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图不要挑三拣四。”
“说谁是图图?”
“确实,”杨枝瞅着他耳朵上那抹残留的红色, “你又不会动耳朵, 不能碰瓷图图。”
慕留一声不吭地拿起了咖啡。
他喝水似地把甜兮兮的咖啡往嘴里灌,几口就喝完了,空罐子又被放回了地上,磕出了清脆的声响。
“你是不是该回去了?”杨枝打算站起来。
“不急, ”慕留张开胳膊撑在两侧,脖子后仰, 闭上了眼睛,“再待一会儿。”
直觉告诉杨枝,慕留现在想要安静,她没有出声。
两个人默默地坐在一起,旁边的聊天声陡然放大,女生说她一到考试周作息就很规律,男生说他考试周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预习微积分。
在这些听不懂的话语之间,杨枝端详着近乎熟睡的男孩。
牌子上写着“慕留 联合国大会会场德国”,领带平整,脖子和下巴的线条很好看,嘴唇,鼻子,眼睛。
原来他的眼睫毛这么密,这么长。
她看得明目张胆,可又怕他那双眼睛突然睁开,所以只能时刻警惕,做着随时错开视线的准备。
慕留微微张开嘴,“杨枝。”
杨枝目光一闪,从他的鼻尖跳到无关紧要的下巴,“嗯?”
慕留依旧合着眼,喉结在脖颈处起了又落,发出了一声叹息,“我好累啊。”
杨枝的心随着湖里的涟漪晃了两晃。
她以为慕留从来不累。
就像一个不需要睡觉的机器人,天生精力旺盛,什么都做,什么都会做,偶尔打几个哈欠,也一件事都不耽误,让她一度以为熬夜也是一种天赋和能力,而她没有。
可是他说他很累,嗓音轻得像梦话。
杨枝也把声音放轻,“等这个活动结束,会好一点吗?”
“不会,五月考ap,六月考sat,还要准备竞赛,”慕留笑了两声,“还有期中和期末考试。”
还有英语演讲比赛和篮球比赛,杨枝在心里补充。
慕留又把脖子仰了仰,下巴抬得更高,“不过都不难,除了竞赛。”
……不难你在这里说什么说。
“所以你想申什么学校?”
“你想去什么学校?”
杨枝没回答。
“杨枝。”慕留又叫她。
“嗯?”
“你都到这儿了,”他掀开了眼皮,看着她,“考北大也不难。”
杨枝的头顶之上沙沙作响。
她正上方是一棵柳树,在春夜里舒展着嫩绿的枝条,一株鹅黄色的新芽悄然地钻出树梢,探头探脑的,跃跃欲试的,想着有一天也会钻出女孩的心,长成一棵柳枝,在春天的未名湖边飘摇。
杨枝冲慕留点了点头。
慕留对上她的眼睛,笑了。
“那你看够了吗?”
“看什么?”
“你刚才一直在看我。”
“ ……才没有。”
啪,又欲盖弥彰地打了慕留一下。
过了一会儿,小姨来了电话,要来接杨枝回酒店。
慕留陪着杨枝走回了东门,东门到了,又说走到地铁站。
地铁站也到了。
杨枝问他:“你周一会去学校上课吗?”
慕留信誓旦旦,“去啊,升旗仪式得念我的名字呢。”
“你们那些奖不是明天结束了才会公布吗?”
慕留扬起胳膊,当啷一声,咖啡铁罐精准地落入了四米外的垃圾桶。
“肯定有我。”
“…哦。”
看见小姨过了闸机,慕留与她告别:“明天机场见。”
杨枝笑了笑,“明天见。”
他们坐同一班飞机回家。
慕留和小姨说了声“再见”,转过身离开了。
杨枝跟着小姨在自动售票机排队买票,回过头,看了慕留一眼。
这个人穿校服西装都这么好看,以后穿真正的西装,一定会更好看的,会是什么样子呢?
