了点。”
海生花还是笑。
凌月仙姬微眯着眼睛,良久后才似笑非笑地留下一句“告诉他我来过”后便拂袖而去,徒留一袭神秘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真是个善良的犬妖,海生花想。
她刚往回走了两步,突然听到墙垣下樱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顿时心中一凛。
“谁!”海生花一个眼风扫去,厉声喝道。循着草丛走去,在离草堆几步远的地方,果真见一个黑影瑟缩成小团躲在那里,瑟瑟发抖,双目紧闭。
“莲君?”她诧异地喊了一声。
莲君慢慢睁开眼睛,眼神迷茫,看见她后更是被吓得魂不附体,拖着两条瘫软的腿拼命往后爬,惊恐地瞪大眼睛:“葛生姬!”
海生花蹲下身去和她平视,柔声安慰:“莲君别怕,是我,告诉我,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我,我……”莲君仍是畏惧地盯着她,哆嗦着,语无伦次,“您刚刚,她是,那是犬妖……您和那妖怪怎么会,怎么会?”
海生花不顾她的躲避,抓起她一只冰凉满是虚汗的手,温和地笑:“你在胡说什么呀?那不是妖,那是我们日日参拜的神仙呢。”
“可、可是她说……”
“她说什么了?”海生花循循地问。
“她,她……她说十六夜公主……”莲君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惶恐,忽地挣扎开海生花的束缚,又向后退了两步,觑着她的神色,“哇”地一声哭出来:“殿下,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傻丫头,”海生花伸手去拉她:“把手给我,我看看你受没受伤。”
“我没受伤,我怕!”莲君似受了极大的惊吓,猛地推开我伸出欲扶的手臂,厉声尖叫起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海生花的耐心被耗尽,态度强硬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莲君的衣衫已经脏乱不堪,头发也凌乱,脸上还纵横着斑驳的泪痕,一双眼睛恐惧地瞪着海生花。
海生花暗自惋惜,这侍婢是留不得了,不过这条命她另有它用。
“罢了,先回去吧。你这副样子若让人看见,指不定要惹出什么乱子。”
莲君的神智还未清醒,被海生花这么一碰更加害怕,连连摇头: “我不回去!葛生姬,你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来给你送金玉珮的!”
海生花低头一看,日日佩在腰带上的金玉珮果然不见了,想是晨起落在枕头底下了。
许是自知作恶多端,海生花平日里总会在脖子上戴着块生母生前从寺庙里求来的金玉珮辟邪,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午夜梦回,总有那些腌攒玩意向她追魂索命,惊醒时总是一身冷汗,而如今的她也只能寄希望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好不容易哄好了莲君,晌午时分她特意到十六夜的寝殿蹭了顿午膳,十六夜精通烹调,亲自下厨做了精致可爱的糯米果子招待。
海生花吃了好几颗,直到她说出那句“你若喜欢,我晚上再做了与你送来。”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晚膳后,她派莲君去十六夜那里取点心,莲君的精神还很恍惚,临走前又忍不住偷偷瞄了她两眼,被她摆摆手打发掉了。
十六夜的手艺越发精进,糯米果子色香味俱全,直到口里有些发腻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竹筷,用手帕擦嘴。
正打算回房休息,可刚支起身子就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肠子如刀绞般拧恸,脚下虚浮,软绵绵地往旁边歪去,在殿里媵侍一片惊叫声中倒在了榻上。
等她幽幽转醒时已是翌日的清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一旁坐着的正是城主,地上立着两个药师。
“父亲。”海生花一见城主,便觉恨意腾腾奔涌上心头,然而,终是不能如愿泄愤,只紧紧攥了被角不放手,勉强支起身子,虚弱地唤了一声。
“你醒了?快躺下吧,”城主让侍女把她按回被窝里,抬手扶额,神色略带疲惫,“听说你晕倒,我和你母亲都很担心,药师说你被下了紫情花,还好剂量不大,才得以活命。”
“紫情花?”她疑惑。
“殿下有所不知,这紫情花无色无味,研磨成粉与人服下后会使人浑身酸软乏力,肝肠寸断,五腑六脏皆被侵蚀腐烂,若是不及时医治则会死于非命。”一旁的药师神色凝重,语气严肃。
海生花一惊,心中一股寒气涌了上来,吓得血色尽失地瑟缩在床角,楚楚地滚着泪花:“父,父亲……女儿不知得罪了何人,竟然要置我于死地……”
“别怕,父亲在,”城主见状,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有些心疼:“你母亲已经在审问宫人了,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胆子敢给堂堂公主下药!”
“报!”正说话间,殿外突然飞奔进一个侍卫,在屏风外跪下,喘着粗气禀告:“城主大人,拢玉馆里的侍婢说,殿下是在吃了十六夜公主送来的米果之后才晕厥的!”
“混账东西,当我是傻子、好糊弄吗?”城主一拍桌案,怒斥道。
侍卫被他骂得一颤,忙道:“属下并未听错,是葛生姬的侍婢亲口说的!十六夜公主听说此事后,如今已经在殿外长跪待罪了!”
