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对不起。”
杨枝对着马路发呆,一声不吭。
“今天上午在十三区,看见你站在路边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他看向她,“以后,如果我不来,你不用等我。”
杨枝也把脸转向他,“还用得着你说吗?”
慕留目光坚定,“但是我一定会来。”
“如果我不叫你来呢?”
“那我也会来,本来昨天就想买机票的,”慕留抬起下巴,“反正你单身了,我要死缠烂打。”
杨枝啪啪地打了他两下。
慕留又笑了,笑完,他换回了刚才的端正表情。
“上次说得太匆忙,旁边的人又特别多,感觉不是很正式,所以这次想再说一遍,”慕留的视线分毫不差地落进她的眼睛,语气既郑重又小心,“杨枝,我爱你。”
这一句的声音小了点,“我想当你的男朋友,可以吗?”
杨枝没说可不可以,她最近想了太多,不知道从哪里讲起,所以图个简单,从头开始说。
“高一之后,我经常想你,一开始觉得你喜欢我,不然不会说那些暧昧的话,后来又觉得你不喜欢我,按照我一个室友的话来说,不联系就是不喜欢,你一次也没找过我。”
“再后来,我觉得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是嫉妒你,嫉妒你可以坐很多次飞机,嫉妒你英语说得好,嫉妒你有一个北大毕业的妈妈,会给你找上海的老师学竞赛。可是我不想嫉妒你,也没听过谁对一个人又嫉妒又喜欢的,有一次我把这件事讲给我另一个室友听,她嘲笑我来着。”
慕留问:“笑你什么?”
杨枝哼了一声,“她笑我连高中政治都没学明白,还要学国际政治,她说这是辩证法,我有矛盾的想法很正常。”
“可我还是觉得我不是纯粹地喜欢你,在一中待着很痛苦,所以我在潜意识里想在学校找点盼头,盼头就是喜欢你、见到你,这样每天上学才不会那么痛苦。”
“可是我不会再有另一种高中生活了,所以我在那个时候也不会有另一种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我认了,”杨枝看着对面的“Le Champo”,“就像champ,我知道它是镜头,是香榭丽舍的‘香’,是战神广场的广场,是社会学里的场,但是每次我见到这个词,第一反应还是‘香波’。”
“再后来,我好像才终于想明白,也许你那时候是喜欢我的,但是喜欢这件事不如你的学业重要,所以你选择了更重要的事情,”杨枝问慕留,“是这样吗?”
慕留抿了下嘴,“也不如你的学业重要。”
“嗯,我觉得你做得对,所以我不怨你了,所以我也这么做了,无论是喜欢还是被喜欢,我都不会放在第一位了,”杨枝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慕留,我不会像高中那样爱你了,你可以接受这件事吗?”
慕留应得果断,“可以。”
杨枝也点头,“这件事是你和江珠一起教会我的,你让我知道爱一个人没有那么重要,江珠让我知道我也有不爱你的可能性,我很谢谢她,也很谢谢你。”
这句话不是什么好兆头,慕留的心坠到了谷底,不见回声,五指抓住长凳的边缘,沾得满手冰凉。
“但我还是很喜欢你。”
三更半夜,杨枝的眼眸不带一点困意,亮晶晶地看着慕留,嘴上一句一句地说:
“上大学的时候,我最喜欢认识数院的人,因为他们有些人也认识你。”
“在波士顿的时候,你不在家,我会想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每次看到你,第一眼都很开心。”
“你每次从巴黎离开的时候,我都很难过。”
她把最后一句说完:“所以,你可以当我的男朋友。”
手背传来了一阵凉意。
杨枝低头一瞧,是慕留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越握越紧,骨节发白。
再抬头,男人的眼睛里浮出水汽,眼泪要掉不掉。
杨枝故意逗他,“你后悔了?”
