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告诉他,那些丑陋怪异的物件存在的缘由?她那诡异得和谐的姐弟关系,他一旦知晓,会怎么看?隐秘,糜烂,堕落,一朵朵盛开又瞬间凋谢的无果之花,落于滔滔波流中。
景元琦生了一点勇气,亦看着他,轻语:“我等着蔚卿。”
这次……定不会如此可悲!
周季萌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压下想要圈住她的手,低头看向身形单薄的女子,全然失却平日里从容应对的样子,“好……”
——
中宫昔日相伴的光景,都在公主与驸马的抵死缠绵中消磨殆尽。现今乃是十七年。
皇室宗亲来看望病重的帝王,他却彻底失了年少时有的期待紧张。躯壳跳动的心,心口相通,言语全聚于唇齿,景令瑰再也无法向姐姐吐出或沉稳或轻佻的话语了。
跟随叔伯和姊妹觐见景令瑰后,景元琦眼前不再是长大的帝王,而是那流连病榻的青年,那个人正捻起温和的语气,看似是平静回应着他的亲人们。
总有滥情之时。
曾经的瞋痴爱欲,已在空旷的殿堂数倍膨胀,露出熟烂的酸涩。
宫室彻底寂静下来,徒留二人无言默对。不忍多看憔悴的弟弟,景元琦迟疑稍许,最终还是转身迈向门外。
李贵嫔见皇帝捂住口猛烈咳了几声,还是急着开口,“陛下,留下昌元公主吧?”
病榻前的景令瑰还保持着帝王的尊严,缓了一会,淡淡地说:“你退下吧。”
“……诺。”
病榻上青苔漫孳,生出冰凉凛冽的气息。他还没有死去,怎么竟如此萎靡不振?
景令瑰想。
叔伯的野心,让他心神难安;贵族的车马不于宫阙停留,只赴他一手扶持的周府与公主府。
梦里,景元琦有时会笑嘻嘻地牵起他的手,亲密无间。
她亲昵笑着唤他,阿归。
要唤他陛下,皇帝抽出手,淡漠地回应。
朝堂天下,景令瑰是全然不管了的,他的感知已退化到婴儿的地步,不分昼夜,长醉豪饮,尽兴处不是露荒言,就是吐殷血,直令人操心。
景元琦听闻幺弟的荒诞无稽,也赶到他的行宫陪伴了他半月。不料景令瑰竟半分未听进一言一语,待她离开不久便恢复如初。
有一日,朝堂上天子竟然到临,只是静肃少言。帘后的景元琦心下凄然生出些许心虚。
她自是知道阿归为何如此,但事情早已不可挽回,做再多也是徒劳。
陪他治病时,她本想到此为止,谁都不要折磨谁。景令瑰始终冷对着她,也不正视她的眉目,只是无人之时,他就会如藤蔓一样,圈住她的身体,久久都不放开。
她是他支撑他行动的信物。
至于周季萌,他阴暗地想要让他明白自己后来者的处境;但又惧怕景元琦的怨恨,恐这样必惹她生气。
“那陛下可想过以后?还是说,就这样厮混下去就可以了。反正天下都是陛下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顺着自己心意,不用理会任何人的看法?”
景元琦瞧着那些繁盛妖艳的花,任由他抱着。
话音刚落,背后的人伸出手抚上她画了斜红的脸庞。真像被刀划伤了那样,景令瑰掩去不着调的遐思,凝眸看她无悲无喜的模样,“你这样辩驳,就是想离开这里。可倘若你可以光明正大留在这里呢……”
景元琦眼神凛冽,死死盯着他,“你想如何?”
他笑笑,习惯了姐姐这样的态度,“光明正大留在这里,不好吗?还是说,你真的看上了周季萌?”
昌元公主推开了他,声音稍冷,“陛下,即使不嫁人,我也不会留在皇宫。”
景令瑰倒是依旧端着一副和煦的笑容,只是眉目之间藏着炼化的凉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诡异得兴奋。
“原来公主早就认为我是同先帝一样的人,既然已经这样猜度我了,我是不是该坐实公主心中的罪名?”
景元琦只感觉无力,气得想笑,他原来这么执拗。
“我不喜欢皇宫。除非你能把这里的高楼彻底翻覆,把所有流过血的宫殿推倒重盖,让一切停留在未曾染上罪孽的时候!可是,阿归,你不是神,你做不到,世人也不容许你这样做。我在这里多留一日,我就会想起我们相依为命的过去,疯癫的母亲,暴戾的父亲,还有被斩断的婚姻,以及我们俩挣扎求生的狼狈,我早就做过万劫不复的梦,梦里,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在空旷的府邸,仰望苍凉的夕阳,独自咀嚼往昔那些美好在苟延残喘。可是——”
昌元公主脸上的斜红鲜艳欲滴,仿佛血已经倾仄下来,飘散进摇摇晃晃的残风里。
她起初还是慢慢叙说内心的想法,越说越激动,比平时和媚的样子生动不少,画中佳人走出庭院,笼中雀鸟引吭高歌,只是天地为牢,至死方休。
“你的选择比我多,你拥有的是一个国家,你却让我为你懵懂的情付出一生的代价。我为何不能抓住身边的希望,过上本该属于我的生活?景令瑰,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该爱你,而应该恨你!”
