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应答方式多少有些诡异,但传达的效果倒是意外得相当不错。
“你之前也曾化作人形吗?”
“嗯——”
“所以,这是你第一次变成人类的模样?”
“嗯。”
“我知道你在最终决战时断裂了。你有因此而受伤吗?”
“嗯——、嗯——?”
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要说没有受伤的话,她的腰上确实是留下了难看的拦腰折断的疤痕,是淡红色的,格外突兀。可要是将这定义为受伤,实在不算贴切,因为她既没有流血,也不曾因此感到疼痛。
非要说哪里痛的话,估计也就只有“我被笨蛋义勇弄断啦!”这个事实叫她心痛吧。
“也就是说,在你变成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完整的人形了吗?”
“嗯。”
“其他的日轮刀是否也会像你一样化作人形呢?”
绀音眨眨眼。这个疑问可就没办法用简单的应声作为回答了。
她认真琢磨了一小会儿,好几次想要开口,却总是在出声之前便悻悻地阖上了嘴。如是这般重复了好几个来回,她总算措辞好了。
“估计没有,不过我也不能确定。”
紧张感依旧在作祟,她说话时的语调硬梆梆的,就像是水滴砸在了铁块上。
“我只是从刀变成了人而已,没有觉醒什么奇奇怪怪的‘同类之间的心灵感应’这种东西。”
绀音没觉得自己在说什么笑话,可辉利哉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话对于主公大人来说实在有趣,或纯粹只是因为她的说法足以逗笑八岁的孩子。
他的笑声如此轻快,多少让绀音放松了些。在完整地说完了一整句话后,她这才发现,原来在一大群人面前和主公大人对话也不是什么困难事嘛。
当然了,对答如流这种境界,对于硬梆梆的日轮刀小姐来说还是很难达到的。在依旧算不上太顺畅的对话之中,他们总算是总结出了一点有用的发现。
首先,日轮刀小姐拥有的记忆从自己作为原石形态被开采为起点,迄今为止的一切经历她都清楚地记得。
但据本人描述,在成为人型之前,她并没有多么清晰的“意识”,貌似也不曾体会到“感情”。
记忆对于她来说,很像是某种平面而苍白的东西,光秃秃贴在了身上而已,与拂过刀鞘的风、照在刀镡上的日光没有什么区别。
根据绀音的说法,她认为自己会脱离刀的状态完全是因为义勇在最终决战的时候把自己弄断了,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别的理由。虽然这也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她直到最终决战结束后的好几天,才在铁之森五郎的锻刀炉旁变成人的。
保不齐是不想被丢进炉火之中的求生欲在作祟吧?
再然后,凭着一腔直觉——也有可能是奇奇怪怪的心灵感应——她来到了蝶屋,回到了义勇身边。
尽管不开窍的脑袋依旧同铁块无异,不过她多少也有点预感,要是就这么贸贸然出现在大家的眼前,绝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埋伏着埋伏着,直到今天才被揪出了一点踪迹而已。
关于她的一切,说到这里也算明了。未知依旧那么多,本人对此倒是毫无苦恼,只是眨眨眼,兀自睁着深蓝色的杏眸。
她的眼眸与义勇如此相似,却也那么不同。但注视着她时,确实会联想到水柱。
不知对于主公大人来说,是否还有更多的疑虑还没能解开。他并未在蝶屋逗留太久,也没有问太多,好像只是想要印证“日轮刀变成了人类”是否确有其事,而他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其他的,他便也不多问了。但义勇还有一桩非问不可的事情。
“为什么偷拿厨房里的东西吃?”
等主公大人和看热闹的其他队员回去之后,他才问道。
总感觉度过了忙忙碌碌的一天——抓住偷吃的小偷、见到变成人的日轮刀、与主公大人一起好好面对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做了这么多意料之外的事,回过神来,才发现日头都还没触碰到天际,时间还早着呢。
午后的阳光照得脑袋和肩膀都热乎乎的,绀音感觉自己这崭新的庞大又厚重的身体都快融化了。她慢吞吞走在庭院的边缘,对于义勇的疑问,她稍稍思索了一下才给出回答。
“我看那只猪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我也拿来吃了。”她说,“而且那些东西看起来很好吃。”
“不是因为饿,只是因为它看起来好吃吗?”