英挺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向左拐弯,不见了。
杨枝爸妈向来起得早,再加上这一趟北京来之不易,所以截止到这个周天上午十点钟,他俩已经去天安门广场看完了升旗,爬了景山公园,从南锣鼓巷走到了什刹海,这会儿来酒店拿了行李,准备去火车站了。
他们要赶上午十一点的火车,杨枝要留在北京,和小姨再逛一个白天,坐晚上七点半的飞机。
杨枝和爸妈在酒店门前分别。
他们只在北京待了二十四个小时,为了这二十四个小时,他们需要停掉四天的工作,而四天的工作也挣不来两张回家的机票。
杨枝眼前是一对身形微微佝偻的父母。
身后是一张以三换一的机票,一个被托付的重望,和愧疚。
杨枝站在出租车旁边,对爸妈说了好几声“再见”,明明下周末就会再见,她却觉得隔了好远。
直到车开走了,她仍然站在原地。
小姨看着她,“钱是好东西吧?”
杨枝点了点头。
小姨带着杨枝去了恭王府,拜了国子监,遛了胡同,请了一顿涮羊肉。
杨枝第一次吃蘸麻酱的火锅,居然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六点钟,杨枝拿着这张陌生的登机牌,走在偌大的航站楼,和小姨走到了登机口。
登机口附近站着五六个人,他们穿着相同的校服聚在一起说笑,杨枝一个也不熟,除了慕留。
她下意识地想要离这些人远一点。
可慕留却走到了她面前,“你来了。”
其他同学似乎在看他们,杨枝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慕留微笑地看向小姨,“小姨,又见面了。”
“是又又见面了。”小姨纠正他。
慕留笑出声来,“真巧,买到了同一班。”
他往杨枝身后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
他问她:“叔叔阿姨呢?提前回去了吗?”
杨枝很明白,慕留没有错,他知道她是跟着爸妈一起来北京的,他只是想礼貌地询问一下。
爸妈也没有错,他们每天辛苦地进水果卖水果,坐不起飞机,不是因为没有努力工作。
爸爸说家乡话也没有错,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说的。
火车站的叔叔也没有错,他们的家乡话不是他的家乡话,听不懂很正常。
谁都没有错,那她为什么这么难堪,这么难过?
啪嗒,一滴眼泪从杨枝的眼眶里掉下来,砸在了地砖上。
慕留懵了。
“慕留,别往心里去,不关你的事,”小姨搂过杨枝的肩,“我俩下午看了场电影,她有点伤心,我先带她去旁边坐一坐。”
小姨找到一排人少的椅子,让杨枝把书包放下来,在椅子上坐好,她给她捋了几下后背。
杨枝哭得很安静,眼泪越流越多,三秒就打湿了一张面巾纸,她把潮湿的纸巾攥在手里,抽出了新的一张。
慕留跟过来了。
杨枝左边坐着小姨,右边放着书包,他没有能坐的地方,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手里也攥着一包纸巾。
慕留不傻,知道杨枝不会因为电影哭成这样,他隐约猜得到那个原因和他有关,可是这个聪明的脑袋想破了天也想不出具体的原因。
想不出,也不能问。
杨枝哭了十几分钟,慢慢止住了眼泪。
她顶着通红的眼圈,对小姨和慕留说:“我没事了。”
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慕留想,人是他惹哭的,那也要他来哄,他把小姨支走,坐到了杨枝旁边,打开了他的登机箱。
先是掏出了一个纸袋,“这个是北大送的纪念品,有书签和笔,都给你。”
又掏出了一大盒点心,“这是我明天打算送班里同学的,你想吃什么就吃。”
又掏出了一小盒点心,“嗯...这个就是,送给你的。”
杨枝的怀里堆起了小山,而慕留还在井然有序的箱子里翻来翻去,实在找不出一样能哄人的东西了。
他把最佳代表奖的奖状拿了出来。
幸好,杨枝弯了眉眼,终于有了乐模样。
她低头看着奖状,“这是什么奖?”
“最厉害的奖。”
“恭喜你。”
慕留给杨枝挑了一块绿豆糕,两个人一人一半。
吃完以后,登机时间到了。
杨枝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了慕留,只留了北大的纪念品。
“慕留,”那时的杨枝只能对他袒露到这个程度,轻轻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慕留觉得自己懂了一点,可是脑子里的东西太多太杂,他串不成一条线,或者说他的生活里本来就没有这条线,他旁边坐着的只是一个没坐过飞机的女孩,因为没坐过,所以有点紧张。
慕留拉开了背包拉链,从笔袋里拿出了两颗薄荷糖,全都给她,“那你要不要吃这个?”
