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上,她见到了那个周季萌。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年轻,也对,年长六岁,毕竟不是年长了一辈。意气风发的将军,娇俏矜傲的公主,建康人都在说此对夫妻佳偶天成。臣子们恭维的祝福语,让皇帝也面色熏红,面露欣慰的笑容,只是太在低头饮酒的瞬间,所有妒忌不甘都饮入喉中。宾客均笑语阵阵,夸赞公主和驸马,皇族宗亲也乘机大肆奉承。
景元琦在婚礼上总有说不出来的不适感,为了内心安宁,她极力找寻弟弟的身影。明明之前还不想看见他,此时她却无论如何想在瞧见他的样子。
景令瑰未表现异样,只是貌似在躲她的目光,垂下眼,如同一块阴下去的乌云。
“公主。”察觉出新婚妻子的失神,周季萌轻轻喊了一声。
景元琦很快换上了一副温和的面容,“周大人。”周季萌眸色微动,情绪尽收敛于唇齿间。很想说什么,又终是一句也未讲。景元琦却听见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切都要结束了,她下定决心,再次见令瑰,还是好好说开,两人卸下过去才能往前走。
眼下便是盈满五色的梦镜。朱红的殿室,碧蓝的天空,翠绿的江,橘黄的灯火,还有雪白的月——一片满天飞雪的月宫,将所有艳色牢牢锁住。
她与她念着的人都居住在那所牢狱。逃不开,躲不过,门开了,她就掉下来,彻底坠入一片泛苦的孽海。她逐渐悟了,为什么这个国度的寺庙昌盛。她现在也想在琉璃池中洗去污秽,登上宝笺离开伤心之地。
青鸾去,嘉礼毕。
待她的新夫君回来,看到景元琦正把窗户闭上,待她完成才轻声唤她:“公主。”
景元琦身形滞了一下,缓缓转身,对上他的眼睛,“周……周郎。”
周季萌连忙移开视线,“公主,我字蔚卿,您可以直唤蔚卿。”
新郎倚门浅笑,那轮清月恰好悬于他的颈侧。他有一半的面容隐没于阴影之中,但依旧可看出其眉宇轩昂,目光炯炯;若是景令瑰也是如此,那便是只余寒意的清冽容色,光与暗尽数滚作冷艳,不见半分暖意。周季萌英姿洒落,仪表风神,似乎自月宫飘落而来,不染半分红尘,但又不孤傲于世,气质如华,自融入这世间的一切是非。
景元琦亦被卷入她眼前这片光风霁月,成了画中人。她面上再多的客气疏离,对着这样的他,实际却不断软化了本坚定的态度,甚至有了不切实际的亲近感。
她红了脸,轻唤道。
“蔚卿……”
他眸中尽是期待,嗓音清润,“那下官该如何称呼公主?”
昌元公主躲避着他的目光,“唤我‘兰昭’吧。”
周季萌眼底波光流转,脸上笑意更深了。他唇角噙着喜悦,开口。
“兰昭。”
着朱红衣袍的郎君翩翩而来,让景元琦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他是灼灼赤焰还是冷冷清月,她已浑然分不清楚。
银烛高照,罗帐细垂。
他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到床边。景元琦感受手心的温热,面上赧然道,“周……蔚卿。”
周季萌闻言一笑,“是我。”
她轻啊了一声,努力适应这两个字,重复道,“蔚卿。”
她不再是初尝情爱的及笄少女,那发自内心的激动,到底是为这场富贵婚姻还是这位闯入她生活的郎君?她明白她以后会与弟弟越来越远,直至一人溘然长逝,天各一方。她望着他的容颜,一瞬间有些恍惚。她记得周季萌曾是长姊的议婚对象,好像也是容亘的朋友。那些年少的往昔,如梦中的水云乡,曾经拥有,却轰然破碎,再难复圆。
轮回千场,换此夜相逢。还是珍惜眼前人罢。
景元琦抿着唇,看向旁边端坐的丈夫,不知为何,脸竟有些发烫。也许因为是灯下的人太过像她所读的词中的檀郎罢。
一朝夙愿得成,周季萌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他早已私下打听昌元公主的经历和喜好,知她幼时丧母,帝后对她多有纵容,平时爱侍弄花草纵情山河。这样至情至性的女子,必不会像文幼旋那样新婚之夜都要详陈一番夫妻大义吧。加上考虑自己跟容曜瑞的差别,周季萌便把主动权交给她,让她来发现自己。
他忍耐住体内的躁动,把平生所学经义在脑中过了一遍,默念着: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古言必虑其所终,而行比稽其所弊,则民谨于言而慎于行……
公主瞥到他衣襟处的一抹白,疑惑问道,“蔚卿,这是你的帕子吗?”
