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妩问道:“这些官吏都是怎么来的,其中有几个是真正忠心的?”
她早在登州就看尽了所谓官吏的诡谲心思,能让他们在此对一个女人高呼“万岁”,方镇山一定费了不少力气。
“这群人里有很多是弥天教的信众,有些是贪婪太过,谢宥来后就会在靖朝官场混不下去的盐官,有些是罪证在手的,有些靠着漆云寨吃饭……就像蜘蛛结网,总能将这些人拉到手里来。”
方镇山慢慢教她认清那些官吏的底细。
“从当年杭州匪患起,抢了那些官吏之后,你爹我发现当官的也不过如此,就在筹谋这件事,一面拉拢他们,暗地里做生意、打手的往来,一面让素玄兵游说他们信奉弥天教,再用这些官吏去掌握其他人的弱点,然后控制他们,慢慢地,整个江南官场差不多就在我手里了。”
“我只是对他们说,我的女儿有帝王之才,这些年我只是听从她安排行事,如此,方能让你服众。”
崔妩明白了,今日这一跪,来的都算一个投名状。
在方镇山的有意推动散播下,谢宥在登州杀尽盐官之后,让本就风声鹤唳的盐官们彻底倒戈,江南官场更加紧密团结在一起,只需轻轻一推,让他们以为自己无路可走,自然争先恐后就坐上了造反的大船,何况船上早有别的官员为他们作示范。
“他们其中难道不会有人有异心,跟朝廷上书咱们这个江南小朝廷的事吗?”
“土匪造反是罪吗?”
崔妩无言。
“朝廷不是早将你爹当心腹大患了,虱子多了不怕咬,只不过季梁城那边根本不知道漆云寨的本事,皇帝就算在乎,派来剿匪的也只的是江南道的军队,剿匪是年年都有的事,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能互相照应,为什么要惹事?”
立功的事人人都想,但若有出错的风险,那不如不做。
“今夜你就是让这些人来表忠心,顺道让我提前感受一下当皇帝的痛快?”
“不错,”方镇山整了整女儿的面纱,“但你的真面目还不能让人看见,不到事成,我不会让你担上风险。”
“老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
“我怕变数太多。”
“什么意思?”
“你是个女娃,我怕到时江山落定,就不是我一个人说全乎话的时候,更怕我打仗中出了事,他们不认你一个女子能继承我的一切,我这才提前让你回来,你是将来的皇帝,这是一开始就板上钉钉的事。”
“你倒是考虑得挺周全。”崔妩扭过头去。
方镇山蛮得意:“那么办法,当爹了,我少当了十几年你老子,只能拿个皇位来补偿,现在你知道了,外头的男人有什么好,甜言蜜语哄骗你一时罢了,哪比得过你阿爹对你?你爹只会给你实实在在的东西!”
“确实……”
崔妩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照她作风,此刻该对方镇山极尽马屁之能事,可憋了好久,也只能说两个字。
她转过脸来时,火把照得眼下红红的,“你也别说打仗出不出事的话,实在不成就退下来,留一条命安享富贵。”
方镇山揉揉女儿的脑袋,“你老爹还能再打十年呢!”
她娘不在了,自个儿流浪了这么久,当爹的不对她好谁对她好啊。
第097章 布局
崔妩想到登州那三千万两, 问道:“北面劫赃银的动作如何了?”
“就这一两日,只要王靖北配合,咱们就事半功倍了。”
崔妩不明白:“分个一千万两, 如何个事半功倍法?”
漆云寨的兵马仍旧不可能比得过靖朝。
方镇山呵呵笑了两声:“这可不是一千万两,而是一个引线,将北面炸穿的一根引线。”
崔妩等他说下去。
“等三千万两赃银被劫之后,京中很快会有动作了。”
“什么动作?”
