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朝廷吏治清明,下官自然愿意,”
崔妩咋舌,周岷所说的盐官盐商所作所为黑得简直没心肝了,血腥扭曲,穷奢极欲,百姓水深火热。
这样的手段敛财,必是巨资。
自古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周岷这样和盘托出,简直有一种不打算活到明天的洒脱。
晋丑在一旁听着,并未打断。
谢宥听罢,也未说信不信,只道:“登州,龙潭虎穴也。”
周岷点点头:“是啊,白花花的官盐,里头不知填了多少人命。”
袖下,崔妩拉住谢宥的手。
他的手果然紧紧攥成了拳,她知道他并不是无所谓。
登州蠹虫遍地,可更不止登州一地如此,盐、茶、矿、丝织……没有干净的地方。
没多久雨就停了。
谢宥留了半队的人看守马车行李,带了一半的人跟周岷等人上了山路。
引了鱼儿上钩,晋丑还嘴贫:“这刘彦读书也就那样,死了还得提举与娘子相送,也算死得其所了。”
“是死有余辜,”崔妩忍住踹他的脚,假笑道,“走吧你。”
山路崎岖,但也总有尽头,半个时辰之后就看到前头一块石头立着,石上刻着“岸头村”三个字。
周岷道:“前面就到了。”
谢宥着意多看了一眼那块石头。
“这么多人进村,怕是会惊扰到村中百姓,还请提举将这些人留在村外。”
是惊扰还是震慑。
谢宥未多问,抬手让他们留在原地。
晋丑拉起了板车,四人继续走,没一会儿就到了村口。
村口树荫下,一个老汉坐在地上,锄头放在一旁,将从溪里摸的小鱼开膛破肚,串在绳子上。
周岷问道:“劳驾大哥,敢问刘彦家住何处?”
那个穿鱼的老汉不搭话,只是警惕地打量他们,目光在几人身上扫来扫去,尤其在崔妩身上停留了最久的时间。
谢宥将崔妩拉到了身后,那目光毫不避讳地扫到了谢宥脸上。
“哎哟!你这是偷摸了谁家的鱼啊!”一个大娘经过,看到他在穿鱼,上前看是不是自己家的。
老汉顽固得像块石头:“河里的鱼,我摸到就是我的!”
“你个臭癞头,最好摸到,到时打死你!”
大娘骂完了人,才看到外来者,语气更加不善:“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的!”
几人对视,村子里的人对外来者都有些凶神恶煞。
“刘彦的爹娘可是住在这个村子,”几人往后让开,露出身后的板车。
大娘探头看过去:“这是……死了?”
周岷点点头。
“啊哟——”她往后一倒,捂住了嘴,“快快快!俺带你们去!”
大娘嗓门很大,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头,说道:“刘彦家就在前边,俺带你们去!”
村子很小,一路上,因为大娘的咋呼引出来不少村民,无一例外都在打量四人,还有拉着的板车。
这村子里的人都是如出一辙的不和善。
快到门头的时候,大娘快跑几步把门板拍得砰砰作响,说话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焦急的哭腔:“刘彦他娘快出来哟!出
大事了!”
门被打开,刘母端着一碗馍,桌上还有一碗青菜。
“咋了?”
“你家娃儿出事了!”大娘又是哭喊,又是暗暗想从刘母脸上看到更多反应。
到时她这个站在现场的人才好到处跟人聊起,她是第一个知道,第一个知会刘彦父母的,聊起的时候脸上隐隐都是骄傲。
“你孩儿,被人害死了,”大娘揭破了事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刘母的筷子都掉了。
“人就在这儿呢,你快看看,是不是你家娃儿。”
草席被掀开,露出一张青灰僵硬的脸,当娘的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自己孩子。
“嗬嗬——”
刘母嗓子跟堵着棉花一样喘了几声,让人怀疑她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晕死过去。
第072章 转胎
为人母的哭声凄厉, 令人动容。
“热心”的大娘义愤填膺:“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你家孩子可是在县学读书,一家人省吃俭用供出来的秀才, 肯定是别人看他的读书读得好,怕他将来当大官,才痛下杀手。”
还盖在身上的草席被刘母拉扯下来,尸体的惨状完全显露,刘彦血淋淋的下半身暴露在日光下。
大娘捂住了嘴:“这、这、这凶手怎么这么阴毒, 连你家娃儿转世投胎都不想放过了。”
“啊——”刘母更加崩溃。
在外面种地的刘父听到消息,匆匆赶了回来, 看到儿子的尸首, 面上的骨骼全都浮突出来,像是要狠狠咬碎什么东西。
他黝黑的脸上眼睛红得明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父冲上来要这几个人给一个交代。
谢宥一脚踹翻了人,长剑压住他的背,让他爬都爬不起来。
此举让围观的村民警惕,人头攒动,有人想去找农具, 要把这些外来者赶出去。
周岷终于拿出官老爷的派头:“本官是春安县县令,若是你敢动朝廷命官,待会儿就可以直接到春安县牢去了。”
剑下的人抖了一下,谢宥松了剑, 他没有继续扑上来。
“俺儿子!俺儿子怎么就没了?”
