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气好的人容易受欺负,这话不是你说的?”翁绿萼觑她一眼,见杏香的脸都快鼓成包子状,她忍俊不禁,笑声清扬,心底那点因为离别而悲伤的情绪也终于消散不见。
翁绿萼笑眯眯地塞了块儿点心到杏香嘴里:“恰逢乱世,女人该怎么活,不必再照本宣科,脾气差些,也不是坏事。”
杏香被南瓜酥饼塞得唔唔直叫,看着翁绿萼认真的眼,她有些艰难地点头。
女君莫不是担心她会和韦伯兰那等黄毛丫头争风吃醋?嘁,她如今可不会那么眼皮子浅了!
该如何帮着女君在府中站稳脚跟,才是杏香愁的头等大事。
马车慢慢停稳,杏香先跳了下去,伸手去扶翁绿萼时,见她似是在走神,杏香有些奇怪,轻唤了一声:“女君?”
翁绿萼回过神来,将手递给她,下了马车。
她刚刚不知怎得,突然想起萧持在流云寺下,掐着她的腰抱她下了马车,又说了一通十分自以为是的话,叫她颇感无奈的事儿。
奇也怪哉,她怎么突然想起萧持了?
翁绿萼按了按额角,回到中衡院之后,她与杏香和丹榴商量起用手上的嫁妆银子去平州城外买几处农庄的事儿。
“女君怎么突然想到置办地产了?”丹榴一想,又明白过来,“您是想找个地方安顿黄姑母女?”
翁绿萼点了点头,君侯府上的大小事宜如今仍是瑾夫人把持着,她的确可以向瑾夫人开口,求她帮忙,但可以自己做到的事儿,翁绿萼也不愿特地去领略一番瑾夫人的冷脸。
“置些产业也好,总不能坐吃山空。”
女君说得有道理,杏香与丹榴纷纷点头应是。
如今已经过了春耕农忙的时候,各处庄子闲置得不多,萧皎借了个得力的婆子陪着丹榴四处走走看看,一时间还是没有找到合心意的庄子。
翁绿萼并不急,但是已经在芳菲苑住了十天半月,却没有做什么活计回报女君恩德的黄姑却很惶恐。
见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歪着身子在榻上嗑新炒出来瓜子的韦伯兰倒是没什么所谓:“女君家大业大,养咱们两个闲人不过是眨眨眼的事儿。阿娘你歇会儿吧,转得我头晕。”
黄姑不转悠了,但她对女儿这种态度感到很不满意,张嘴又要教训她,韦伯兰实在是厌烦母亲这样懦弱又唠叨的性子,把瓜子皮一丢,起身道:“那我这就去求女君!求她给我赏个体面的差事!行了吧!”
说完,她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黄姑生怕这犟脾气的丫头冲撞到女君,哎呦一声,连连唤了好几声,见没能阻止韦伯兰,她赶紧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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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皎这段时日似乎有些不对劲,来去匆匆,徐愫真找不到她
阿娘,做完功课之后便来寻小舅母,小娘子可爱又聪明,来得勤快,翁绿萼当然欢迎。
只是一时间,翁绿萼不太好找到搬回芳菲苑的理有。
这日翁绿萼去给瑾夫人请安后出来,难得在花园拐角的地方碰见萧皎,见她面色红若春桃,一瞧就是气血极足的样子,只是两弯黛眉蹙着,像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儿。
翁绿萼问,她也支支吾吾的,平日里爽朗大方的人露出这样为难的情态,翁绿萼也不强求,笑吟吟地问她要不要去中衡院用些茶点。
萧皎觉得自己这样纠结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她这弟妹年纪虽小,人却很是灵透,不如寻个时机,假装她有个朋友,将那事儿说给她听,让她帮着自己拿个主意。
姑嫂俩欣然同行。
到了中衡院,萧皎有些惊讶地发现这座原本清简板正的院落、屋舍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鲜艳妩媚的花、色彩典雅的插屏,都十分赏心悦目。
“有了女主人之后,这院子看着都顺眼多了。”萧皎夸了一句,忽地想起一桩事,将她们成婚那日,她身边的庆姑发现有个中年妇人挤在人堆里格格不入,便留了个心眼子,派人一路小心尾随,发现那妇人竟然进了李瑶光在平州暂居之处的事儿和翁绿萼说了。
翁绿萼听了,不以为意:“登门拜访也好,私下窥探也罢,她既没有点明,我也不愿生事,且看之后她待如何。”
相处这么些时日,萧皎也算了解翁绿萼的性子,见她并不介怀,心里边儿对萧持又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同情,不过须臾后,她又懊恼起来,她还等着看奉谦追妻的戏码做什么?
她自己这儿都还一团乱呢!
