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下去等一会儿,本宫一会儿就到。”
一顶金冠换一次顺从,崔妩蛮愿意做这个生意的。
“是。”崔妩行过礼下了楼去。
看着她的身影,荣贵妃真的很想问,问什么她就是不肯承认是她的女儿?
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她的小融儿已经嫁人了。
女人嫁人之后,一切都会以夫家为先,或许不相认,对她才是最好的吧。
荣贵妃擦去眼角泪花,对镜重新上妆。
镜中美人仍旧容色无双,只是发髻之中掺杂着白发,到底已经过了二十年,她也不再是情字当头的女儿家,如今尽该把自己忘了,一心为儿女将来的好日子筹谋计较。
楼下宴席正好,垂帘遮着楼梯,没有知道崔妩上了顶层,都以为她是从楼下姗姗来迟。
高氏皱起眉头,“贵妃娘娘宴请,你怎么敢迟到?”
她这一声压过夫人娘子们的闲谈,引来了众人视线。
王氏刚说完,又看到她头上的金冠,暗暗咋舌。
真是穷惯了,有点什么好东西都要摆出来,戴这样的冠子来宴上争风头给谁看?等贵妃娘娘来了,一定要好好告她一状。
崔妩并没有理会她,让宫女领着入了席。
当着众家夫人的面,高氏也不好针对太过,笑着给她捅刀:“弟妹得了诰命就是不一样,排场这就摆起来了。”
“娘娘不是没来嘛,不算迟到。”崔妩有恃无恐起来。
正说着话,荣贵妃就到了,众人起身行礼,无人直视贵妃面容,也就没发觉贵妃和崔妩那相似的容貌。
荣贵妃走入屏风后的主座上,才道:“各位娘子请坐。”
其实从前就有都见过二人、觉得贵妃和谢家三息妇样貌相似的夫人,不过贵妃长居深宫,见的官员娘子少,又多的是不能直视她面容的人,所以这样的传言便从未有过。
而且世上相似之人不是没有,随意编排贵妃的样貌,是要被问罪的。
能见贵妃的都是大官的娘子,不会没有分寸。
高氏憋着想告状,但今夜的场合,她也不敢跳得太高。
所谓宴席,剩下的不过用菜说话,再赏赏季梁城的夜景,大家就各自回家了。
贵妃来了,各家夫人话里话外都围绕着她,言辞之间极有章法,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恭维赞叹,人人功夫高深。
崔妩没心情闲聊更不想听,就闷头吃菜。
桌上有一个小涮锅,热汤翻涌如雪白的浪头,牛羊兔肉涮下,肉片便会变作晚霞之色,故得名“拨霞供。”
崔妩只夹这一道菜吃,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高氏有心要她尴尬,闷笑了一下,道:“这拨霞供就这么好吃,让弟妹这吃得跟饿鬼投胎一样,也不注意下仪态。”
当着荣贵妃的面,崔妩正好不装了,说道:“这道菜确实好吃。”
荣贵妃听到这句,说道:“二娘子若还想吃,本宫这儿还有。”
说着让人把那锅“拨霞供”端到崔妩的桌上,不一会儿,又令人端过来一碟冰荔枝。
崔妩从善如流道:“多谢娘娘恩赐。”
这个时节,冰荔枝是贵妃才能享用的东西,这下人人都看得出来,贵妃对这位凤阳郡君格外优待。
各人心思活络起来,大家都猜测贵妃这是想拉拢谢家三郎,来日成六大王的助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狐假虎威的感觉甚好,崔妩挑衅地看着高氏,夹起一片兔肉涮进锅里,手还摸向了冰荔枝。
高氏更加憋火,贵人礼贤下士之举多的是,只有她摆出这么上不了台面的样子,真是眼皮子浅!
崔妩吃得很快,惦记着夫君还在等,用湿帕子擦干净嘴之后,说道:“臣妇突感不适,娘娘若无吩咐,臣妇先告退了。”
贵妃问:“不舒服,可是吃伤了?”
是吃撑了。
崔妩咳了几声:“就是兔肉吃多了,有些想咳嗽,不好久待惊扰了娘娘和各位夫人。”
“弟妹,你既迟到,又早早退席,这像什么话?”高氏终于掐到了时机告状。
屏风后传出疑惑的声音:“迟到?”
