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她还会唤他名字么?不知她还会听见他的声音么?
秽云顿去,露出那双黑色的瞳孔。等他想看清她眼睛里那浓烈的混乱,又把剑就如神光一般辟进他身体里,血液朝空中喷撒而出,像极黄泉路上起初的阵阵鼓点。
真好,真好啊,等他褪尽凡胎,化作厉鬼,他便要生生世世同她问个清楚。
第四十四章 生憎亦死恨
昌元公主这次没有做任何梦。一关乎生死,所有盈满绮丽恶梦的河水便于浩大的梦床里干涸。
她再醒来,已是一周后。
大医告诉她,她还需要静养至少半年,而且她醒来,已是极大的幸运。毕竟,被钉刺破皮肤就死亡的人,比她更偶然。
浑身都酸痛无力,当景令瑰赶来的时候,她喝完药,又昏睡了过去。
躺了几日后,景元琦终于有力气思考这件事情。奚朱见想杀她,但他终究还是刺偏了,刺在了更右的位置,要不了她的命。他是出于紧张抑或是微乎极微的怜悯,她也不清楚。
她只知道,他要偿命,要以一种更凄惨的姿态死去。景元琦握住景令瑰的手,急切地问,“他死了没有?”
“他死了,被我当场一剑穿心。”景令瑰想起那日,还是忍不住发抖,太可怕了,那些血仿佛没有溅到奚朱见,而是溅到了他惶恐的脸庞上。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
她这样想着,理所应得享受着弟弟比平日更殷勤的侍奉。
景元琦又恢复了一点,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伧父,卑贱的乐师。呵呵,也不卑贱。以前跟容亘出游,还在远处听到他弹琴,为周蔚卿送别。她想到那些高远深沉的琴音,又不愿意把“卑贱”一词挂在那人身上,可伤口依旧发疼,她还是觉得那个卑贱的乐师,死得太轻巧了。
就因为她回答了婚事不可违?他被赏赐进公主府,故意引起她注意,还自荐枕席,带她去镜中异世,养着约莫是前世两人的孩子。那把匕首刺得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她被疼痛折磨时不禁诅咒他受尽地狱酷刑。他对自己是爱还是恨,她脑中倒有了略微清晰的答案,应该是恨。
哈,就此世她与他的纠葛,谈爱与恨,是不是有些过重了。她与他更适合这些词:露水情缘、几夜风流、萍水相逢……
他生前就在骗她,想必前世,她就深深得罪过他,孽缘不少,应当是怨侣。一种可堪称为恨的情感,倒是在心上眉间滋生,景元琦靠着想要狠狠报复他的心情,努力让自己从伤痛中早日恢复过来。
伤好后,她立马就要去他坟前。因为她告诉了弟弟,如何报复死人和鬼魂,譬如毁尸灭迹,又或者有什么异法诡术之类的。景令瑰就下令把奚朱见的尸体从乱葬岗扒出来,修了一个土包,让姐姐泄怒。
碑和坟都被推平了。
血腥味自嘴里冒出,她还有很多想问的,他就荒唐地死了。让她的昔时的感动与情爱,尽错付了东流水。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她眼前渐渐成了一片满天血红,死了是吗,死了她也不愿放过他!
她要掘墓鞭尸,她要杀尽他北国的亲人,她要让他背上奸佞男宠的罪名。他不在乎性命家亲和名声,那可真就是畜生了!若不在乎,下辈子他去转投畜生道好了!
她望了一眼悠悠苍天,白茫茫灰扑扑的天上,望不到太阳,但天空不明不昧,就这么苍茫着。
天边似有紫衣贵人,踏金轮而来。他就那么看着她,任凭她倒下,起了一地惊呼。
倒之前,景元琦扯动嘴角,想努力说出一句话。
吾与汝,生憎死恨。
萧瑟的风中,似乎有人轻笑,笑意浓极时,就变得极淡:瞧瞧,连恨都慢我一步。
那具尸体被碾碎,枭首示众。
这样做狠毒吗,他下的手更狠毒。她怎能被一个男宠耍了呢?她不允许,也为之恼怒。
她立在那座为她打造成的中宫,每一处都是她生平喜好——景元琦无理由去恨这些。弟弟掌握了她的喜与乐,更是一如她以前一样默默包容着她。经过此事,倔强的她也明白了,她就是爱给予自己一切的他,有人讨好她,她没必要拒绝。可她还能继续骗自己,这都无关情爱吗?她清醒地看着自己陷进去,沉沦,不可自拔……
她独自坐在台阶上,俯视那些错落的宫殿,生的人或死的人,离开的或者停留的,好似与她无关。
背后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是认她为君的华胥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冷吗,兰昭。”
少年温润的嗓音,如一道入画的笛声,为画中的主角点上睛,只是她化不成龙,亦逃不开倾轧上来的阙宫。
她被抱起回殿,没看他的眼睛,“不冷的。”
“骗人,你都在发抖。”景令瑰看了她一眼,无奈道。
一如既往的,体贴,温柔。弟弟该对姐姐这样吗。这样下去,她真的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他把温情给其他人,无法忍受以后的日子两人分道扬镳,无法忍受甚至恐惧一切令此般美梦凋零之事……
“令瑰,我是你的什么人呢?”
