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王,臣一时失言。”崔珌拱手,什么都不愿意说。
后面再说什么赵琰已听不见。
那些猜测又重新浮出水面。
崔妩不是崔珌的亲妹妹,那她是打哪儿来的,她和阿娘那么像,真的是巧合吗?
娘娘在景福店逼问的就是这件事吗?还有,娘娘是信阳出身,在庆寿殿时给崔妩端的都是信阳的点心,可她对别人从不会如此!
她又为什么试探自己愿不愿意有一个姐姐。
她们长得那么像,难道就不可能……有血缘吗?
赵琰心底原本就存疑,现在又添一层佐证。
这课再也听不下去,赵琰一路跑回了庆寿殿去,想要求个明白。
“娘娘!娘娘!”他急得顾不得规矩,在殿中高喊着荣贵妃。
结果传出的是皇帝的声音:“在你娘的寝殿里大吵大闹,是怎么回事?”
官家从内殿走出,身后跟着贵妃。
阿爹在这儿,赵琰心里打了个突,理智立刻回笼,赶紧跪在地上:“阿爹……我,我……”
“发生了什么事,值当你在殿里这么没规没矩?”
荣贵妃不好帮腔,只能在背后用眼神暗示他赶紧认错。
赵琰蓄势待发的怒火变成委屈,扁着嘴巴说:“是儿子做不出诗来,想求阿娘能不能……歇一天。”
官家皱起眉:“是崔珌教得不好?”
“不是,就是儿子自己……学烦了。”
“你你你,你这宠坏的纨绔,都多大了,还为了读书的事闹到亲娘殿里来,过来——老子打死你!”官家左右找趁手的“兵器”。
贵妃终于出手,她挡住官家,转头说道:“你这死孩子,到偏殿跪着,好好反省反省去!”
赵琰见好就收,手脚麻利爬起来滚了。
“别让他跑了,老子打死他!”
“我来,我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官家莫气坏了身子。”荣贵妃哄了好一会儿,才将皇帝哄走。
荣贵妃才去看儿子,“发生什么事了?”
赵琰扭过脸来,一脸愤懑:“崔妩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荣贵妃愣了一下,“崔珌告诉你的?”
他从延义阁跑回来,还能是谁说的?
“是儿子自己试探出来的!娘娘,到底是不是?”他活像一头准备扬蹄的牛犊子。
“你给我安分跪着!崔珌呢?”荣贵妃要把事情弄清楚,让人去延义阁把人请过来。
很快人就站在了面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珌将前因后果说了,请罪道:“娘娘恕罪,是微臣疏漏,微臣以为六大王也知道……”
荣贵妃叹了口气,也怪她没有和崔珌说明白,不过这件事赵琰早晚该知道的。
“此事不怪你,你先回去吧,只是不许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在崔珌正准备退下时,又唤住了他:“等等。”
“娘娘还有何吩咐?”
“本宫想知道,谢宥为何打你?你是二娘子的哥哥,他对你都这样,对二娘子又会如何?”
崔珌猜得不错,荣贵妃想要的不单是一个女儿,更要谢家的势力,所以她会关心崔妩和谢宥的关系。
崔妩不情愿相认,谢宥也还不知道这层关系,荣贵妃想知道夫妻二人的情况,只能辗转问崔珌。
崔珌笑道:“他们夫妻关系甚笃,至于谢三郎打臣,是臣要他打的,他担着巡盐重任,未出发时已经被各路人找上,臣挨这一拳,到时有人找到臣身上,才有借口推脱。”
反正荣贵妃问不到那二人身上去,他只要编得合情合理就行。
荣贵妃不会断了赵琰和谢宥这层关系,一定会劝赵琰接受崔妩,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既能让赵琰与荣贵妃、崔妩离心,又不会暴露自己,这才是崔珌的目的。
荣贵妃点头,崔珌愿意说这些,显然是已经将她当自己人了,加之他是赵琰老师,又是崔妩兄长,以后是板上钉钉的六王党,贵妃愿意倚重他。
“原来如此,真是委屈先生了。”
“娘娘言重。”
等崔珌走后,宫殿中的人也被驱散。
荣贵妃重新回到偏殿,赵琰还在面墙跪着,听到声音,转过来的脸双眼泛红。
她拉赵琰坐下,拿帕子给他擦脸:“让崔二娘子做你姐姐不好吗?阿娘记得你很喜欢她。”
“不好!我不要什么姐姐!”
