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菜上桌,厨师也多留,洗完锅子就走。临走前说今天准备不够,确实发挥有限。叶春彦一时间不敢下筷,只问道:“这人是谁啊?你的私厨吗?”
杜秋给他盛饭,一面道:“也不算吧。私厨要更正式一点,反而赚的不如这样多。他在饭店上班,我之前去吃过,觉得还行,就留了个联系方式,有需要时找他。这样他能赚点外快,我也方便。”
叶春彦无从回话,只低着头默默吃饭,面无表情嚼着鸭子。酱料调得讲究,很清爽的微酸,又透着鲜。杜秋把龙虾上的蒜末挑掉,给他夹肉,自己并不吃多少。过了半晌,她终于道:“林怀孝走了。”
“是哪种走?”
“他和白医生私奔了。”
叶春彦点点头,“你应该提前知道吧,白医生的房子是你租的。难怪你前段时间出差了,避避风头?”
“真不想被你一眼看穿。我们怎么已经这么熟了?”
“既然你也愿意让他们走,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了,你到底为什么会同意结婚。当个寡妇这么有趣吗?”
“是有钱的寡妇。穷寡妇上社会新闻,富寡妇上福布斯。之前已经谈妥了,他死后,名下的股份归我,房产分一半。关键还有继承权,他弟弟不可靠,要是我有个孩子,形式就不一样了,就算老林不把公司给他,也是按人头分遗产。”
他的筷子停下来,道:“我以为你已经够有钱了。钱对你还这么重要吗?”
“钱很重要,钱能买来自由。越是有钱的人,越是明白这点。”
“可是好像走进死胡同了,牺牲了自由换钱,再用钱买自由。”
“人生本来就是处处死胡同,年轻时用健康换钱,老了拿钱买健康。西西弗斯不就是这样吗。”
叶春彦叹了口气,默默拿碗暖着手指,扭过去小声咳嗽。杜秋为他拍背顺气,又帮着盛了碗汤,“你说这些事,我爸会看穿吗?他有特意来问过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如果你觉得他和你是普通的父女,那就只是随口一问。如果不是,那可能是试探,还没有证据。也可能是有了证据,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和他的事,没必要问我。可能之前我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那现在说明白。我很讨厌你爸。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他。”
“那我可能没说什么话了。”
“你就不能多聊聊你自己吗?我很想听的。”
杜秋垂下眼,局促不安起来,抬手拨了拨头发,笑道:“我的故事大多很无聊。你不要嫌烦。”
“我想多了解你一点,只要不说你爸,说什么都行。”
叶春彦收拾完碗筷,擦了桌子,又去洗手间刷牙,毛巾擦掉嘴边白沫。再出来时,背心外披了件衬衫,规规矩矩掖进裤子里,坐在她身边,摆出一副认真听故事的架势。
杜秋道:“那说说我妈吧。我妈是那种很贤惠的女人。她在家里也是大姐,和我一样,下面还有个妹妹。为了照顾妹妹,她十八岁就出来找工作,为了照顾家庭,白天工作,晚上做家务,不但要照顾我,还要照顾老人。我爷爷那时候中风了,端尿壶和擦身都是她来做的。有一年我爸只回家过三次,我妈把里里外外都照顾得很好。大家都说她是个好女人。但是她死的时候,在病床前哭着对我说,好后悔。好后悔过了这样的一生。为了别人白白做牺牲,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她是真的不甘心。再重来一次,她绝不要当好女人。就是在这样的悔恨里,她很绝望地死了。”
“你一定很想她吧。”
“算不上,有段时间,我真的很讨厌她。你是独生子,不会有这种感觉。明明已经生下了我,却坚持要生下妹妹。说是怕我寂寞,这种话都是骗人的。我只觉得是因为我不够好,她才会再来一次。”她仰起脸一笑,“不好意思,又提到我爸了。”
叶春彦朝她摊手,“给我一块钱。以后你每次提到他,都给我一块钱。”
杜秋转了十块钱给他,道:“那我还有九次机会。”
“这样我可要涨价了。”
“再聊聊你吧。叶春彦,你真的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心的家伙。有什么窍门吗?”
“长得好。”
杜秋在喝水,禁不住呛了一下。叶春彦含着笑继续说下去,“我认真的。因为长得好,所以我从小和女孩子打交道,把你们看做和我一样的人。那些前二十年没很女人打过交道的男人,很容易偏激。要么觉得女人都是傻子,除了生孩子毫无用处。要么觉得女人都是荡妇,在她面前喝水都是勾引。”
“说得不错。那你什么时候开的窍?”
“十岁左右吧。”
“这么早?”
“我十岁就和女孩子亲嘴。有一年夏天很热,邻居家的姐姐有冰砖吃,那种方块一样的雪糕,对小孩子来说很奢侈的。没有棍子,一般是放在碗里,拿个勺子挖来吃。她就坐在门口吃,我去看她。她逗我,说让她亲一口,就给我咬一口。那我肯定同意了。”
“我觉得有点吃亏。”
“不吃亏,我咬了一大口,至少有一个角。亲嘴我只让她潦草地亲了一下。像是这样。”猝不及防,他扭过头,两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嘴唇对嘴唇,轻轻贴了一下。
杜秋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舔了舔嘴唇,道:“那是我吃亏了,请你吃了饭,却只能潦草亲一下。要这样才好。”两指探进他嘴里,往后面摸,压在后槽牙上,问道:“第一次见面时撞到的是这颗牙吗?”