“此事说来也是刘彦自己种下了恶果, ”周岷说了前因后果,“案犯已经伏法, 还请二老节哀。”
刘母的哭声更大, 一拳一拳地捶着心口,哭号着要安守辰还她孩儿命来。
刘父大步进屋拿了锄头, 就要去安家要讨公道。
可岸头村偏僻,要走上几里的山路到隔壁村里去,大娘喊道:“你这个时辰跑过去,单枪匹马怎么成!等到明日,咱们左邻右舍都叫上,一起去他们岸尾村要个交代!”
岸头村背靠大山,以一条常年流淌的清水河命名的,安守辰家便在岸尾村,这条河也是他姐姐投水那条。
“就是!就是!”村民们都义愤填膺。
崔妩事不关己地扫过一圈叫嚣的村民,他们倒是对刘彦□□人家女儿,逼死了人的事视而不见了。
“你们还不走!我家穷,可没有收殓费给你们!”刘母大声说着,眼里带着恨,要不是这些人玩忽职守,她儿子哪里会死。
可是百姓告不赢官,不然她一定要这个县令赔她儿的命!
周岷道:“本官来此,不只是为了送还刘彦尸首,还有别的事情。”
刘父警惕起来:“什么事?”
“这位娘子怀了身孕,她出身不好,凭着样貌才嫁到了高门,所以啊,这头胎最好是男孩……”周岷指着崔妩,说得隐晦。
崔妩眉毛一抬:谁?
她怀疑这是蓄意攻击!肯定还是晋丑教他说的。
谢宥握着崔妩的手,示意她少安毋躁。
她按捺住脾气,继续听下去。
刘母正逢丧子之痛,哪里想答他们,只一意赶他们走:“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快滚!”
周岷当没听见,问旁边的村民,“谁知道必生男子的秘方,娘子远道而来真心求一条消息,只要愿意给消息的,白银一百两。”
刘父听了,立刻挥手把村民都打发掉:“去!去!没你们的事”
儿子死了,埋葬他要花钱,他们还要过日子不是,再养一个,处处都得花银子。
还有人门口徘徊着。
一百两白银,谁都想捡个漏。
“你们是真要找药的?”
周岷拿出官符:“这自然做不得假,二位是江南来的客商,到处打听才知道这有方儿。”
“这是宕村里的药了,几千年前先祖开山辟海得来的方子,只要一枚丹药吃下去,包生儿子。”
崔妩摸着肚子问:“那刘彦,也是吃那神方生的。”
“自然是这样。”刘父已经点起了旱烟,屋里有刘母低低的啜泣声。
崔妩心道生出这样玩意儿来,还有这整村的凶神恶煞,那药肯定是坏的,就是有她也不吃。
“那我看村里还有女孩儿。”
不是人人都想生儿子吗?
“那药也不便宜啊,岂是人人都能吃的。”
周岷起身:“多谢相告,敢问宕村在何处,咱们这就启程了。”
“银子呢?”刘父站了起来。
周岷道:“咱们要去宕村看看,若真如你所说,这银子自然不会少你的。”
“先付一半也行,那个村子位置很难找,你要我画张地图,再付一半银子。”
这是全都要了。
跟县官也敢这样讨价还价,这些人真是愚昧又贪婪。
但几人还是捏着鼻子给了。
崔妩被谢宥推了往外走,很不服气:“给一百两银子,明日他们再去岸尾村勒索,这是把便宜都占完了!”