“什么?”城主闻言顿时神色大变,急匆匆出去查看,只见殿外石砖地上乌泱泱跪了一群人,脸上清一色的焦灼,十六夜跪在人群中央,瑟缩着肩膀低垂着脑袋,一张白皙的脸蛋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快起来!”城主疾步冲上前,弯腰将十六夜半扶半抱起来,“跪这么久,膝盖疼不疼?”
十六夜哭着扑进城主怀里:“父亲,都是我不好,妹妹若有个三长两短……”
“十六夜!”扬子殿夫人带着一大群侍从匆匆赶来,“紫情花怎么可能是你下的,下毒的肯定另有其人!”
海生花看着拢玉馆门前混乱的场景,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无论结果如何,有一点可以确认:这场戏绝对是值得的。
众人正哭闹作一团,莲君突然神经兮兮地冲着另一个侍女凄厉地叫喊:“别问我,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她怎么得罪你们公主了,竟然遭此毒手!”
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引得所有人齐刷刷转头,扬子殿夫人忽然眼睛一亮,像看见救命稻草般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狠狠地捏着她的骨节: “我问你,昨夜可是你去送的点心?”
“……是。”
“一路都只有你一个人?”扬子殿夫人一改慈祥的神态,狠厉地逼问。
“是!”莲君被掐得呲牙咧嘴。
她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城主却一下子明白了。
“好啊,好个忠心的奴婢!”他勃然大怒,扬手就抽了莲君一个耳光:“葛生姬待你如亲生姐妹,你竟然忘恩负义、背弃主子!来人啊,把她给我拉下去斩了!”
啪的一声脆响,把海生花都吓愣了,她从不知道城主发起怒来这么可怕。
隔岸观火的侍婢们这时也窃窃私语起来:“正是呢,昨晚就觉得莲君姐姐有些心不在焉……”
“哪里是心不在焉,分明就是疯疯癫癫!”
“就是啊,连葛生姬的美人肩瓶都给摔碎了,还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收拾呢……”
“父亲息怒。”十六夜也吓懵了,她从没有见过父亲动手,何况城主一向温和,从不曾这样凶悍地呵斥过别人,她急急地走过来拉住他的袖子。
海生花不由得在一旁冷笑,旁人只道是城主爱她海生花深切、宠溺至极,殊不知他毫不迟疑地处罚莲君,实则是为了更充分地利用她袒护十六夜罢了。
莲君早被吓得面如土色,哭爹喊娘地求饶,但城主是铁了心要拿她顶罪,惩治她,一声令下便有侍卫将她拖走。
远处的天空逐渐绽开血色,莲君被拖出去,依稀可听见她撕心裂肺地呼喊:“葛生姬,救我,救我啊!”
海生花终是忍耐不住,感情第一次压过了理智,不知哪里生出这样大的勇气,怒视周遭,瞠目欲裂,喝道:“给我住手!”
扬子殿夫人看向她,语气冰冷:“葛生姬,她是给你下毒的罪魁祸首,不能轻饶,谁敢替她求情,一并同罪而视。”
海生花勉强翻下榻,抢在莲君身前,也流泪哭泣:“母亲不许我求情,我亦不敢逆您的意思,只是请母亲三思。莲君纵使有大错,还请您顾念昔日她侍奉我的尽心体贴。我与莲君从小一起长大,莲君是何为人我再清楚不过,纵然她今日有过,也请您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何况虽然眼下她让您生气,可是我若日后有念起她的半点好处,却再无相见之期,又情何以堪啊!”说罢额头贴在冰冷砖地上再不肯抬头。
不知是她的话打动了城主,还是他本来就心有愧疚,城主默默半晌,才道:“侍女荷君,下毒谋害公主,打十五大板,革半年俸禄,发落浣衣局。”
第7章 青蛇
是夜,西国犬妖城。
“我到现在才知道:世间的女人,尽善尽美、没有缺点可指摘的,实在不易多得啊!仅乎表面上风雅,信也写得漂亮,交际应酬也能干,这样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如果真个要在这些方面选拔优秀人物,不落选的实在很少。自己懂得一点的,就拿来一味夸耀而看轻别人,这样令人厌恶的女子,也多得很。”灵缇犬中将如是说。
“有的女子,父母双全,爱如珍宝,娇养在深闺中,将来期望甚大;男的从传闻中听到这女子的某种才艺,便倾心恋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种女子,容貌姣好,性情温顺,青春年华,闲暇无事,便模仿别人,专心学习琴棋书画,作为娱乐,结果自然学得了一艺之长。媒人往往隐瞒了她的短处而夸张她的长处听者虽然怀疑,总不能全凭推测而断定其为说谎。如果相信了媒妁之言,和这女子相见,终于相处,结果很少有不教人失望的啊!”灵缇中将说到这里,装作老成模样,叹一口气。
犬大将并不完全赞同这番话,但觉也有符合自己意见之处,便笑道:“真个全无半点才艺的女子,有没有呢?”