他也说不出话,只咬住她的食指尖,舌头扫过去。眼睛湿润,微微垂下,并不看她,嘴唇抿起,下唇润着指腹。她的手指抽出,换上嘴,吻完又说道,“我完了。我现在觉得你在我面前刷牙就是勾引我。如果不是为了接吻,你为什么要刷牙呢?”
”牙医让我多刷牙。”
“那牙医也支持我们接吻。”
他微笑,只解开她衬衫前两粒扣,慢慢向里滑,另一只手搭在她后腰,“我其实有点害怕了。我们或许不该再这样下去。你这么看重钱,真怕有一天你觉得这些都不值得。”
他有许多话想说,但开不了这个头。隐约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看电影,影院里是暗的,惟有前面的幕布亮着。一两个钟头的惊涛骇浪,灯一亮,就无影无踪了。有时候他会可以掐着时间去洗手间,不想看结局。好像这样做了,故事能继续延续下去,他是习惯了一种生活的人。觉得穷比富容易忍受。因为贫穷是缓慢的碾压,富贵是尖锐的切割。他想,这种话说出来她也不会完全明白。
可是她的眼神变了,淡淡微笑,似乎又像是明白的,轻声道:“万幸,我们已经过了相信天长地久的年纪了。”
于是再没有人说话,只是绵长而满足的叹息,他拽着她往床上压,衬衫下摆全从裤子里扯出来。正此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假装没听见。他却已经停手了,推了推她,像哄个小孩子,道:“去接一下吧,说不定只是推销。”
自然不是推销,是杜时青的电话。她慌慌张张道:“姐,你快回来一趟,黄芃过来,来吵架了。”
第42章 不要一边拿我的钱,一边和我谈尊严
丈夫出轨,家庭主妇通常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好人,要么当好妻子。当好人,注定要吃点苦,咬紧牙关提离婚,分财产,抢孩子,把简历投进海里,堵茫茫的生机。要好妻子,自然要容易些,忍一忍听个好故事,信了就好。
朱明思告诉了黄芃这样一个故事。狄梦云勾引他。他原本是私下与她谈事,送了她几样礼物,以示诚意。不料她见财眼开,竟然贴了上来,每天一个电话不停。他到底是个男人,送上门的,总有片刻的心动,好在最后把持住,又怕黄芃误会,没好意思与她提。晚上偷偷约狄梦云见面,不过是想把话说清楚,最后送一样礼物堵她的嘴,以后就不再往来。
天方夜谭,愿者上钩。黄芃沉默不语,踱步到窗边,望着夜景,定了定心。信吧,信这幽静的别墅,信这每月两万的生活费,信这岌岌可危的婚姻,信这孩子的父亲。她道:“你说的话,我当然信。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们是一家人,你愿意相信我就好办了,现在怕就怕狄梦云倒打一耙,先和杜秋去告状。你能不能帮我上门说清楚。别说是我的意思,我怕他们误会。杜秋本来就对我有点偏见。你帮我去澄清一下,我信得过你。”
于是黄芃便带上一位妻子的尊严,来到了杜家。她原本想找杜守拙哭诉,但他正在房里休息,并不见她。她也不便多等,径直杀上楼,冲到书房,抓出狄梦云,质问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背地里做的事,我都清楚了。不管是你想着捞一笔钱,还是介入我的婚姻,我告诉你,都不会得逞了。”
狄梦云扫她一眼,淡淡道:“有什么事等我上完课再说,好吗?”
黄芃气得眼红面热,作势要动手。杜时青叫住她,高声道:“你在我家发什么疯?有什么事等我姐过来处理。你给我等着。”
本就要等杜秋把话说开, 黄芃也就冷眼看着杜时青打电话,并不急,道理本就在她这边。她索性坐在椅子喝茶,新续的茶刚冷下去,杜秋就到了。
不比往日的一本正经,杜秋含笑打量着黄芃,像是看戏班子玩杂耍的猴子。冷淡,轻蔑,又淡淡的多一丝怜悯。她把狄梦云揽到身后护着,问道:“你过来做什么?”
黄芃昂了昂头,强撑气势道:“这位狄小姐,不知道在想什么。年纪轻轻,不走正道。勾引我老公,我过来让她把话说清楚。”
“挺好的,你家的事情闹到我家来,把我家当居委会,看来我挺闲的,你比我更闲。”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是你请的人。我来处理她,要先来问一下你的意见。”
“噢,我明白了。你是在质问我?还是发落我?看来我要抽空给你写封道歉信。”她笑着看黄芃脸色陡变,问道: “朱明思呢?”