方镇山在她耳边低语,崔妩缓缓睁大了眼睛。
赃银一旦被劫, 三路边军定要担这次损失,到时候他们不受皇帝信任, 军心不稳不说, 若是事发让皇帝得知,作为内应的一军和王靖北会被直接摘掉帽子。
王靖北以为他和漆云寨混在一起劫了银子,漆云寨要反水的话,说的话更不会得朝廷取信,只能算污蔑,殊不知漆云寨不说, 有的是让皇帝取信的重臣去说,去呈证据。
到时两军受查,两军大将被去,更要命的是, 盘踞北面的北疆兵会立刻收到消息, 知道西北大将已去,守卫薄弱, 到时一定会挥师南下, 到时季梁城保不保得住都说不定。
方镇山就是要亲手缔造一个乱世,让朝廷的兵马先和入侵的北疆兵打起来, 无暇顾及江南的事。
他就能在乱世之中割据江南,再慢慢向北蚕食。
方镇山确实不是莽夫,不然也不会生出方定妩这么诡计多端的女儿。
他甚至比谢宥本人更早知道他要去查盐,那时起,这一切早早就被他谋划好了。
“好大,真是好大的一张网。”崔妩感叹道。
登州查贪不只是敲山震动江南虎,也是凭空拿出这三千万两来,让靖朝北面的军心分崩离析。
谢宥每一步都是在帮方镇山,但他又不得不为,还有谢溥与王家的仇怨,让一切都不偏不倚,朝着方镇山预想的方向发展。
正因为谢家的清正刚直,不同流合污,反而推了这个王朝最后一把。
想清楚前因后果,方镇山的谋算当真是让崔妩大开眼界。
“女儿,你也该明白了,我并非冲动行事,此刻已是天时地利人和。”
不错,此刻正是天时地利,再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了。
崔妩道:“可你这么一搅和,靖朝可就彻底乱了。”
乱世意味着生灵涂炭,赤地千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江南固然可以暂且偏安一隅,但若引外敌入侵,就是史书千古罪渊。
他们谢家是忠臣,却也免不了成为乱国的一环,阿宥心怀天下苍生,为了万民福祉是不惜自身的,届时看到如此局面,他绝不会原谅她。
二人关系再无转圜可能,不过……这个计划也实在可行。
她可能拥有的将是万里江山,那时,还需要谢宥的原谅吗?
方镇山呵呵笑道:“不乱,咱们怎么浑水摸鱼呢。”
“可到那时,万民的血肉就都投进火炉里了……”崔妩道出一个惨烈的事实。
“那又如何,要不是靖朝这些官吏从上到下都各怀鬼胎,哪里会有我们下手的机会?”
方镇山冷哼一声,“帝王之路,本就要踏着无数尸骨向上攀登,方定妩,只要赢了,将来史书都由你去写。”
崔妩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了。”
她坐在龙椅上,瞳孔之中映着石壁上的火把,若悬起了两团熊熊炽阳。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等着,等着一切水到渠成。”
“不错,猎手最要紧的,就是耐心。”
—
走出山洞,崔妩还见到了弥天教如今的教主,素玄兵。
这是位仙风道骨的男子,一把飘逸的胡须还是漆黑,据他所说自己已有百岁高寿。
照晋丑先前说的,他脑子确实有点问题,明明说的是谎话,却自己先对撒出的谎话深信不疑,脸不红心不跳地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说得头头是道。
方镇山找到他时,他还是个目不识丁的闲人,名叫鲁葭,撑着一杆“路半仙”的算命幡子,实则根本不会算命,就是学了几手骗术,对着人便夸夸其谈,因没有真本事,荒年在路边饿得只剩半条命,得弥天教施粥才活了过来。
这放在哪儿都是废人一个,偏偏方镇山很看好他自己凑上来,话不落地的嘴皮和撒谎不喘气的脸皮,很是让他想到爱女方定妩和爱将晋丑,于是将他招到麾下。
彼时晋丑还担着弥天教教主的名头,将七拼八凑的“教义”传他,就办别的事去了。
这鲁葭得到弥天教“真传”,就改了“素玄兵”的名,养了一把胡须,把四十岁说成一百岁,摇身一变成了“真仙人”。
之后素玄兵便整日出入官门和商宅,凭着一把三寸不烂之舌,和弥天教在民间的声望,将此教在官吏富户之间发扬光大了起来。
如今他成了弥天教的教主,人前体面人后讲究,不知是的演的还是自己都信了,总说自己在梦里与弥天大神坐而论道,玄之又玄,愣是把一个崔妩随口编出来的教派坐实了。
崔妩见到他,自得客气一番:“听闻仙师从前研习六爻,紫微斗数,可能算出咱们究竟能成事?”
“弥天神已降下恩旨,大娘子就是天命所归,只不过……”
“不过?”