灵缇中将又发议论了:“呀,真个一无所长的女人,谁也不会受骗而向她求爱的。完全一无可取的与完全无瑕可指的,恐怕是同样地少有的吧。有的女子出身高贵,宠爱者众,缺点多被隐饰;闻者见者,自然都相信是个绝代佳人。其次,中等人家的女子,性情如何,有何长处,外人都看得到,容易辨别其优劣。至于下等人家的女子,不会惹人特别注意,不足道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犬大将听了深感兴味,便追问道:“这等级是什么意思?分上中下三等,以什么为标准呢?譬如有一个女子,本来门第高贵,后来家道衰微,地位降低,身世零落了。另有一个女子,生于平常人家,后来父亲升官发财了,自命不凡,扩充门第,力求不落人后,这女子就成了名媛。这两人的等级如何判别呢?”
正在提问之际,柴犬左头与秋田犬部丞两人进来参加值宿了。柴左头是个好色之徒,见闻广博,能言善辩。灵缇中将就拉他入座,和他争论探讨上中下三等的分别,有许多话不堪入耳。
柴左头发表议论说:“无论何等升官发财,本来门第并不高贵,世人对他们的期望总是两样的。还有,从前门第高贵,但是现在家道衰微,经济困难了;加之时势移变,人望衰落了,心中虽然还是好高,但是事与愿违,有时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像这两种人,各有各的原因,都应该评定为中等。”
“还有一种人,身为诸天国长官,掌握地方行政,其等级已经确定。但其中又有上中下之别,选拔其中等的女子,正是现时的好尚。还有一种人,地位不及公卿,也没有当过与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世间的声望并不坏,本来的出身也不贱,自由自在地过着安乐的日子。”
“这倒真是可喜的。这种家庭经济充足,尽可自由挥霍,不须节约;教养女儿,更是郑重其事,关怀无微不至。这样成长起来的女子之中,有不少才貌双全的美人呢!此种女子一旦被各方妖王,例如大将您,侥幸获得恩宠,便享莫大幸福,其例不胜枚举。”
犬大将笑道:“照你说来,评定等级完全以贫富为标准了。”
灵缇中将也指责他:“这不像是你说的话!”
柴左头管自继续说:“过去家世高贵,现在声望隆重,两全其美;然而在这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女子,教养不良,相貌丑恶,全无可取。人们看见了,一定会想:怎么会养成这个样子呢?这是不足道的。反之,家世高贵、声望隆重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才貌双全,是当然的事。人们看见了,觉得应该如此,毫不足怪。”
“总之,最上品的仙姬,像我这样的人是接触不到的,现在姑且置之不谈。在另一方面,世间还有这样的事:默默无闻、凄凉寂寞、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之中,有时埋没着秀慧可喜的仙子,使人觉得非常珍奇。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生在这样的地方,真个出人意外,教人永远不能忘记。”
“有的人家,父亲年迈肥蠢,兄长面目可憎。由此推察,这人家的女儿必不足道;岂知闺中竟有绰约娇姿,其人举止行动亦颇有风韵,虽然只是小有才艺,实在出人意外,不得不使人深感兴味。这种人比较起绝色无疵的佳人来,自然望尘莫及。然而这环境中有这样的人,真教人舍不得啊!”
他说到这里,回头向秋田部丞一望。秋田部丞有几个妹妹,声望甚佳,他想道:柴左头这话莫非为我的妹妹而发?便默默不语。
犬大将大约想到了出身高贵的妻子凌月仙姬,可见在最上品的仙姬中,称心的美人也不易多得,世事真不可解啊!
此时他身穿一套柔软的白绸衬衣,外面随意地披上一件常礼服,带子也不系。在灯火影中,这姿态非常昳丽。为这美貌公子择配,即使选得上品中之上品的女子,似乎还够不上呢。
四只犬妖继续谈论天上与凡间种种女子。
柴左头说:“作为世间一般女子看待,固然无甚缺陷;但倘要选择自己的终身情儿,则世间女子虽多,实在也不容易选中。就男子而论:辅相国家,能为天下柱石而安民治国之人虽然很多,但要选择真能称职之人才,实在难乎其难。”
“无论何等贤明之人,一二人总不能执行天下一切政治;必须另有僚属,居上位者由居下位者协助,居下位者服从居上位者,然后可使教化广行,政通人和。一个狭小的家庭之中,主妇只有一人,如果细考其资格,必须具备的条件甚多。一般主妇,往往长于此,短于彼;优于此,劣于彼。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强迁就的人,世间很少有吧。”
“这并不是像那好色之徒的玩弄女性,想罗致许多女子来比较选择。只因此乃终身大事,会当白头偕老,所以理应郑重选定,务求其不须由丈夫费力矫正缺陷,完全如意称心。因此选择对象,往往难于决定。”
“更有一种人,所选定的对象,未必符合理想;只因当初一见倾心,此情难于摈除,故尔决意成全。此种男子真可谓忠厚之至;而被爱之女子,必有可取之处,此亦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