“嗯。”
她正声应着,后背抬得直挺挺,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果然如同义勇所推测的那样,她缺乏正常人的认知,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要是让她继续做出这种不问自取的事情,想来一定会给小葵添很多麻烦。他本来是不打算说什么的了,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这么做不好。”
绀音困惑地眨眨眼,好像没听明白:“你是说怎么做不好?”
“一声不吭偷拿东西吃不好。”
她还是很不解的模样。
“意思是不能这样吗?”
“是的。”
“好。我知道了。”她认真点点头。
就算被直白地点出了错误,她也没觉得过分羞愧或是怎么的,只正正经经应声说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而后便把这个话题抛到脑后去了,自在地行走在日光下。
她看起来总有种无忧无虑的模样,义勇不知道她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去担心,可眼下还不能那么无忧无虑。
有件重要的事,主公大人还没有问绀音,也不曾对他说过。但他必须知道答案。
“你想过之后要做什么吗?”
义勇直白地问她,不过她还是懵懵懂懂的模样,理所应当般丢出一句:“和以前一样不就好了嘛。”
她一点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没意识到现在早已不是“以前”。
像以前那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午后的风拂过他空荡荡的右侧衣袖,分明带着暖意,可一旦穿过那虚无的部分,就变得无比冷彻了,布料会随之摩挲出空洞的声音,伤口又开始痛起来了。义勇停住脚步,注视着她微微晃动的长发,在片刻的思索后,才说:“日轮刀现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顿了顿。
“我也不需要你了。”
第4章 你的未来
——我不需要你。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义勇感到右手有些痒痒的。发出瘙痒感的位置就在食指最上方的那段指节上,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摸到了。他甚至能够想象出挪动手指的模样,哪怕这只手已不存在。
他曾经用这只手紧紧握住他的刀,现在却做不到了。作为剑士的命运与他的右手一起被鬼舞辻无惨斩断,仅剩的那只手无法再握住任何一把刀。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倒也不觉得多么失落。
能活下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要是再为了失去的那部分哀叹不已,简直像是在侮辱牺牲的伙伴们。
但也许正是因为再度茍活,他必须去思考未来。
正如刀匠在信中所写的那样,在恶鬼消失的如今,日轮刀的时代说不定即将就要结束——不,也许是刀的时代,会彻底结束吧。
仔细想一想,走在街头的警官早几年就已不再在腰间挂上太刀了,他们更青睐西式的枪.炮作为防身武器。
从此往后,再也不必斩断任何一只恶鬼的脖颈,也不必再沾满鲜血,更无需担心在战斗中惨烈折断。
或许,对于绀音来说,成为人正是她得到的新时代的奖励。
如果再用过去的那套主从关系约束着她,简直像是对她下达诅咒。义勇依旧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人,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能够追逐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不是循规蹈矩般重复过去。
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不完整的人罢了。她不会需要一个再也拿不起刀的人的。
所以,不是他不需要日轮刀,而是日轮刀不需要他才对。
毋庸置疑,上述这些贴心且复杂的思考活动,全部都是在富冈先生的心中进行的,半点都没在表面上透露出来。他依旧是那副平静到近乎冰冷僵硬的面孔,多余的表情都见不到,甚至连眉梢也没有动一下。
与这样一副板正神情相比,皱起眉头耷拉嘴角硬是在脸上挤出了三条皱纹的绀音,简直像是戴上了能面面具。
“喂喂喂——”她把话语的尾音拖得好长,满满都是疲倦与无奈,圆乎乎的脸颊当真要彻底垮下去了,“你又开始说这种话了啊?”
“……”
……什么叫“又开始说这种话了”?
义勇无言以对,但毋庸置疑的是,在这一刻他绝对被自己的刀嫌弃了。空荡荡的右侧衣袖被她捏起,恶作剧般晃荡了好几下,摩挲出更加响亮的摩挲声。
“因为鬼都消失了,所以日轮刀未来排不上用场了,这种事我不是不知道。可我现在又不是刀,我变成人了呀!”