赵琰无法接受自己不是阿娘唯一的孩子,更不愿意相信阿娘除了阿爹之外还跟别的男人有过孩子。
若崔妩与自己的阿娘没有关系,赵琰赏识她,可以把她当朋友,但她成了亲姐姐,一切都变了。
“你在生谁的气?若说先来后到,是她先来,阿娘丢了她二十年,她还未曾生你的气,更不愿意同我相认,赵琰,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赵琰掐着掌心不说话。
荣贵妃捧着他的脸,紧紧盯着他:“听着,你再过几日就十三了,我后半辈子原本是该死的,是为了你我才活下来,我们母子在京中除了你父王无依无靠,若是连你也给我离心,那我们还拼什么?不如我直接跟你爹请封,让你到封地上过一辈子就是了!”
可是那样他不就一辈子都和阿娘分离?
“我……我就是想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你和阿爹好好的,我们也好好的。”他只在乎自己的家是好好的,不在乎别人。
“没有什么会一直不变,我同你阿爹更不是什么恩爱夫妻,琰儿,你从前过得太好,这些事其实你早该懂的。”
赵琰不想这样,更加激动:“为什么?我为什么一定有姐姐!我不需要!”
荣贵妃退了一步:“没人要逼你认,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对她多些关怀保护就是,一切都是原样,琰儿,你既然想我们全家在一起,就不要再任性,好好照为娘说的做。”
“崔妩不但是你姐姐,我的女儿,她更是助你拉拢谢家的助力,你不要再感情用事。”
崔妩现在还不愿意认她,荣贵妃担心谢家的想法,也还不打算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她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娘娘说的我都会照做,可是你只有我一个孩子,不行吗?”赵琰求她。
荣贵妃定定地看着他,不回答。
赵琰年纪尚小,等不到满意的答复,低着头不肯说话,无意间看到腰间的宝玉,他狠狠扯了下来砸在地上:“反正我就是不要姐姐!”
荣贵妃已不想再劝:“所有后果本宫都同你说过了,以后你想做什么随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赵琰,不要让我失望。”
她毫不留情地离开。
赵琰坐在珠宝滚落的宫室之中,呆呆望着殿门。
—
没几日就到了赵琰的生辰,庆寿殿里,宫女端上一个托盘,说道:“娘娘,二娘子送来了给六大王的寿礼。”
荣贵妃抬起了头,看到托盘之中有金线混杂着彩线织的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网兜,裹在里头的是一颗火彩璀璨的水晶鱼儿,下边流苏缀着小颗珍珠,瞧着新奇又好看。
“这是什么?”贵妃拿在手里看。
“听谢府的侍女说是二娘子亲手编的,说是二娘子途经京东东路一个叫节郡的地方,当地的习俗就是用彩线和宝石编织成这样的吊坠,祈佑长寿安康,这是二娘子亲手编的,快马让人送了回来,为六大王贺寿。”
“寓意倒是不错,她有心了。”
荣贵妃总算有几分欣慰,看来女儿并非狠心之人,她定然是有动摇的。
不过,一个亲手编织的寿礼还不够打动她的儿子……
荣贵妃敲着手指,吩咐道:“去取笔墨来。”
也多亏了赵琰什么事都愿意和她说,荣贵妃对二人相处甚是了解,斟酌片刻,落笔一气呵成,又想起连日的雨水,又往上头拍了点水,静静等着水干、揉皱,面前很快出现一封像是千里之外长途跋涉送来的信。
“连同寿礼一起送到琰儿手上去。”
“是。”
赵琰的寿宴设在后苑御湖边上。
该是值得庆贺的日子,寿星却不见半分喜色,独自坐在宴席上,连上前敬酒祝寿的人都懒得理会。
崔珌看到他的反应,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直到皇帝来了,赵琰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这几日荒唐,”官家板着脸,“不过今日就不骂你了,今日就好好过生辰,长大一岁,要懂事些,别让你阿娘操心。”
他扁起嘴:“娘娘也让我懂事,阿爹也让我懂事,我可以不懂事吗?”
“都十三岁了,还同个小孩子一样,你不懂事,往后让你阿娘依靠谁啊?”
赵琰闷头抱住他:“阿爹,我想你和阿娘陪着我一辈子,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然人家怎么称一句‘万岁万岁万万岁’呢。”
“那我就一辈子十三岁就好了……”
“多大的孩子了,真是一点没出息啊。”
就连责备的话,官家也是笑着说的。
下首的赵琨看着他们父子和乐,脸上陪出的笑也逐渐变得勉强,喝了几杯酒,托言太子妃要人陪伴,回了东宫。
官家也待一会儿就走了,赵琰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六大王,有宫外来的贺信同生辰礼。”
赵琰百无聊赖问道:“谁送的?”
