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太后觉得也是,她就这一个女儿,好不容易能自己做主了,怎可落在其他公主后头。
二人商量来商量去,将占了富春坊一多半的前朝大司马府邸划了出来,又将旁边属于皇家的惊春院划了过去,才觉得足够。
崔妩自广明宫沐浴过来,母子二人才算议毕。
她已打扮一新,甫一进屋正是光彩照人,蛾眉橫翠色,杏眼闪寒星,妃色宫装似海棠半放,步步琳琅生香风,宝冠珠翠映玉人,真与荣太后年轻时一般无二,是个绝世美人。
赵琰瞧着高兴,荣太后看得满意:“这可终于有个公主的样子了。”
“阿姐你来看,这儿划作公主府,你喜不喜欢?”赵琰招呼她过来。
崔妩往地图上一看,摆手道:“我一个人实在住不了这么大的地方。”
“怎是你一个人住,奴仆、卫兵、府官、乐人……总归到时不愁不热闹,快别说了,过来吃饭吧。”
崔妩这才坐到桌上,赵琰道:“只可惜老师告病,不然今日这家宴还要更加热闹呢。”
“崔珌?”
“正是。”
“崔珌告病?”她生出不祥感觉,“陛下为何还留着他?”
崔妩本以为荣太后收到她的书信之后,已将崔珌处置了。
赵琰有些莫名:“他是你兄长,更是我的老师,而且先帝已为他和安琉公主赐婚,废太子造反时更是他陪我冲到紫宸殿去,我登基之后自然要重用,如今让他是知谏院司谏、集贤殿学士。”
崔妩皱眉:“崔珌为何是司谏,陛下没有罢黜他?”
赵琰不明白:“为什么要罢黜他?”
“我在登州时就曾回信,说崔珌此人不可信,请娘娘处置了他,我还以为他已不得信任,至少也该外放了呢。”
荣太后想了一会儿,问道:“可是我中毒卧病在床时回的信?”
“正是。”
“当时娘娘中毒卧床,女官将信拿给我……”赵琰想到那日书架倒塌,还有落下的信被送回来的事。
赵琰让芳阶去取他置信的匣子,将那日的信取出给崔妩看。
她看过,摇头道:“不是,这封不是我写的,我在信尾提起崔珌包藏祸心,不可相信,以为那时你们就驱逐了崔珌,未料到信没有送到你们手上。”
荣太后将沈女史召到跟前,详细问了前因后果,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当时崔珌将信换了。”
赵琰将信揉成了团,冷哼道:“他的主意和本事果然是大!”
荣太后问:“他可是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忌惮他?”
“他对我有觊觎之意,莫说多次非礼,还几番设局污蔑我的清白,致使我与阿宥生了龃龉,被他怀疑,带离了京城,阿宥在出京时打他那拳,就是这个缘故,崔珌根本不是爱护妹妹的兄长,而是肮脏龌龊之辈!”
她能说出这种事,谁都不会觉得有假。
赵琰既生气又为难,崔珌的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他的功劳着实不小。
若不是崔珌,赵琰莫说登基,怕是会在紫宸殿上死于非命,现在局势未稳就要对功臣下手,难免让人揣测他薄情寡恩。
荣太后知他难处,道:“崔司谏此事确实有些为难。”
崔妩后悔自己一时疏忽,让崔珌现在这么难杀。
此刻不好要求太多,她主动开口:“崔珌虽有罪,但也不算大过,毕竟辅佐陛下有功,未有私心,也曾照顾臣妇多年,臣妇说出此事只是不让陛下被蒙在鼓里而已,实不必责罚他。”
荣太后也开了口:“也不是立刻就要处置,日后不声不响慢慢疏远就是,你如今是公主,自己找个由头出气更不要紧。”
这半年有崔珌辅佐,赵琰当他是最信任的心腹,也不想小题大做,完全放弃掉他,便道:“找个由头调他到太常寺去领个闲差,只是安琉公主要守孝三年,还不好让他们立刻成亲。”
这也算是给了崔妩一个交代。
崔妩又是躬身行礼:“谢陛下为臣妇出头。”
赵琰不耐烦:“你以后别再臣妇臣妇的,都是家里人,规矩都是对外人讲的。”
“是……我知道了。”
荣太后笑道:“如此甚好,莫说烦心事了,快用膳吧。”
荣太后招呼他们吃饭,饭罢说了几句闲话,赵琰还要去处理政事,临走时还让医正过来给崔妩的手臂上药。
崔妩被留在庆寿殿住下。
“公主府还未修好,你这阵子就住庆寿殿,陪我到处走走玩玩,好不好?”