她双手叉腰,说得理直气壮的。
“我拥有了人类的形态,说不定还有了人类的感情,从此之后我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我会继续帮助你,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我是说真正的、可以为你分担苦恼的朋友,而不是单纯的工具而已。你也可以教我怎么才能更像一个人,所以我一定要继续陪在你的身边。”
或许依旧是风吹动了衣袖,也有可能是绀音在故意拉扯,义勇莫名感到肩膀有些沉重。他并未低头去看,因为眼前的人正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
倘若在这样的注视之中自顾自地移开目光,可就太过失礼了。
“最后的决战,我没能陪你战斗到终末。当然了,这全都要怪你虚弱到连刀都握不紧,一下子就把我弄掉了。这回你可别想着再把我丢掉了。”
她扬起嘴角,笑得自信而骄傲,向义勇伸出了手。
“这一次,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的!”
有些出乎意料,她有着一对很宽阔的手掌,充满令人安心的力量感,却不会让人觉得与她孩子气的面孔格格不入。日光漾在指尖,边缘映着一点冷冷的浅光,如同刀刃所折射出的寒芒。如果就这么握住她的手,大概就意味着同意吧。
义勇有些迟疑。这是意料之外的展开,他还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正如他仍然摸不透绀音的心思。
如果日轮刀变成了人,会是怎般模样?这种事情,义勇一次都没想象过。他只是觉得,绀音和他的设想不太一样。
他总觉得,日轮刀应该是更加……或是稍微……
好吧。他实在给不出一个确切的表述。
也许想象和现实之间确实存在区别,但他并不讨厌。
于是他也抬起了手。
以眼下的场景,不管怎么想,都该是彼此和和气气地握个手,就此达成共同相伴前行的共识才对。不过绀音还没学到这么深奥的交往方式。
在义勇伸手的同时,她猛得抬高手臂,又飞快落下,借着这股惯性狠拍了下他的手掌,直到清脆的“啪”一声弥漫了好远,火辣辣的刺痛感这才冒出来。
好像有根筋被拍歪了。他默默收回手,绀音早已走到前面去了,步伐前所未有得轻快,简直像是要把他甩在身后。
走着走着,她忽然顿住脚步,耐心等着义勇跟上,这才继续迈步。可还未走远,她又停下来了,不是为了等待义勇,而是听到了一点微妙的动静。
一旁的花丛里冒出窃窃私语,从枝叶的空隙之间,能瞥见到织得密密得黑色布料。有什么人正蜷缩在角落里,对着手中的东西念念有词。
走近一点,绀音认出他来了。
这不是刚才来蝶屋凑热闹还盯着她看了好久的那个鬼杀队队员嘛!
被他捧在手里的……好像是日轮刀吧?
在这个距离下,他的话语多少也能听清一些。
“变啊!你快给我变啊!”
他煞有其是般念念有词。
嗯,是变了。
这个人变成变态了。
现在绀音有点后悔了,真不该冒出的多余好奇心。还是赶紧溜走吧。
她踮起脚尖,连呼吸都屏住了,才后退了一步,就被对方发现了踪迹。
估计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相当怪异,只与绀音对上了一秒钟的视线,便羞愤到瞬间红了脸,紧紧把日轮刀藏在羽织里,匆匆忙忙跑开了,期间还回头瞄了好几次,像是担心会她被偷偷跟踪似的。
脑袋硬梆梆的感觉又出现了。绀音挠挠头,笨拙地走回到义勇身边,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怪事说给他听才好。还没想好合适的说辞,他倒是先开口了。
“等我的身体好一点了,就去刀匠村吧。”他说,“你的情况,我觉得应该当面告诉铁之森先生。”
光靠鎹鸦的七嘴八舌,是不是真能完好无缺地把整件事传达给刀匠,这事让他多少有点担心。
而且,能够回到自己被锻造的地方,对于绀音来说,应该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义勇是这么想的,可她却重重地“哼——!”了一声,沉重又夸张的吐息几乎都快把庭院的草坪掀翻了。
“我才不去见他咧!”
她煞有其是般高声说着,固执地别开脑袋,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别扭感。
明明是一把干脆利落的日轮刀,没想到居然闹起了小脾气。义勇大脑空白,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只好笨拙地僵着脸,看她扬起的下巴几乎快要指向天空,咕咕哝哝说出郁闷的话语。
“他都打算锻造新的日轮刀给你了,保不齐早就忘记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气鼓着脸,碎碎念的话语听起来更像是埋怨般的叽咕了,“也罢也罢!反正我就只是个拙作而已嘛,断得那么凄惨,还丢了他的面子。从此往后不复相见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