景令瑰停了脚步,“什么……”
怀中的美人继续絮絮叨叨,“我是令瑰的什么人呀,我很想知道。”
他迟疑了一瞬,找出最温和的说法,“最重要的人。”
冷凝的露水,由草尖上滴落。
她由着潜藏于夜里的黑暗混沌过去。景元琦好像懂了一些,他希望她做他手里的宫灯,在大殿燃着火,皇皇巨宴里最后破灭的光;还要在宫路上亮着焰,将浑浊的天、地和暗划清界限,即使熄了火,他也将持着灯托和灰烬,本能着麻木前行……
揽着他的脖子被他抱到床榻上,她不再执着分清畸形生长结成的果。欢日尚少,戚日苦多。是与非,也不那么重要了。
景令瑰的指尖,摩挲着少女妩媚的眼唇。他摩擦着朱唇,忍不住用力,似乎要磨出血来。过了一会儿,景令瑰俯身,轻咬上她的唇。
这一吻,带上别于姐弟依赖之外的情,万般伦理皆沦为无物,落入窠臼,被欲望碾碎殆尽。又也许身下的女子是昌元,他总是不自觉地用力,想把她吞噬进肚子里,品尝共有的血脉与骨肉。
他吻了很久,几乎沉沦进这种独背道德的快感和愧疚感之中,喘息都急促起来。
皇帝的眉眼亦同少女般昳丽,如瓷如玉的脸庞,翠羽样的眉,色转皎然。唇边几缕血丝流下,只衬得他有种无厌的可怖,似丹砂九转,一朝得偿。他那双本淳澈的眼眸,早就浸在宫廷的浑浊中,变得漆黑无比,唯独对上她时,才变得单纯。
景元琦一身绯碧间裙,着紫襦,她静静看着他,启唇:“陛下,你真的没有瞒着我什么事情吗?”
景令瑰怔怔,瞧着她今日的装扮,只觉得恍若隔世,亦如从前那般美丽尊贵,未受半分沾染。
如此一想,他就落下泪。
“你……哭了……”景元琦轻声道。
景令瑰抹去脸庞上的泪水,不断重复着,“阿姊,对不起,对不起……”
“到底怎么了,令瑰?”
他下意识收紧了拳,低低叹道,“都是我的错……”
景元琦垂下眼帘,“不是你的错。”
少年忽然扑向了景元琦,抱住她肩膀,似乎有些狂醉,“阿姊,你是爱我的,我们在一起,好么……”
她一抖,想扒开他的手,可景令瑰的力气很大,“我们已经在一起。你先放开我。”
“不放,不放,我要跟兰昭,做……”景令瑰咬着唇,而后极低念道,显得格外迫切渴求,“夫妻……”
这一声“兰昭”和“夫妻”,在景元琦的呼吸肺腑之间炸开,翻出稀烂的血肉,迫她重新认识景令瑰,作为一个爱着她的男人。
景令瑰不清楚她睡了没有。之前没得到她时,万般执念扭曲到新生出另一个他——悖伦、病态且冷血。可为何真正实现了这一夙愿,就格外小心,誓要把自己最温柔美丽的一面,演给她看,让她安心。
如果她没有父母,出生一开始依靠的就是他,是不是就会永远一直只有他了?没关系……只要她习惯了他,习惯依赖他,习惯活在他的视线之内,景元琦就会永远是他的。
我爱……
兰昭,倘若你病得快要死了,我也不会放弃你的;你伤了残了,也耽误不了我的任何决定;如果你变成棺材里的尸骨,我也会一直一直来看你……我死了,你就会在我怀里永远活着……
他这么想着,顺势抱紧了怀里的人。
怀里的是她,多好。
那就先把最可怕的执念藏藏,只许下浪漫的誓言吧。
他祈愿为蝶,为薤露,为比翼鸟,在永久的幻梦里与她相依相守。且与她共处于露华之上,金杯之中,直到二人不知今夕何夕,沧海桑田。
第四十五章 箫鼓叹春风
皇帝携李妃,带着诸位姐妹,出行同游。然而在一片黑压压的队伍中,人们只能望见那六匹马的天子御驾上,坐有一男一女。那逾越礼制的女子不是嫔妃,而是昌元公主。
两人同辇出游,印证了姐弟俩关系匪浅的传言。河水之畔,伴君侧的也不是曾经的太子良娣,还是那位只年长皇帝两岁的景元琦。
昌元公主立于江柳下,橘红的袖衫随风依依拂逸,垂髾亦飘若一旁的柳枝,整个人似乎都要朝远方飘去。对岸有几颗桃树,此时树上的桃花已落了不少,她听说昔日桃花落至江中,春水汛涨,谓之“桃花汛”,自己应当没能赶上。
“在不远看,我真以为兰昭就要飘离这里了。”
皇帝也来到了身旁,递给景元琦一株桃枝,桃枝上面还有几朵未谢的桃花,可怜地依靠在小小的木枝上。
“多谢陛下……”
景元琦轻轻接过那桃枝,说道。
景令瑰凝视着她的双眼,“不要喊陛下……昌元,你为何一直闷闷不乐,可是因为这里还不是你想去的地方?”