“不过若想得弥天大神的庇佑万代绵延,方大娘子必须将弥天教抬为国教,吾前世乃弥天大神座下圣使,感弥天之命转世投胎,生来便得令旨,辅佐漆云寨建立新朝,为天下生民求福祉,是以凡漆云寨所御地界的子民,都该信奉弥天教,才能修得来世善果……”
素玄兵拉着崔妩说了有一个时辰,崔妩面容始终含笑,认真听着。
等他说完了,崔妩高兴道:“弥天教感运而生,更得仙师这位弥天转世,加持漆云寨,我心中无忧矣,来日新朝自当奉弥天为国教。”
素玄兵大喜:“娘子有此领悟,吾已无甚担心了。”
待素玄冰离去之后,她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哼!还国教,转世轮回,童男童女侍奉,今生罪业……再发展下去,就该是祸害人的邪教了。
崔妩打定主意,将来大业不管成与不成,一定将此人诛杀,不留祸患。
晋丑在一旁也听着,看人走了,他长吐出一口气:“看,人家打量着跟你并分天下,在人间当真神仙呢。”
“那就让他以为着吧。”
—
崔妩并没有久住漆云寨,而是回到了杭州崔家旧宅。
这处宅子早就被方镇山买了下来,将墙打通,和隔壁宅院相连,开阔了不少。
在这座宅子里,崔妩还见到周敏。
她换了女子装束,薄薄的身形轻得如梁上的燕子。
崔妩来时,周敏正坐在檐下看一卷书,叶隙一缕日光落在她浅绿的裙摆上,身旁摆了几本书,瞧着都是翻看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她,崔妩好像见到那一双双黝黑胆怯的眼睛。
在崔妩眼中,周敏好像是这万千生民的具象。
是登州时她负责安置那一个个小娘子,她们从各个盐官府邸被带出来,还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明白之后,连欣喜也小心翼翼的。
说起来,她们在登州过得还好吧?
到时兵乱一起,慈幼堂不济,寻常百姓都难求生,何况是她们。
救她们出火炉又推她们下泥潭,崔妩不知自己和那些恶心的盐官又有何分别。
许是余光有人影晃动,周敏自书里抬起头。
见到来人,她眼中泛出惊喜,起身同崔妩行礼:“娘子,您怎么会在这儿?”她并不知道漆云寨要做的事,被安置在这里也依旧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崔妩收起思绪,道:“这儿是我早年在杭州住过的地方。”
见到认识的人,周敏似乎很高兴,更带着感激:“得娘子收留,敏不胜感激。”
“无妨,屋子很多,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崔妩说罢,转身离开了。
她脚步匆忙得有点像落荒而逃,像生在阴暗之地的老鼠,要避开过亮的地方。
—
天一连阴沉了好几日,眼看着要下雪,结果落下来的又是雨,崔妩恍然,江南难得下雪,还是烦人的雨水更多。
自从被晋丑他们从阿宥身边带走之后,崔妩就再没收到过他的消息。
她对他的思念也平淡,想也知道,阿宥一定气死了。
接二连三,自己可不能再被他抓到,不然想再跑掉可就难了,眼下一切都不及她的大业重要,就是谢宥挡在面前,她也会碾过去。
但不用刻意打听,也知道谢宥已经到了杭州。
他大概派人来查过此处,彼时崔妩住在隔壁院子,崔家旧宅里住的人打开了门,让他们进来查了一通就走了。
崔家旧宅只是顺道一查,谁都不会相信她能在这边落脚。
“今日是腊八吧?”崔妩想起来日子。
妙青点头:“是啊。”
踟蹰了几日,崔妩发觉自己怯懦得可笑,怕谢宥也就算了,怎么还会怕见周敏?
“去请周娘子过来喝腊八粥。”
周敏很快就过来了,对于崔妩的避见,她并未察觉到,还道崔妩像在登州一样,有许多事要忙。
“司使娘子。”她行礼。
“不必客气,”崔妩邀她入座,“我很早想跟你坐在一块儿,说说话。”
“是。”
崔妩看她抿唇在笑,问道:“周娘子在笑什么?”
周敏摇摇头:“只是见到娘子,很高兴,这段时日住在府上实在叨扰了。”
“安心住下就是,不收你银子,要看什么书就说,会有人给你带回来的。”
“府中藏书很多,我怕是这辈子都读不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