“正是,各家娘子早早就来入席,只有崔氏是在娘娘前脚才来的,还大言不惭娘娘你还未来,她不算迟到。”
“原来如此。”
高氏洋洋得意地看了崔妩一眼:你要倒大霉了。
结果荣贵妃后半句话却是:“崔二娘子确实并未迟到,她与本宫在楼上说话,是本宫遣她先下来入席的。”
“啊……”
高氏张了张嘴,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她慌忙找补:“是臣妇莽撞了,娘娘恕罪,弟妹你也真是的,为何不早与我说,二嫂还以为你不把谢家的规矩涵养当回事呢……”
崔妩听她亡羊补牢也不在意:“那臣妇先告退了。”
“崔二娘子,你去吧。”
随着宫女引路一步步走向楼梯,崔妩又转头看了那仍旧觥筹交错的宴席。
平日在这样的宴席上,崔妩最是谨小慎微,绝不让自己的举止仪态出半分差错,今天却随性而为,态度散漫,因为她清楚,荣贵妃不但不会怪罪,还会帮她找补。
有荣贵妃在,没理也变有理,崔妩就是倒立吃饭,怕是贵妃都能夸一句“不拘一格”。
怪不得权力会如此让人着迷,下到熬成婆的息妇,上到王侯将相,人人都想坐在支配他人的位置上,看别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小心奉承,不敢忤逆半句。
凤阳郡君,她只是一个凤阳郡君……
在这季梁城,她头顶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人,她原该是宴席上谄媚恭维那一个,她从前也是这样做的。
这座城,其实除了皇帝,所有人都是陪衬,所谓荣华富贵,只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
可皇帝只有一个,挣也挣不来,难道就不活了吗?
权势,权势……她轻拍着栏杆往下走。
她的富贵荣辱随着谢宥起落,一生走到底,也就云氏那样了。
无趣,无趣得很。
崔妩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没意思。
—
她下来时,谢宥正和赵琰下棋。
见她来,谢宥放下棋子:“天色也不早了,还没陪你去相国寺呢。”到时看完一出戏都要到三更后去了。
“不忙,相国寺也没什么好玩的,你等我,我也等你。”
崔妩坐在他身侧,还给他倒了一杯茶,“吃不吃玉蝉糕,拐个街就是,我去买给你好不好?”
谢宥牵着她的手:“不吃,你安坐就好。”
干坐着多无聊,崔妩开始“骚扰”对面:“六大王要是输了,就给我们买玉蝉糕啊。”
赵琰被夫妻俩恩爱的样子恶心到,直接撂了棋,“走走走,别在我跟前晃悠。”
“这棋品,真沉不住气,莫不是料定自己会输?”
见赵琰就要掀桌子,谢宥赶紧拉着娘子告退。
走
出琼楼好远,谢宥才叮嘱她:“你在外当收敛些性子,六大王到底是皇子,今日他不计较你的失礼,来日……”
“我知道了,可要不是他,咱们早就在瓦子里喝茶看戏了,我就说这么一回,往后再见着他一定恭恭敬敬的。”崔妩知道他在担心自己。
“你嫁人了,不该会再见到他。”这句话谢宥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规矩虽是这样,但他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心思卑劣。
“娘娘同你说了什么?”他问道。
崔妩无所谓道:“她觉得我像她女儿,所以时常想见见我,可我到底不是她女儿,所以娘娘同我亲近时,我总觉得不自在……但是她送了我一个冠子,好看吗?”
“好看。”
原来如此,谢宥稍感放心。
她反问:“那你又和六大王在说什么呢?”
“问他被劫持那两日的经过。”
谢宥觉得既然问崔妩会惹她不高兴,那多问问赵琰,两相对照,说不定能找出更多与漆云寨有关的线索。
他在季梁府衙有一位专事问供的好友,知道想要最接近真相的结果,当然不能只问一个人。
崔妩心口一跳,这家伙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此刻她也不好生气,只问:“然后呢?”
“他同你说得一样。”
其实不一样。谢宥存着很多疑问。
阿妩偷听到了漆云寨的土匪提及魏国公,但谢宥问赵琰,他却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
他特意问过,二人都喝了土匪端过来的汤,赵琰呼呼大睡,是被阿妩拍醒的,那她就没睡,这是为什么呢?