周季萌依旧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心下却一阵慌乱起来。他带着那方帕子,希望在新婚夜告诉公主,他先前就钦慕于她。可帕子背后的故事并不磊落,她为人妇,他亦娶妻,更何况横亘在二人之中的唯一牵连,便是那早逝的容曜瑞。他该如何把这一切朝她托出,他的情,永远沾上了这点尘泥,难以言说。
他静静地看着她,到底还是没能如实回答,只说道,“我怕新婚夜,殿下哭泣,所以备了一方丝帕。”
她一愣。随后,少女的眼睫一颤一颤,嗔怪道,“谁会在新婚夜哭啊。”
周季萌即刻认错,“是我误会了公主,兰昭莫怪。”
年轻的公主和士子眼目交接,彼此的情意情谊也就增生在悸动的须臾之处。
他再也不想忍耐,就把旁边的公主拥入怀中。景元琦没有反抗,在周季萌的拥抱中望着新房的烛火,流流离离,忽闪忽灭。她继而也舒展了面容,感受着他的体温,闭上眼睛,好似只要有他在,她就再无所惧。
她芙蕖的脸似花带露,眼眸似有点点秋水,身上的锦罗衣裙都衬得肌肤细腻。
周季萌迷离恍惚着,剥开那衣衫,细闻着那暗香,神思游离在其上。
身下的人披散了如缎黑发,眸里盛满了刀光剑影下的涓涓溪流,那赤色衣衫凌乱套在比自己身板还要纤细的身子上。
公主笑着,继承了母亲姣好容貌的脸庞上异常艳丽,与自己的面容有几分不同也有几分相似。她脸上潮红不已,嘴角微扬。
——“阿兄,我爱慕你。”
似有似无的声音凭空惊响,周季萌自滔天情欲中苏醒,看着攀着自己的女子,冷颤道:“公主、公主?”
景元琦不解,“蔚卿?”
不是周芜,是他心爱的女人……
他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黏稠的蜜自厮磨的唇舌间荡漾开,她的渴望在急促的吐息中不断放大。她那被吸食已久的生气需要此种噬魂的水波,她溶于水,他也溶于水,骨酥肉烂,共同冲进滚滚的波涛。
她爬上那惊险又华美的高崖,摘下独属于自己的月。她以为那山巅会是一派清风朗月,却就那么落进千百个婆娑的树影里,抬起头,蓝如宝石的天上有轮赤黑的月,凝望一眼,下一瞬,黑月飘到她跟前,贴在了她身体上。那是他充满欲望的眼瞳。
她觉得不对劲。就像萍水相逢的两人相遇,一人刚问起姓名家乡,一人就已经开始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的歌……他深厚难抑的情,随着动作不断四溢。景元琦也在一片潮热中迷糊地看到并朝前摸去,他的衣衫下,是坚实的胸膛;自己的小衣也被扯开,露出鼓起的双乳。他的手,流连在自己腰间,不断摩挲着,那种轻痒的触感,让她不住颤抖,又在迎合这种亲密的爱抚。
欲火极致纠缠下,那丝怀疑似蜉蝣湮灭。“殿下,这是什么伤?”风雨骤停,周季萌触上那背后的伤痕,如梦初醒。看得出来,是刀伤。伤口不深,但还留有细微的痕迹。
景元琦也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她支支吾吾道,“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
周季萌沉默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道,“这是刀划伤的,怎可能是树枝?”
第四十八章 看朱几成碧
景元琦在那种细微的触感下闪烁其词,她避开他的眼睛,只是挑不紧要的来说,“就是不小心被划伤的,已经过去了……”
周季萌低叹,也顺着她的话,“殿下无碍,我也就放心了。”
她怎就忘了,奚彤的事情?她现在也不理解,他何时如此深恨,以至于在景令瑰眼前对她痛下杀手。虽然,大医提过,只是划伤并不严重,她也忘不了这种被身边的狗忽然来一刀的背叛……尸体被挫骨扬灰,也抵不了他奚朱见曾经犯下的罪孽。
旖旎于帐下消散,但周季萌却又痴缠上来。“以后,我们夫妻坦诚相待。”说罢,他抛下心中些许不安,凑近了她的脸庞,想继续亲吻。烈阳下的春时焰,如水中幻化的光暴,全数倾覆在她身上,周围都是鱼鳞般的碎片,让她赤裸地暴露在空无之中。她觉得自己就是喘月的吴牛,炎热烧化了她与他的间隙,她任凭他贴了上来,肌肤黏着,让她的血都要穿透皮肤,流进他的身体里。她在迷糊下还有了更可怖的猜想,会不会,她的脑浆也顺着他茂密的黑发倒进了他的脑内,他已经知道她一切萎靡灰暗的往事……
底下的水液已泛滥不堪。情欲之事,应当是夫妻诚实相待的第一门关。直到他不经意顶到她的腿侧,好久没有疏散欲望的景元琦还是忍不住有些颤。直到两人都不在细喘,而是努力采摘崖上唯一一朵、被月光浸染的花。她抬起头,望到的是金粉似的帐,轻而易举就笼住了她;而后是窗,纸上是新竹的倒影,错落摇曳,周季萌的动作很轻柔,亦像随风摇摆的竹叶。