杨枝低头瞟了一眼,“这不是你困的时候才吃的吗?”
“坐飞机也能吃,起飞的时候,降落的时候,无聊的时候,你觉得耳朵发堵的时候。”
“好的,谢谢。”
杨枝把糖接了过来。
原来坐飞机的时候耳朵会发堵。
第51章 051
在他俩后面, 几个一中的同学炸开锅了。
“那个女孩是谁啊?她就是Perrine吗?”
“不是吧,我好像在学校见过她。”
“她是运动会跑步很快的那个吧?和慕留一个班的?”
“他哄得太认真了,都半个多小时了, 这是他女朋友吧?”
带队老师也兴冲冲地加入了讨论,“什么?慕留谈恋爱了?”
他们一起看向了宋乔凌,这几个人里, 她和慕留关系最好, 消息一定最灵通。
宋乔凌无辜地摇头,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但是宋乔凌好歹去过几次一班的教室,有件事还是知道的,“那是他同桌。”
“所以就是上学期那个绯闻女友??”
“?他同桌不是江珠吗?”
宋乔凌笑了一声, “江珠可不乐意和他当同桌。”
见杨枝和小姨进了廊桥, 慕留也回到了同学身边,和大家一起排队登机。
人一站定, 问题纷至沓来:
“慕留, 这位是谁啊?”
“她是你同桌?”
“她来北京干什么?她也参加模联了吗?”
“她是哭了吗?”
“她是你女朋友吗?”
慕留迎着十几道探究的目光,只回答了前三个问题:“她叫杨枝, 是我同桌,来北京参加婚礼。”
杨枝新奇地坐进了自己的座位。
小姨问也没问她的小外甥女,直接给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因为她自己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就想挨着窗子, 现在还是。
杨枝从头顶的灯光观察到小小的玻璃窗,晚上七点,外面黑乎乎,可她还是坚持向外看, 目不转睛地望着旁边的廊桥和另一架飞机。
忽然间,舷窗里的静物移动了。
杨枝怀着期待与不安, 从口袋里摸出了两颗薄荷糖,一颗给小姨,一颗给自己。
有点甜,有点冰,在飞机加速升空的那几分钟里,杨枝吞咽了好几次,甜味时浓时淡,就像父母的身影在她的脑子里时隐时现。
还有慕留的脸。
璀璨的夜景消失在云层,糖也化没了,杨枝终于舍得扭正了脖子。
小姨关心道:“还可以吗?”
杨枝点头,“坐飞机好好玩。”
“比坐火车好玩?”
“比火车暖和,也比火车干净。”
杨枝说着,失落地低下了眼睛。
爸妈现在还在火车上。
小姨拍拍她的肩膀,“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比你现在大多了,二十三四岁吧,工作第一年去外地出差,因为怕出什么差错,所以提前五个小时到了机场,你知道是几点吗?”
杨枝摇头。
“早晨五点,”小姨笑出来,“光是打黑车就花了一百多,因为开不了发票,所以不能报销,心疼死我了,现在一想,那时候真是脑子不好。”
杨枝也笑了出来。
小姨轻声安慰她,“所以啊,长大就好了。”
杨枝又点了点头。
坐飞机的新鲜劲在一个小时后不敌睡意,眼皮越来越沉,杨枝闭上了眼睛。
北京之行短短两天,她却认识了很多东西,比如,钱很重要,比如,她也有考上北大的可能。
比如,如果觉得自己在外面,不一定要走到里面,也可以走到更外面。
杨枝脑袋一歪,睡着了。
慕留和老师同学坐在机舱的最后一排,他坐在过道的位置,心无旁骛地拿着笔写明早要交的作业。
时间紧任务重,慕留迫不得已采用了江珠的方法,他抄完了四个科目的练习册,现在借着昏暗的灯光把题一道道地看了一遍,看完了,也会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