景令瑰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他听到了,恨——她口中冒出来的词。
他应该伤心难过的,可是此时的他,却未有任何颓败的心思。前段时间里他醉生梦死,他本以为除了景元琦的爱就不会有任何触动。现在亲耳听到她说“恨”,牵连着身上划的伤口隐隐作痛,倒让他有了几分扭曲的反应。混沌不堪的脑子有稍许不正常的清醒。对,就该让她变得跟自己一样,她凭什么这样理直气壮要求离开这里,去过上夫妻和睦的日子?
“恨?我会让你更恨我!景元琦,该承担罪孽的人是你,你真的以为,成亲后就能万事顺遂了吗?”
皇帝上前握住了她的肩,嗤笑。
“你不是想离开吗,你先回他身边,看看会发生什么,昌元公主?”
他并未在意景元琦的心不在焉。往后那些日子里,姐弟相处也貌合神离,均隐去必要的询问和信任。
临走时,景元琦想要说什么,看向那浊浪江水,在景令瑰期待的眸中,最后叹息了一句,妾,告退。
景令瑰只是看她离去的背影,怔然如白鬼的面容是凄厉的疯狂。
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与她有关的人,已经被因果与无常利落毒辣地投进了不得解脱的地狱。能陪伴她的,只有自己了。
一抹夕光映在景元琦的面容上,明艳的如同牡丹带露,顿时退却了刚才的阴沉与枯败,独留在高高宫阙之上。
她身后,一支愁曲散入耳,好似戚戚婉婉,哀愁入肠。天边正当斜阳日落,染红了这万间宫阙,朱墙碧瓦,魂断梦萦。
日垂星辰,高楼殷红。隔世的佳人独立在沉沉浮浮的尽头,恍如赴约而来。
周季萌策马来到墙下,一抬头,便望见了景元琦。
静默的气氛暗含流光重叠,光阴飞去,丝毫不容宫人驻足。
第五十一章 同囚蕉鹿梦
景令瑰之前觉得把周季萌杀了都不为过,现在他改了主意。他不想当拆散婚姻的恶人,就看他俩能和美到何时。其实他能毁了她,只要他把吴贵嫔的事情抖出来,让她知道自己是兄妹乱伦之女,而她嫁的周府,正是吴贵嫔——永平公主曾经嫁的地方,还会那么孤勇地叛逃到周季萌身边吗?
可是他迟迟没能开口。也许他真的不忍心,也许他觉得有必要与该死的畜生爹作出不同的选择,他要她心甘情愿地回来。她回来了,他就告诉她,谁才是更适合她的人。他都可以视伦理于无物,爱她同她承担背后的指责讽刺,世间还有谁能做到,没有了……
同囚于宫城,直到死亡,再葬入帝陵,死后相依。
这就是他预想的,与她的一生。
蕉鹿梦,百岁盟。
——
林令离开周府,回娘家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婚事。
周伯荣想向母亲打听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林令神情恍惚,什么也不肯说。林令走后,周家族内商议着,要替周云休了林令。虽然天子未曾明说,林令仿佛从此哑了,平时温顺的刘仲妃倒是开口说了一切。
林令不是周家妇了。林家对这个女儿也颇有微词,毕竟听说是口出狂言被皇帝迁怒,命其回的娘家。可最终也没有要了她的命,应该是看在公主和周季萌的关系上。
“大郎,你记得张罗好你妹妹的婚事,娘无法为你们再做些什么了。”
林令这几天第一次开口,神情黯淡。
她不经意望了望周伯荣身后,周芜没来。也对,周家怎肯让她再接触周家未出阁的小姐,那周芜会对她这个母亲厌恶记恨上吗……林令不敢往下想了。
“娘,儿会照顾好妹妹的。”
周伯荣眼中已经有了泪花,牵着母亲的手,泣下沾襟。
林令说不出心中的感受。
以前她承认自己目高无人,周雲是周家最好的男子,就该配她。
可那么好的郎君,接回了一个孤女,她本以为他只对自己有夫妻之情,谁知道他纳了妾,还有了孩子,那个孩子!