她顿了一下,素手拨弄起那些花,“只是我思虑重罢了,令瑰。”
“多走走,别老是伤春悲秋孤零零站着。”他也不再追问,拉住她的手臂,就要带她走。
她抬头看着眼前年轻的皇帝,永远青春靓丽,活力满满,为何她就无法获得这种东西,反而一直停留在无可返回的过去,被笼罩在心的牢笼里。她想自救,要他陪着自己胡闹,怎么离经叛道怎么来,让权力把所有束缚她的东西踩在脚下,似乎就能填补不知何处长大的窟窿……
乖娘也被带来了。李昭仪和怜真很是喜欢这个异常聪慧的小猫,一直陪着它在帷帐间在玩。她就瞥了一眼,就和弟弟一起去坐船了,她不想接触那个男人的“女儿”。
河中白波阵阵,流水呜咽。它越是壮阔,让寻乐的人就越能感受到无边的悲意。
景兰昭就想起了前几日读的帝王列传,汉武作的《秋风辞》。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她眺望着这浩荡白日,这荦荦青冥,她觉得自己之前想要凌驾一切人事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又不自量力。
吹着江面上刮来的凉风,景元琦闭上了眼。就暂且盲目,聊作欢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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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季萌不知返京途中,亦能坐舟渡过烟雨蒙蒙的淮水。
马上就要到达建康城了。那座魂牵梦绕的帝京。他所有挂念的人,都在帝京。
几天几夜,骏马奔驰。周大人终于抵达了梦中的家园。
再度归来,周季萌已不是昔年文弱的秘书郎。他已有亲军,手握一方权柄,是周家倚靠的又一位重臣。建康人见周府君才返京不过五日,拜访他的人就不计其数,挤破了周府,不禁感叹:周家是要东山再起了。
后世每每谈起那个“百世为周”的谶言,都要从这位身世模糊且英年早逝的周季萌谈起。而在弘光二年,周季萌意气风发,年少有为,离那个壮志未酬的末日黄昏,还有十年。
周季萌回到书房后,撤下所有仆从,换了一套衣物,秉着一把剑来到周府内一处荒芜地方。
月沉如水,银辉漫撒。剑光虽然黯淡,却也如月色寒冷。
划破空气的声音,穿透了守候在远处的仆从。他们不知道这位振威将军会在夜晚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舞剑,如同着魔一般。只能尽量地低声抱怨着,立在乍暖还寒的春夜。
舞毕,刚巧周府鼓楼上敲了三鼓天的鼓,周季萌急促地喘着气,只觉鼓声强烈似把胸中所想倾涌泄出,状及爽快。
梦一般地发泄出来后,周季萌看到周围一片荒芜冷清,还是被轻易地勾起了哀伤。
他静默一会儿,收剑转身就走。
仆从送完主子回房后,关上房门,忽发现方才的暗月已消失不见,隐没在密云之中,不知何时才能重现。
翌日清晨,芮无生一早就醒来了,出了营帐,这才发现有个人站在外面练习刀枪,似乎是在等人。
“你可是芮无生?”看到芮无生,那人出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芮无生低下眉目,“正是。”想来这位应是周季萌了。周季萌没有说他是谁,只冷冷说了一句:“你跟我来。”
芮无生紧跟了上去,没走多少路,忽然一阵充满攻击意味的风吹过来,本就紧张警惕的芮无生连忙顺势躲了过去,紧接着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你还躲得挺快。”
周季萌神情轻松了下来,挑起眉说道:“你可知道,要是你没躲过去,我的矛就会刺穿你的身体,你就没有今日的好机遇了。”芮无生看着他,抬起头干涩地出声:“我一向是如此警惕,所以能躲过去。’
周季萌饶有意味地看着他,将矛甩给他,转过身继续走着。芮无生接过矛,顿了顿,复又跟了上去。
待周季萌将芮无生安在队伍里后,一个小兵急匆匆跑过来对周季萌说了一句,周季萌脸色一变,随着那个小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