崔妩哪里会说不好。
今日女儿回来,还与自己亲近许多,荣太后高兴得上下打点,一会儿她伤口怎么来的,骂了方镇山几句,又让宫女把暖炉搬近一点,又问她御厨的菜合不合胃口,不行晚上再还江南的厨子。
“一切都好,娘娘,您过来坐。”崔妩拉她坐下,
荣太后察觉到她有话说,让内殿宫女都退了出去:“你有什么事要说?”
“是我爹的事,娘娘您愿意听吗?”
那个人……荣太后扭过了脸去。
在崔妩以为她会让她别再提的时候,她又开口:“你说吧。”
我爹让我给您的信,您……愿意收吗?”崔妩踟蹰道。
“你给我吧。”
粗糙土黄的信封,崔太后低头拆开,谁也不说话,殿中安静得有点尴尬。
荣太后屏息去看信,结果信上语气粗蛮:“你敢嫁给别人,给老子戴绿帽子!等着老子来季梁收拾你!”
她绷着脸把纸揉成团,抬手扔远。
这人还活着做什么,索性死在西北得了!
“娘娘……”崔妩有些意外,方镇山到底写了什么惹她都挂相了?
“没事,他嘴里不干不净的,以后别再提他的事了!”荣太后顺着气。
崔妩想去捡又不好捡,只能糯糯道:“我知道了。”
“融儿,我只是生你爹的气,他那个人说话不知道轻重,烦人得很,你以后莫把他话当真,再被他教坏了!”
阔别二十年,那股熟悉的恼火又在她胸口燃烧起来了,荣太后撑手挡着脸,“这段日子你就住西殿暖阁,那边都打点好了,你去看看还缺什么,去吧。”
“好。”
等崔妩出去,荣太又拾起了那张纸,才发现后面还夹了一张。
乍然看到折痕泛黄的纸,荣太后咬紧了唇,将纸拿远了一些,怕自己的眼泪滴坏了脆薄的旧纸。
上
面只有“融儿”两个字,斯文俊秀,是当时代写书信的秀才写的。
再看回他的“警告”信,方山的字真是丑得让人皱眉,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
那家伙连给女儿起名字的时候还不识字,跑出去请教镇上给人写信的秀才,回来用树枝在地上写给她看。
“咱们的女儿叫融儿,就是这么写的,好看吧?”
荣太后觉得那两字念着好听,可写成字怎么这么难看,等方山把秀才写的字帖拿出来,她才觉得好看。
春日融融,他们的女儿叫融儿。
这张写名的纸他留了二十年……
他们那么好的家,怎么就散了二十年呢。
二人起初感情很好,方山高大强健,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人虽然莽撞,说话大声,但她有孕之后也会努力压低声音,管住自己大开大合的动作,更会忙前忙后地照顾她,就算在村子里,鸡汤米面从没短缺过……
肚子渐渐大了,她却无意间知道了方山做的是土匪营生,那时被他宠得没边,荣太后气起来能拿碗砸他,要他别再干这行当。
“老子不当土匪,你一日日的鸡汤白米、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打哪儿来?种田打猎?那能有几个银子!”方山不服气。
荣太后把簪子手镯全扔给他,她不戴这些丧良心的东西,鸡汤也不再喝。
当年争吵怄气的场景历历在目,为点芝麻大的事不依不饶,荣太后如今只觉得自己幼稚,好像方山不迁就她,就是天大的过错。
不过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方山做土匪的报应,就是招来了仇家把女儿偷走了。
后来的猝然分别,荣太后恨过他、想过他,但时间一长,那些感觉都淡了,她容貌依旧美丽,心态却早已不是少女时。
“娘娘……”
崔妩去而复返,没想到荣太后正蹲在地上哭。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旧事,”荣太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朝她招手:“融儿,你过来。”
“娘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荣太后将她搂在了怀里,“怪当年阿娘疏忽,让你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的苦,以后,阿娘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崔妩静静地靠着她,不再说话。