就在萧皎准备好措辞,准备开口时,远处廊下忽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
其中夹杂着盔甲轻晃时,那种沉而威严的微鸣声。
翁绿萼心一跳,手上失了力气,茶盏跌落在地,清扬淡绿的茶水弄脏了她近日来最喜爱的花树对雁纹织锦地毯,她也来不及可惜。
在萧皎带了些揶揄的眼神中,翁绿萼站起身,心跳隆隆,犹如春雷。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
徐州离平州甚远,且他是一军主帅,怎么可能这个时候丢下战局回来。
来人步伐极快。
是张翼。
张翼奉命留守平州,今日巡城时见有信使过来,自然而然地揽过了这个活计。
“女君,君侯有家书传来。”
他双手呈上信,双目恭敬地垂下,心里却为女君方才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有过一瞬微妙的滞涩感。
翁绿萼接过信:“多谢张羽林。”
张翼低下头,道此乃分内中事。
萧皎看着翁绿萼姣美的侧脸,故作叹息:“奉谦在外征战那么多回,叫人送家书回来的次数啊,简直可以用屈指可数来形容了。这娶了妻的人,到底不一样,知道特地写信回来提醒你,莫要忘了他这个夫君。”
夫君。
被萧皎这么一打岔,翁绿萼突然想起半月前,萧持临走前,对着她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她们都唤我君侯,你呢?你该唤我什么,绿萼。”
翁绿萼眼睫微颤,看着手中那封薄薄的信。所以,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是正如她现在心中猜想那般?
男人心,海底针,真难猜。
萧皎提醒她:“得了,我也不打扰你们夫妻俩细品相思了。我先走了,改日再来和你说话。”
她的那个朋友的事儿,还没解决呢,少不得又要纠结几日。
若是那人真的闹上门来要她给一个名分的话……
萧皎有些头痛,余光见翁绿萼要起身送她,连忙摆手:“罢了,你莫送我。快些看了信之后回信要紧,可别叫张羽林久等啊。”
她带了几分调笑的话让年轻俊秀的羽林郎涨红了脸。
他想和女君说,慢一些也没关系,他会在廊下一直等着女君吩咐。但又怕这样说,反倒唐突了她,徒增压力,只能笨笨地站在原地。
翁绿萼拿着信去往花罩隔开的书房之前,吩咐丹榴拿一些糕点和茶水送给张翼,请他到侧厅稍等片刻。
张翼抬起头,正好望见女君对着他微微一笑,那道袅娜身影随即转过书房不见,他心一跳。
丹榴手脚麻利地端了东西给他,笑道:“这些糕饼都是女君亲手做的呢,不知道张羽林能不能吃得惯。”
张翼沉默,手上动作却小心翼翼的,隐隐流露出几分珍重意味。
丹榴与这个曾护送她们到平州的羽林郎算不上熟络,完成了女君的吩咐之后,对着他笑着福了福身,便掀帘进去了。
张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朝侧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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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静悄悄的,杏香与丹榴都很识趣地没有进来打扰。
翁绿萼拆了信,信上写的内容不多,亦很简单,萧持说他已至徐州城二十里外的博岭,又说了些行军路上的事儿。
翁绿萼换到第二页信纸,他写,昨日巡逻军卫时,在夜空下观星,见星汉灿烂,明月皎皎。
他在后边儿似是随口提了一句:‘你若得见,必然欢喜。’
翁绿萼微微翘起唇角。
他看星星的时候,会想到她吗?
翁绿萼思考了一下,诚实地表示,若是她,在那种时候是记不起她还有个夫君的。
到信尾,萧持的笔迹变得飘了一些,不知是时间吃紧,还是头一回在信纸上写夫妻二人的私密话,他略有些不好意思。
他问她,上次临走前他问她的事儿,她想好没有。
翁绿萼忍不住莞尔。
头一回读萧持给她的信,感觉么,比和他本人面对面说话,要轻松多了。
翁绿萼折好信纸,没再继续发散心绪,张羽林还在等着拿了她的回信交给信使,她不想耽搁时间,提笔欲写,屋外却隐隐有喧闹声传来,随着杏香带了些恼怒的声音传来,那阵喧闹声却越来越大,叫人不堪其扰。
翁绿萼蹙眉,放下笔,起身走过去拉开门:“何事?”
正张开双臂拦着韦伯兰不叫她过去的杏香回头,见翁绿萼蹙着眉头站在门口,有些懊恼,还是打扰了女君给君侯写信!
见翁绿萼现身,韦伯兰哼了一声,甩开黄姑拉着她的粗糙大手,直直上前:“女君,我——”
“大胆!不可对女君无礼!”