但赵琰自己都说不清那碗肉汤有没有问题,而且从上马车开始,阿妩就对那些土匪存了警惕,还竭力留下线索,那阿妩跟他们就不可能是一伙的……
可很多她说的、做的事都太让人难以想象,难道她真的是靠演出来,就蒙混过那些阅历丰富的土匪杀手吗?
京畿高门之外的阿妩,表现得太过刚强、聪慧,将土匪捂晕,拿走他们身上的令牌,又激起春柔的恨意,让她跑出来通风报信……
缜密老练……或许也不是,人在生死关头,总是竭力想尽一切办法求生的,阿妩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事。
至少那一屋子的杀手不是她杀一个人杀的,二人“供词”都是合伙杀了。
“她像一个真的土匪一样。”
赵琰的话犹在耳边。
一年来她温婉贤良的样子先入为主,让谢宥觉得她虽然私下性子娇蛮,但总不至于能压住一众男子。
难道阿妩真正的性格,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
“一样?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呢。”崔妩嘴上这么说,悬着放了下来,官人这下总该死心了吧。
“阿妩,你当真把人肠当猪肠买了?”他突然问这个。
崔妩有点尴尬,摆摆手:“当然没有,但是行走江湖都要刻意耍些狠话,把别人吓唬住。”
“行走江湖?”
她“坦言”道:“当年杭州匪乱时,我见过漆云寨的两个土匪,不过此事于崔家不好,阿爹不准我同任何人说起。”
第050章 失踪
“那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 两个土匪找上了门,当时据他们说是落了单,两个人都受伤, 躲到了我们家来的,威胁我们好吃好喝招待他们,不然等头领来了就把我们统统杀光,
阿爹不想招惹大祸,就乖乖照他们说的办了, 幸好他们还算讲信用,后来他们头领来了, 就把人领走了, 我们也安然无恙。爹爹觉得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就不许我们再提起。”
崔妩没有撒谎骗人,那年方镇山横扫杭州的时候,晋丑和祝寅就住在崔家。
不过受伤只是借口罢了,实际是为了方便崔妩和方镇山传递消息。
谢宥问:“可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
崔妩努力回想:“一个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文文弱弱的, 一个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膀大腰圆,爹爹说那读书的应该是那伙土匪的军师,另一个才是正经土匪, 他们住在家中时, 土匪为了吓唬我们,就说起他们当土匪的事, 杀人越货, 剜心剖肚,读书的也不好惹, 说的话更吓人。
后来那伙人的头领抢劫了几十家巨贾,就来崔家把人带走了……当时我都是躲在门缝里偷看,其实记得不真切,许多话都是妙青枫红学给我听的,这件事你想知道多一点,还得问我阿爹呢。”
她照着晋丑和祝寅的样子给谢宥描述。
谢宥查过那年杭州的卷宗记载,漆云寨除了抢劫了几十家巨贾,确实没有闯入寻常百姓之家烧杀抢掠之举,既然岳父也知道,这件事就不会有假。
“阿宥,我瞒着你这件事,你不会怪我吧?”崔妩忐忑问道。
谢宥握紧她的手:“不会,只是庆幸,你不是一无所知,这份阅历在六年之后帮你逃出生天。”
崔家为求自保不愿意说这件事,也没什么奇怪的。
阿妩的解释完美无瑕,但……还有一些解释不清的事,譬如那个后来出现的头领奇怪的态度,还有那对俘虏来过过分优待的两碗肉汤、牛肉饼……
不过疑问太小,谢宥选择按下不表。
这时崔妩忽然踮脚抱住他的脖子。
“怎么了?”
即使觉得不好,谢宥仍旧没有推开她,这处很暗,该是不会有人看见的吧。
崔妩又抱紧了一点:“突然觉得……嫁给你真好。”
“怎么突然这么说?”
“之前我没和你说,不只是爹爹的嘱咐,我以为你虽不介怀,至少心里也会不高兴,但我从未想过你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没想过你会感谢我有这段经历。
这证明在名声体面之前,你最在意的是我的安危,我出身不好,性子也不好,但眼光真好,能嫁给你,能有你这样的官人!”
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清甜得和梨子一样,缓缓沁到了谢宥心里去。
“阿妩,万事不妨,我只要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