“这辈子都不后悔,”慕留的喉结动了一下,“你也不许后悔。”
手上加重了力道,生怕她下一秒就反悔。
杨枝鼓起了嘴巴,“怎么连握手都不会,轻一点啊。”
慕留舍不得松开,稍微放轻了一点点,眼泪收回了一点点。
她和他并排坐在无人的街边,手指一根一根地交叉,掌心热了。
杨枝对慕留讲起后面的打算,“那两个面试我都拿到offer了,我选了教科文,你知道为什么吗?”
慕留捏了捏她的手指,“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要把法语说好才能离开巴黎。”
杨枝讲得抑扬顿挫,慕留知道她又钻上牛角尖了,不由得笑了一声,“好,加油。”
“这个项目是两年,所以会异地。”
“异地怎么了?又不是没有飞机,”慕留不乐意了,“杨枝,你什么意思?”
“?不是你在乎异不异地的吗?”
“傻子才在乎。”
“那你以前是傻子。”
“……”
他确实是。
以前他总想把事事做到最好,可感情不是考试,不会有最好的那天,什么异地,什么结果,都不如先谈再说,因为他和杨枝从来没有山穷水尽,只是课桌上的书摞到了半人高,刚好挡住老师的视线,懵懵懂懂的雾罩在眼前,除了白纸黑字什么也看不见,等到从课桌上离开才知道,其实前面有山也有路,有水也有船。
凌晨4点45分,影院门口空无一人,第三场电影要开始了。
杨枝说了太多的话,打了今晚的第一个哈欠。
“困了就回去睡,我送你回家。”慕留说道。
“不回,”杨枝从长凳上站起来,毅然决然地说,“我要等着吃早餐。”
慕留笑了,“对,谈恋爱就得有这种精神。”
两个人手拉手穿过马路,回到了香波电影院。
幕布上放着一支又一支电影预告片,放映厅里只剩了两个人,半个脑袋靠着红色椅背,鼾声连绵。
杨枝和慕留轻手轻脚地坐到了原来的位置。
灯光灭了,电影即将上演,杨枝坐在柔软的椅子里,闻到了一股清晰的柑橘香气。
慕留的声音自她右耳边响起来,“大年初一那天,我想请你看电影,结果在肯德基写了一下午的作业。毕业典礼之后,我下定了决心去找你,在小姨家门口等了好久,你也没回来。每次站在小区的岔路口,我都想亲你,一次也不敢。”
“你说你不会像高中那样爱我了,”他低声叹气,“杨枝,我也不会像高中那样爱你。”
杨枝的正前方,纯黑的幕布上出现了一行白字,PSYCHO。
毫无征兆地,一行中文字从她脑子里蹦了出来。
希区柯克,《惊魂记》。
她从没看过这部电影,那是在哪里见过?
她来不及想了,橘子香波越来越近,侵占了思绪,嘴唇相贴的那一秒,杨枝勾住了慕留的脖子,嗓音轻柔,“闭眼。”
慕留乖乖地合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半暗半明,她和他在屏幕之外安静而青涩地接吻,吻到屏幕熄了。
一片漆黑里,慕留独自走在小路上,他第一次喝酒,脚步有些虚浮,耳边还回荡着毕业聚会的欢笑打闹。
身体一转,他在岔路口拐向了左边,进楼门,上电梯,到了六楼。
他认为自己不该来,也不该说,因为他没有能力承诺。可是他满脑子都是下午的那段告白,所以他不断地问自己,他是不是也能,是不是也可以。
那年他十八岁,考过很多试,得过很多奖,认识很多人,却没见过很多种人生。他还不知道人生百态,不知道劳而不获是宿命,两人两地是生活,阴差阳错是底色,重逢不可得。
他相信人生先苦后甜,事事在他掌握之中,所以他和杨枝要等到很久以后才有圆满的结果。
可他还是想问一次。
酒精作祟也好,少不更事也罢,就问一次。
慕留站了太久,楼道的灯早就灭了。他抬起手在大门右边摸索,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一声,两声。
灯没有亮,门没有开。
(正文完)
2024/10/25
核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