直到他把自己一点点全部嵌入她的体内,景元琦抓住了他的肩膀,那竹影也变得狂乱狰狞,似乎要被连根拔起。“嗯……”她咬住唇,努力适应着这久违的充满,可那男人还不安分,继续动着不想留下一丝多余没进入她湿热的身体里。
头被转过来,对上周季萌的黑眸。他的眸色不再清亮,其中赤波荡漾,放恣淌洋。他身上蒙了一层透明丝纱,待她看清他眼中的血红和背后巨影,他已经开始不斯文的冲撞。轻凉的发丝拂在她脸上,好像那黑与红滴落下来,就在那张艳丽的脸庞流消着。直到她似乎看到那包裹他的纱膜因为剧烈的动作破碎,黑影穿过不断索取的周季萌,咬上了那饱满的朱唇。
她想推开黑影,可是他竟没有半分反应。最可怕的还不止这些,周季萌也俯下身,顺着空隙钻入她的舌腔。景元琦的脑袋本不清明,她现在能感受到一冰一热,两只舌头都在她口内胡乱翻搅,折腾她想呕吐,那黑影更可恶,直接钻入她的喉腔,还掐紧了腰让周季萌迅猛撞击,足够潮滑的腔也只好顺从地吞吐着,让她快要窒息时还能感受到一波波的快感。
黑影的舌头是真的滑进喉咙里了,快要吞进去的瞬间,黑影忽然消退。她很想出声让周季萌停下来,但还是寄居在他身下难以启齿。他漫长的吻终于结束,那里也灌入不属于自己的水液,然后就搂紧了她,贴着她的脸,沉沉吐出了一口气。她轻咳着,平复稍急的喘息。那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人,怎么在床上就彻底变了。之前在她床上的两个男人,也都是极致温柔。
她醒来时,天已大亮。
侍女为她洗漱梳妆,景元琦瞧了门口,掩唇问道,“驸马呢?”
一个面生的少女答了话,“回殿下,驸马在前厅,等着公主。官家召了周家面圣,下旨也让公主过去。”
景元琦一愣,那方软帕在铜盆里轻旋了半圈,她才反应过来,“退下吧。”
新婚的公主复见皇帝,他并未如婚宴上那般消沉,而是脸带和煦的笑意。如此精致又虚伪的面容,此刻朝着她展示隐藏其中的兴奋与恶毒,令她觉得有种黏吐的糟心。
“阿姊和姐夫来啦,免礼,快坐下。”
“谢过陛下。”
她启唇,周季萌也循声答谢。景令瑰不免盯向她的鼻唇。朱红潋滟,不知她如何与这个半路杀出的男人厮磨的。他本按下焦急的心想看周季萌的好戏,可现在他却又愤怒起来,该怪她还是她的新丈夫?他不应该顺着她的心意。他不应该放手。对,他得给自以为聪明的男人重重一击,送上来自皇帝的新婚礼物。
“今日,朕召了两位姐姐,也喊了驸马的家人,为叙天伦之乐,无需在乎礼仪。”
景令瑰笑得有些激动。他已经见过林令和刘氏,林令刻薄,刘氏懦弱,周季萌的身世就这样不打而自招供了出来。
原来是苟合之子,如此的人,怎配染指公主?
他亦召了景安珺,这个冷酷暴戾的女人。她不是把周季萌看作欲得不能的东西吗?她最好,现场就把周季萌的傲骨踩碎,让阿姊看清,别被那层皮骗走了!
“可惜小孺重病,不然看到如今这个场景,他也会很开心的。”
李公玉举起爵,自饮一口,毫无自知之明开口。
景元琦忽然想起来,景令瑰是接受了景安珺的提议,把奚朱见册为后妃。估计是这个姐姐,早看她不是幼时的妹妹,又或者早与景令瑰有更多的来往。他们有没有想害自己,她猜不到,但令人不舒服的,不止他们,还有她——
自己被束缚于牢笼,早就没有昔日心境。
景元琦也淡然一笑,附和道,“姐夫怜子,小孺懂事,长大了也会心疼阿父阿娘的。”
席下忽然一片寂静。
景元琦浑然不觉四周的异样,温和地望着李公玉和景安珺。
皇帝敛了几分笑,死死盯着那蓝裙女子。她花容月貌,眉眼盈盈。那些话,是她所说?他们一干人都心怀叵测,预备在今日宴席,拆散这对新婚夫妻,可景元琦先来了一刀,这让他有些不确定,结果是否能如他所愿。
景安珺冷眼看着李公玉转而对景元琦露出几分喜悦,他以为他是得到支持了吗,太过幼稚。可妹妹的话的确是第一回,明晃晃地刺她。
只有周季萌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大家都沉默不语?旁边的那对夫妻,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家该有的表情。但不管如何,她说的话,就是对的。
“说到孩子,刘仲妃,你的儿子,昨日大婚,你作为生母,怎么不在宴席之列?”
周季萌眼神一凛。他昨日婚席,分明把母亲安排好,也在席上看见了母亲。
刘仲妃浑身颤抖,她刚刚被皇帝要求此时乘机把周季萌的身世尽数托出。可,她不愿!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愿把孩子推进火坑。
刘仲妃未答,只是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