谢宥安抚她:“好了,暂且不要着急。”
照着刘父画的粗糙的地图,一行人往大山的更深处走去,大山像盘踞的巨兽,张着大嘴等他们走进去。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迂回的山道上,高大的树木宛如穹顶,长长的石洞潮湿到有的水落下,滴答滴答。
崔妩想起那传说中的桃花源。
这座大山宽广得好像走不到尽头,转过山又是林,穿洞过河,不见人烟,那宕村的百姓是不是也和桃花源中的人一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宕村真的存在吗?”她问。
谢宥道:“既然县志上有写,那应当就是真的。”
“我看那县志也是瞎记的,村子偏僻成这样,怎么可能跟人争抢地盘,挖的谁的下盘?”
是啊……几人对视一眼,按下浮动的猜忌。
至少,也看一眼。
“似乎……到了。”
周岷看到了歪荡的木牌,仿照石牌坊的样式,但粗陋得像打谷的木架子,随意钉了木板当做村头的门面,木板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崔妩不知道怎么,听周岷说这句,声音闷闷的,像是藏了许多的灰尘,一掀开,无数的虫子在爬。
晋丑将木板积的厚灰擦点,隐约是“宕村”二字。
终于到了,可这怎么看都是一座已无人迹的荒村,没有老实但手段凶恶的村民,也没有地方打听所谓的“转胎丹”。
村口也有树,但树已经枯了,枯树像伸天的鬼爪一般,头顶的鹰一直在盘旋。
屋子破落,长满了杂草,无端的风吹门过户,呜呜地像在哭。
崔妩看了看谢宥腰间的长剑,心才安定下一半。
“没想到这儿早成了一座荒村。”周岷看着败落的村落,叹了一口气。
他们站在一口枯井前,这儿是村子的中心,举目四顾,最显眼的是面前搭的一个开阔的木台,大概代替了祠堂的地方,不知道是供奉什么,思及那些恐怖的人祭,想来这个祭台跟屠宰场差不多。
这种村子,消失了也是一件好事。
晋丑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看来求不到药了。”
“走吧。”谢宥道。
说是要走,几个人还是搜查了一圈,当真没有人住的痕迹了。
这村子荒凉得有些,刘父难道不知道,还是故意给他们指错了路?
也没什么好留的,一行人原路返回,路上,宕村诡异安静的景象仍飘荡在心里。
崔
妩心神不宁,将地图拿过来看,看着看着,她觉得不对劲儿。
她眯着眼睛皱起眉,又翻转了几下。
“这老不死……”
思及谢宥在这儿,崔妩赶紧改了口:“这老汉哄骗我们,什么宕村,根本就在岸头村另一面的,咱们这是绕了一大圈吧。”
她这么一说,谢宥接过地图,仔细看过。
地图虽然刻意画简略且曲绕,但关键的几处又点明了,让他们不至于失去指引,何况到处都是不能走的杂草乱石,只有一条张满草的羊肠小道,人会下意识地循路走。
大山高广,他们就这么绕着山腰走了一大圈也不知道。
他们往回走时着意,发现果然是绕了路,等再看到岸头村的石头,差不多算是回到了原地。
崔妩抱臂看着他们三人,问道:“被耍的滋味不好受吧。”
晋丑问:“咱们要不要杀回去?”
负责拿主意的谢宥却问起:“说来,周县令为何要借口找宕村所在?”
周岷道:“自然是为了吏治清明,这村子落后愚昧,遗毒甚深,下官早有修改县志的念头,不然总怕有人效仿陋习。”
“那神方到底是真是假?”崔妩好奇地问。
“下官也不知晓,只是听说过,未亲眼得见。”
他快走几步,迈过一个坎。
崔妩跟上:“如今村子没了,看来正中县令下怀。”
“是啊……不过好好的村子,明明就在岸头村后面,怎么整个都没了,难道是被害了?”
两村相斗,一个村把另一个村杀光了。
“又或是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官府早晚要查,才来了个金蝉脱壳,”谢宥推测,“所谓的宕村,怕是已经变成了所谓的岸头村吧。”
“也有这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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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父站在村口,看到他们回来,身子探得像鞠躬:“你们问得怎么样了?”
“看来宕村已经没了,成了荒村。”
“哦,那真是可惜,各位这就回去了吧?”刘父想着那已经到手的一百两,心头滚烫,他未尝不能挣得更多。
这个因为农活黝黑干瘪的老汉,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尽收谢宥眼底。
人总以为农民憨厚老实,但眼前这位聪明得很,精于算计,他想赚的不止一轮银子。
“什么动静?”崔妩耳朵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