小黄门看着信面,念道:“是谢司使送来的,还有司使夫人……”
话没说完托盘上就空了。
赵琰是带着气撕开信,连信纸都扯破了,不得不拼在一起念,才看了几句,他就扭头跑到寝殿中去,不让人进来。
到了安静无人的地方,那封信被重新拼合在了一起:
“琰哥儿,展信佳,京城雨水可如京东路一般多?谅我远在千里,只能借月华遥祝你的生辰,不过皇子寿宴高朋满座、鼓乐交鸣,这封信大抵是悄然无声的,既无人得见,便算作是我的自言自语。
城东那两日仍旧历历在目,当时与你投契,喊你‘琰哥儿’,所言句句出自真心的,只是未曾想到一语成谶,命运弄人。
想来你也知道我的身世了,我虽然打小就是个没有阿娘的人,阿爹也不知道去哪儿,不过幸好上天仍旧眷顾的,如今我人生也算圆满,衣食无忧,所以更不想坏你的圆满。
你我不会是姐弟,一辈子也不会是。
这句话写来真是遗憾,若你我的关联止于逃亡的那两日,大概也能情同姐弟,可惜多了一步,难免生了芥蒂。
这大概就是世人说的有缘无分,所以人生不妨洒脱些,珍惜眼前,就如珍惜山林那一日升起的温暖晨光。
不过即便无缘,我仍旧不想你难过,听着你喊阿娘,看着你有那些我那未曾拥有过的一切,我不是嫉妒,而是庆幸。
世上少我一个颠沛之人,就多一个幸福圆满之人,何况那个人还是你。
若你真的介怀我的身份,你我就此退回陌路也行,往后若还有缘再见,一笑而过便算是善果。
这份寿礼,是我送你的第一份,可能也是最后一份了,虽然比之宫城里
的宝贝多有不及,却是我亲手编的,借着节郡习俗里的一份好寓意,盼你人生长乐安康。崔妩。”
赵琰拿着“崔妩”写的信,还有面前的礼物,再也止不住情绪,缩在角落里悄悄擦着眼泪。
荣贵妃走进来时,看着他颤动的背脊,放下心来。
“莫打扰他。”说完就回了庆寿殿。
第064章 比价
崔妩压根不记得赵琰过生辰的事了, 就算知道也只会翻个白眼。
自己这泥一身水一身地赶路,他倒好是吃好喝好寿礼收好。
至于所谓的寿礼,是她提前取信吩咐枫红准备的, 那珠子根本不是她编的,不过寓意倒是让她编了好久。
崔妩无意去揣测赵琰收到礼物的心情如何,毕竟皇宫再富丽堂皇,灯火通明,也无一丝光亮能照到偏乡僻壤的春安县。
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县衙, 衙门头也不高,不到两进的地方, 前面是办公判案的大堂, 后头就是周岷住的院子。
牢狱则在县衙隔壁,衙差马夫仵作都住在那边。
小院子已经收拾好,周岷将自己住的主卧腾了出来,他住到了偏房去。
进去就是四四方方一个院子,夫妻俩在周岷领路下进了主卧,崔妩一路上都在暗暗打量着周岷。
“寒舍简陋, 提举权且略作歇脚之地。”
谢宥道:“是我等打扰了。”
“周县令成亲了?”崔妩突然问道。
周岷躬底的身子顿了一下,道:“并未。”
“这样啊……”她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周岷退出去,崔妩习惯地环顾一圈屋子, 屋子里很干净, 陈设简单,而且不是在他们来时特意收拾的, 而是屋子原主人就很爱干净。
床铺已经被妙青换过一遍, 天色不早了,夫妻俩沐浴过之后睡下, 各间屋子都熄了灯。
这一路不是住驿馆就是露宿野外,还是第一次在衙门里借宿,崔妩睁着眼睛想晋丑的事。
那周岷就是他要报恩的人吗?
他要报什么恩呢?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晋丑真就安分在这儿当主簿了?
“睡吧。”后脑勺覆上一只手。
睡?哪有那么简单。
“阿宥——”
崔妩闭眼撅起了嘴,暗示得很明显。
谢宥要她在人前端庄自持,崔妩听从了,但睡前总得整点小把戏。
“嗯?”她悄悄睁开一只眼,谢宥还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