—
因弟弟登基的缘故,崔妩这公主一跃成了卫阳长公主。
便是前头还有别的已经出嫁的年长公主,也夺了这名号予她,只因她与皇帝同一个母亲,受皇帝偏爱,住在最大的公主府中。
靖国权势最盛的两个人都是她的血亲,京中谁人看不出她得宠。
更在崔妩处在口舌漩涡之中的,不止她“私生女”的出身,还有她另一个尽人皆知的身份,谢家三房息妇。
只是这卫阳长公主回京这么久,竟未曾回过谢家一趟,好似不认识一般,兀自在庆寿殿住了两个月,然后风光无限地住进了修葺好的公主府中。
反观谢家,当家的宰辅谢溥在家养伤,长子困居寺庙,幼子在江南死于非命,原本清贵的门庭一下萧条下来。
崔妩置若罔闻,未曾去看过一眼,领着一众豪奴打马游街,在季梁城周遭游山玩水之余,也不忘将京中各处好吃好玩地带回去讨宫里那两个欢心,每日还得陪荣太后和赵琰吃饭。
因为崔妩的参与,母子二人的饭桌之间出现了别样的热闹。
她胆子还是赵琰当六大王时那个胆子,从不让话落在地方,赵琰的小孩心性总是被她挑起来,又总不占上风,好像天生就能克住他。
不过崔妩的话从不过分,她自己握着分寸。
姐弟吵嘴时,荣太后适时出来平息“争端”,崔妩表面听话,背着荣太后会故意顶撞他几句。
赵琰到底吃哪一套,崔妩心里门清得很。
赵琰挨了一顿“怼”,心满意足地批奏折去了,跟崔妩吵架,竟算得上他国事繁忙之余的一丝喘息。
荣太后本就偏爱崔妩,留她住了两个月还不舍得,恨不得将人留在宫里一直住着。
崔妩可不乐意,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季梁城繁花似锦,花坊柳巷娇客如云,处处好吃好玩,崔妩一到公主府,连在庆寿殿的拘束都没有了。
从前在谢府晨昏定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整个公主府由着她作威作福,日上三竿才起,进宫请过安,再找个玩乐的好去处,真正的逍遥快活。
崔妩瞧着在玩乐,整天到处跑,私底下做的事情却不少。
除了压出府官,将公主府的大权收拢在自己手中,培植亲信,安排蕈子和祝寅进府,顺道打听枫红的情况,还有谢家那边的动向。
这日崔妩敲着马鞭,宛如一道流霞上了桑家瓦舍二楼。
“你说出了新戏,千催万请我来,可莫让我失望。”
再无做人息妇的娴静,现在的卫阳公主骄横美丽,引路的管事腰都要弯到台阶上:“今日这出戏热闹,京里的贵人们看过都说好,不过也得您赏光,赞上一声,那更要红火地大演三个月啊!”
一坐下,崔妩就摆手让管事走了,楼下大戏开台。
戏是好戏,乐伎唱得好听,行当打得也热闹,管事的没有骗她。
莫名地,崔妩却看得百无聊赖,指尖戳着酒杯转圈。
蕈子看她兴致寥寥,说道:“先前定姐儿写的那几出侠盗李三丰才叫精彩,怪不得看不上这一出。”
“上一回我来的时候……”
崔妩没有没脑地开口,说了半句就不说了。
上一次她坐在这儿时,是上水月庵之前。
那时她和谢宥刚傻傻割了手在床榻上起誓,谢宥答应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人。
重新坐在这个地方,崔妩就无心听戏了。
一切如旧,斜阳正好穿堂入户,被阻在屏风外散成淡淡的光,她不免想,自己还坐在这儿,谢宥也该一样,此刻正在隔着两条街的度支司衙门里当值。
是不是她看完这出戏,再绕一个圈到度支司衙门去,就能接到他下值了呢?
他出衙门时总还在想着公事,若见到她,眉头会松开些许,抿紧的唇会将高兴藏下,不意间问她等了多久,想不想吃果子。
她早在瓦舍吃饱了,但还是会点头,为了跟官人在回家路上多逗留一会儿……
崔妩呆呆想着,用力呼出郁结在心口的浊气。
蕈子心明眼亮,只凭半句就猜到了她为何事憋闷。
三郎君的死讯传回京城时,他也很惊讶。
“定姐儿,男人而已,天涯何处无芳草,您现在贵为公主,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除了龙椅上坐着的,谁敢不从?”
“说的也是,我听说前朝寡居的公主都会养些面首解闷。”
不过崔妩却没什么意趣,她眼下玩乐的心都是假的,更无暇往府里收拢不知心思底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