张翼本就在侧厅等待,那些糕饼太精致,他吃了一块儿就舍不得再动,准备待会儿都装回家去,慢慢吃。
这会儿听到动静,见女君露面,那个脸生的女郎又不像是良善之人,他皱着眉大步上前,拔剑出鞘,银色冷光一闪,锋利无比的剑刃挡在了韦伯兰面前。
她吓得后退两步,脸色微白。
黄姑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跪下:“女君,兰姐儿不是有意的!这孩子从小被婢养得太娇了,冲撞了女君,是婢的过错,婢这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顿!”说着,她就去拉韦伯兰,韦伯兰不动,黄姑面露哀求之色,“兰姐儿,听话,咱们回去吧!不要给女君添麻烦了。”
韦伯兰再度甩开她的手,脸上神情冷淡,声音亦尖锐:“从小?什么从小?我小时候见过你几面?你不是都在州牧府上照顾那位千娇万宠的女公子么?”说到最后时,韦伯兰特地咬重了音,讥讽之意满满,见黄姑被她质问得怔怔说不出话来,韦伯兰又转向翁绿萼,昂首道,“我母亲为了照顾女君,多年不归家,留我在家中不管不顾。我如今过得艰难,女君见了,不得帮扶我一把?”
这语气,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
萧持军中规矩极严,攻城之后不许部曲将士们有害民生,张翼更没有欺凌妇孺的习惯,但见这个年轻女郎口口声声对女君不敬,他握剑的手背绷得青筋迸出。
黄姑在一旁默默掉泪,她知道女儿对自己心里有埋怨,但没想到,她的性子已经扭成了这个样子!
她脸上沟壑的皱纹被生活的悲苦和辛劳
扭曲成格外心酸的模样,杏香她们见了,都忍不住鼻酸。
因为韦伯兰的话,杏香她们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气愤之色,翁绿萼眉心微颦,看着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韦伯兰,忽然道:“你既然那么怨恨黄姑曾经忽视你、没有亲自抚养你长大。为何在你设计反击你继兄之后,还愿意带着黄姑一块儿逃走?”
韦伯兰一怔,脸微微涨红,又听得翁绿萼道:“人活在世上,总有许多不得已。你言黄姑只顾着照顾我,鲜少归家。你幼时有咳疾,抓药的钱从哪里来?雄州严寒,你有咳疾,更受不得寒,你屋中终年不断的炭火又从哪里来?你生父整日忙于酗酒,动辄摔打怒骂,邻里亲戚都不愿与你家来往,照顾你的邻家阿嫂,若没有黄姑给的工钱,世上竟有人好心至此,非亲非故的,却愿意去照顾一个需要费心照顾的小娘子吗?黄姑不出门做工,她身子健壮,尚且能捱着过清苦的日子。你呢,你可以吗?”
说着,翁绿萼的视线下移,落到韦伯兰垂在身旁的手上。
韦伯兰似有所感,急急将手背到身后,硬着头皮道:“那,那又如何!她是我阿娘,她就该这样!”
饶是知道韦伯兰这话有可能是面子上过不去,一时激动说出的赌气话,翁绿萼也忍不住有些生气了,语气转冷:“你先前甩开黄姑的手。你可曾感受到吗?她的手上有多厚的老茧,像是经年的树皮一样粗糙、磨人。你的手呢?黄姑带着你改嫁之后,又可曾让你和她一样整日劳心劳力地伺候你继兄他们?”
黄姑已经忍不住痛哭出声,到最后,最了解她、最心疼她的,还是姁姐儿。
韦伯兰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细长、平滑,带着微微的麦色。
她之前还不满于自己的肤色太黑,看着没有镇上那些女郎漂亮,嚷嚷着要用花露擦脸擦身子。这话被继兄听见,骂她是个赔钱货,不许肖想那些东西,将黄姑替人洗衣裳攒下的几个铜板抢走之后扬长而去,徒留在原地生气大哭的她和站在一旁,无措又悲伤的黄姑。
过了几日,她已经不再去想什么花露的时候,黄姑却悄悄地拉着她到灶台前,献宝似地给她看锅里的东西。
她这几日起早贪黑,背着继兄他们上山去摘花,仿着当年在州牧府上见过的那些花露,给她的女儿熬了一锅野花水。
泛着香气的花露穿越了让她烦躁、厌恶的那段岁月,化作泪珠,砸在她的掌心。
看着韦伯兰蹲下来嚎啕大哭,哭得天崩地裂的样子,众人又难免生出了一些唏嘘。
乱世之中,人人都不容易。她只是一个小娘子,没人真正耐心地教导过她什么礼仪道理,走歪了些路,好在本性瞧着还是不坏。
“我承诺过的话不会变。我会送你和黄姑去农庄上,给你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今后随你想要习字算账,还是学旁的手艺都好,你自己想清楚就是。不要再叫黄姑担心了。”说着,翁绿萼叹了口气,过去扶了想要跪下给她磕头的黄姑起来,用柔软的绢帕拭去妇人脸上的泪痕,却没有再说什么劝慰的话,只柔声叫她回去好好休息。
黄姑用力点头,又迟疑地看向韦伯兰。
韦伯兰有些犹豫,被翁绿萼这么呵斥一通,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知道,这个漂亮得不似凡人,因而显得格外有距离感的女君,是在为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