“他在公司上班,今天我过来的事没和他说。”
杜秋冷笑道:“你过来闹不就是想找人帮你出头吗?不把他叫来,算什么呢。他这么个大忙人,看样子比我都忙。我都有空给你们当居委会主任。” 黄芃咬了咬嘴唇,刚要解释几句,就被她抬手打断,“你打电话给他,半小时里让他过来,不行的话,你就出去吧。再选个好日子,叫来二十个亲戚,大家围成一桌,给你来评评理,怎么样?”
黄芃没让人这么劈头盖脸训过,又气又怕,急得要流眼泪,咬住嘴唇强忍着,给朱明思打了电话。他匆匆忙忙赶来,一见到她,就劈头盖脸道:“你搞什么啊?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让你别来,丢人现眼的。”
原本是在家里说定的,这次由她出面,假装他不知情,应付不来,再由他来解围。如今见情势不对,他就翻脸不认人,她气得哑口无言,只眼泪簌簌而下。
朱明思道:“这件事是这样的,其实就是见小事,不知道是不是我话没说清楚,和狄小姐弄出些误会来。当初黄芃让我要了她的联系方式,方便我们儿子以后找家教。我也私下和她聊了几句,一开始还挺好,后面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我有些话没说对,狄小姐误会了,以为我对她有些想法。我还正想和她当面说清楚,黄芃就闹起来了。也是我不好,最近太忙,没空管家里的事。”
这番话是对着杜秋解释的,她不置可否,依旧端坐着,淡淡微笑。黄芃在旁带哭腔嚷道:“当面说?当面说需要背着我私会吗?那套房子连我都不知道在哪里,你还晚上叫她来,到底什么意思?要不是我得到消息,估计还蒙在鼓里。”
杜秋问道:“谁给你的消息?”
“我不知道,匿名的,突然有人加了我好友,给我发了个地址,让我去捉奸。估计是他们得罪的人太多,有人报信。”
狄梦云终于开口了,怯生生道:“打断一下,黄小姐,那地址是我给你发的。” 她拿手机给众人,是前几天新注册的号,还留有和黄芃的聊天记录。她自称是个看不惯黄芃受骗的好心人。
朱明思立刻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挑拨我们夫妻感情?”
“请别误会,朱先生。我是实在弄不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开始说要当面谈,就在咖啡馆聊了很多和家教无关的事。然后说去你家里谈,气氛更好些。既然你说你太太知道了。那我觉得我提前通知她也不为过。”
“那你为什么要匿名呢?你这就是做贼心虚。我不和她说,就是怕她误会。你倒好,还故意吓唬她,弄得她神经兮兮的。我看今天原本是没什么事的,就是你的唯恐天下不乱,小事也要闹大。我不是已经提醒过你了嘛,年轻女人不要这么敏感,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坏人。”
狄梦云不说话,突然拿出一支录音笔,放了一段录音,是她把朱明思的电话公放了。录音里,他声泪俱下道:“你不知道啊,狄小姐,我被骗了。黄芃她结婚后,完全是变了一个人。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完全是爱情,没想到是他们全家给我下了个套。她的爸爸,完全就是个小市民,很下作的一个人。卖掉了家里唯一一套房子,让她和我出国,又让我知道这件事,给我压力。后来还莫名其妙有了孩子,不清不楚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用了什么手段。她完全就是个拜金女,处心积虑要当个米虫。”,
“我想也没这么坏吧,可能你对她有些误会吧。”
“唉,你这种年轻女孩子根本不能体会。贾宝玉说女人结婚后成了鱼眼珠,真是太正确不过。你是不知道她在家里的样子,又懒又胖,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吵。她也没读过什么书,完全不能和你比。她在家就像个太后,花我的钱不说,还要我伺候着她。以前我爸妈还站在她这边,现在住在一起,见了她这样子,他们也后悔。我是真的累了,身边也没有人能说说话,只能和你倾诉几句。”
黄芃原本是哽咽着落泪,听完这段录音,整个人颤抖起来,跌坐在椅子上,肩膀一抖一抖,像是要干呕起来。 朱明思也不理她,只默然站在一旁,一时也找不出解释的话来,只恶狠狠瞪着狄梦云。
“找家教这么小一件事,你们和我说一声就好,何必这样。”杜秋淡淡朝他抛去一个眼神,笑道:“还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像你,对古典文化有研究。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朱明思道:“真的对不起,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最好是这样。我也给你个面子,大家各退一步,狄梦云我让她以后不用再来了。你呢,一家人回去好好谈谈,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一件事。”她把他送来的那套古董瓷器退回去, “这礼物太贵重了,你还是带回去了。过年走亲戚,人来了就好,东西随意些不要紧。”
“这是送给叔父的,收回去不太好。”
言下之意,便是还存着一丝侥幸,要等杜守拙的意思。杜秋笑着摇摇头,也佩服他,真是给脸不要脸。
杜守拙一直在二楼,先前闹成一团时并不出面,只等着下面动静消停些。他走出房,站在栏杆边上,居高临下道: “看来我家不用交电费,电视里都没你们演得好。你是还准备留下吃晚饭吗?”
话说到这地步,再挽回也是颜面扫地了。朱明思忙不迭拽着黄芃走,嘴里不停道:“对不起,回去我会好好和她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