她看着他花了比周伯荣还多的心思,周伯荣是他的继承人,周季萌又凭什么?苦闷之后,她就觉得周云从目中无尘的仙人成了贪恋女色的凡夫俗子,她为什么不能找个更年轻的替代品?
于是,有一次,周雲发现了自己的正妻与自己侄子拥抱着……周雲没有大怒也没有休妻,而是提出要与她府中分居,除了必要的往来,不许打扰他。
前尘旧事,回忆起来,着实可笑。她忽然觉得自己可悲,在骄傲的漩涡中打着转,连情人她都要比,因为她觉得自己没和那个侄子搞出子女,可周雲搞出了孽种,而且周云先堕落的,那么她就可以鄙视他。其实自己也不清白,还把这桩丑事捅到天子面前……
别了,周……
她却喊不出来任何一个周家人的名字。
林令离开后,一抹倩影才隐现在周伯荣的不远处。
“阿芜,母亲离开时,最挂念的是你。”
周伯荣回头,眼含悲悯。
周芜低头,轻语。
“阿兄,别哭了。”
向来傲慢的母亲离开了,疼爱她的二哥成亲了,她也应该走出这片泥泞。更何况,她……再也不能见到二哥。她只有大哥了。
过了十日,周伯荣修书一封,送了请帖到昌元公主府上。
周季萌带着景元琦,时隔几月,再度踏入周府。
崇门丰室,风动铃起。府上清幽,阶下草木披盛。
“臣参见公主,驸马。”
周伯荣袭了侯爵之位,父母皆去,看见弟弟和弟媳,心中总算了有了一丝慰藉。弟弟曾经的夫人文幼旋,更像诡异的傀儡。周芜跟在他身后,也跟着一同行礼。
“无需免礼,都是一家人,快起来吧。”景元琦赶忙说道。
周季萌有意避开周芜的眼神,扶着公主。景元琦知今日是为了周府未毕之事及周芜的婚事而来,便示意周季萌别躲在自己后面。
周季萌内心叹了一口气。待几人坐下,侍女沏了茶端了上来,又去看炉内的香是否还燃着,便退了出去。
“殿下,母亲冒犯了您,我作为人子,向您谢罪。”
周伯荣满是愧疚,母亲为何要在新婚第二天就把这件事说出口?
景元琦淡然一笑,只是刻意瞧了周季萌一眼,“本宫自是无碍,大伯不必如此。”
周季萌低眉,看得周伯荣更心疼自己弟弟。
“蔚卿,要怪就怪阿兄吧。是我对不住你……”
周季萌看向周伯荣,摇头笑道,“我未曾怨过兄长。您永远是我唯一的阿兄,我怎么可能因此事责怪您?”
周伯荣眉头依旧轻皱,“是吗,蔚卿。阿兄暂且稍平心中歉意了。”
周季萌笑着点头,握上景元琦的手,“阿兄本不需歉疚。而且,公主亦帮我许多……”
年轻的周侯彻底展眉,“公主的恩情,我替母亲铭记于心。公主对蔚卿有义,我亦为蔚卿高兴。殿下,请受臣一拜。”
“殿下,就受了吧,不然阿兄会一直耿介于心。”
周季萌在她耳旁轻语。
“快起来吧,大伯。”
景元琦对周家人印象好了许多。没想到林令有了这样一位好儿子,可惜自己却那么莽撞。
周芜面上一派平静,实则那些话语都没落进耳中。眼前这对夫妻是多么般配:昌元公主,先帝爱女,圣上之姊,花容月貌,气质出尘;周将军,允文允武,世族出身,前途无量。先帝赐婚,周将军功成回京,迎娶公主。可惜嫡母恶毒,新婚次日,向天子状告将军身世。公主为夫执言,激烈陈词,救将军与周氏全族于朝堂之上。
她又是谁,对兄长起了不该有心思的妹妹,连帮他都做不到,还活在嫂嫂的庇护之下。她引以为傲的,与他相处的曾经,原来在第二天就被彻底击碎。周芜以为周季萌永远不会知道,连父亲也乱伦,所以她爱兄长有什么错?于是她理智气壮缠着他,他也最疼爱自己。而那个后来的女人,能算得了什么……没想到,卑劣的只有她自己!
现在,阿兄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再给自己了。年少的绮思,还是早些断了好。
“阿芜,阿芜?”
周伯荣在喊她。
“阿……阿兄,怎么了?”
周伯荣见她走神,有些不悦,“阿芜,公主和蔚卿都在商议你的婚事,你怎可如此恍惚?”
周季萌不去看兄妹俩,为旁边的景元琦剥好荔枝,把荔枝壳放入青釉瓷唾壶中。
景元琦心安理得享受丈夫的服侍,赞赏地看着他。
“公主见笑了。”
景元琦打趣,“许是小妹有些害羞,大伯勿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