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确实短了,可按男人的标准还是长,齐肩膀,有碎发,比先前轻盈了许多,胡子也刮得一干二净。他微微低着头,眼睛往上抬,轻而薄的青年锐气,像是一把磨得很快的刀。看着不像是孩子的父亲,顶多二十六七。
“你的胡子呢?”
“我说头发不能剪太短,剪头的人说一样花了钱,那就把胡子刮了。我还来不及考虑,刀已经架上了。那我也没办法了。”
“你把胡子刮干净也好。”
“我不要,我喜欢我的胡子,我留胡子的时间,比认识你长多了。”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忙着照镜子,“让你不要亲脖子。现在不知道多久能好,这种天穿高领很热的。”
“让他们看见就看见了,又不是做什么坏事,证明你还行啊。”
“我不比你,脸皮比较薄。”他习惯性地把头发拨到一边,发梢却从指间滑过去。“我现在没空管你了,先把鸡处理掉。晚上我给汤君炖汤喝,要来不及了。”
“你会杀鸡吗?”
叶春彦摇头,“应该不难吧。我看菜场杀过,应该就是割断脖子放血。”
到底还是想当然了。他去厨房拿刀和脸盆,让她帮忙按着鸡。鸡伸脖子要啄她,她一吓,就放它跑了。他抓着菜刀气势汹汹去追,鸡就忘床底下钻。他放下菜刀,拿扫把柄去拨,鸡从对面逃出来,又钻到柜子后面去了。他把手臂伸进去抓,又被啄了手背。
杜秋去房间里搬救兵,把猫放出来,道:“听说猫抓鸟很有一套,鸡也是鸟。”正说着话,猫被鸡打了一翅膀,吓到逃回叶春彦怀里。他急了,放下扫把,脱衬衫,两个袖子一扎,绑了个兜。他猫在门后,不动作,等鸡慢慢走出,屏息凝神贴过去,拿衣兜一罩,总算抓住了。
他大松一口气,让杜秋拿刀,就着鸡的脖子来一下。她不肯,嫌血淋淋的。他就拿绳把鸡绑在阳台上,“说是草鸡,看样子不是骗我的。我明天拿去菜场上。”
一地的鸡毛,他转身拿扫把去扫,猫又溜到阳台上,兴致很高地去咬那根绳。杜秋来不及抱走猫,绳子就断了。鸡踩着阳台的杂物飞到窗口,跳了下去。刚才余老太来拿衣服,窗户就忘了关。
杜秋吓得回头去喊他,“春彦,你的鸡跳楼了!”
叶春彦听了也发蒙,一手抓着扫把就冲来阳台。他还来不及穿衬衫,光是件跨栏背心,吻痕一览无遗,背上还有几道抓痕。杜秋盯着看了眼,才道:“鸡怎么会飞啊?”
“鸡当然会飞啊,鸡是恐龙的后裔啊。”
杜秋将信将疑探头出去,跟着叶春彦一起往下看。鸡倒没事,飞到二楼的晾衣杆上,稳稳落地了。在太阳下一抖擞,雄赳赳气昂昂就走了。
有事的是他们。凭空飞下来一只鸡,是一个袖珍式的天降祥瑞。绿化带边上晒太阳的几个老头老太,不约而同抬头往上看。
上了年纪,他们是老花但不近视,一打眼就是看到他们衣衫不整,肩并肩探出头来。叶春彦先反应过来,抓着衬衫往身上披,一面朝下嚷道:“帮我把鸡抓一下!我下来拿。”他背过身去穿裤子,杜秋瞥到他耳朵在发红。
他下去时,鸡已经抓住了。老赵捏住鸡的翅膀给他,“抓牢了,叶先生,回家拿绳子绑一绑。”
“谢谢啦,我晚上炖汤喝。你们要一点吗?”
老赵意味深长,对他笑了笑,“不要了,我们消化不了,倒是你,好好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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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后面的读者看不到,重申一下设定。叶春彦才 30 岁,按生日算的话到这章还只有 29 岁。(具体请看第二章 杜秋和妹妹的对话)他比隔壁柳二还小几个月。
杜秋比叶再小几个月,虚岁 29,实岁 28,她和柳二都是夏天生日。后文要给她过生日。
第44章 到底是男女平等了,当狐狸精男的也作兴了
鸡跳楼后,当天晚上就做成了菜。肉拿给汤君吃了,汤分成两半,一锅拿来下面条,一锅拿来下馄饨。因为它又顺便戳破了叶春彦的一桩情事,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小区里的老头老太有了一段时间的谈资,每每叶春彦经过,他们都含笑同他打招呼,道:“叶先生好啊,今天家里还有客人来吗?”
叶春彦无言以对,也就低着头,勉强笑笑,快步走了。他这般的反应,也不必再问什么,已经是不打自招了。
事情是什么样的,他们一传十十传百也都知道,至少其中种种细节,还要靠老赵来补充。他就住在叶家对门,又碰见过几次杜秋,可谓是戏院里第一排的观众,自然是清清楚楚,“叶先生厉害的,那个女的一看就有钱,进进出出都是辆奔驰送的。我好几次远远看见,叶先生在车边和她说话。有钱倒还算了,听说她之前还有结婚对象的,不是我瞎说,是叶先生自己说的,还特意找过我,让我别乱说话。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结果他们还是好了。也是好笑。”
“这么讲叶先生算是狐狸精了,到底是男女平等了,这种事男的也作兴了。”
老赵道:“也不要这样讲,毕竟没结婚,就是他的本事。女的还和男的不一样,重感情。女的带个孩子,再结婚对象总是差一点。男的就不一定了,人家爱得要死,就要做后妈也没办法。叶先生平时不声不响,其实蛮厉害的。”
他们在露天说得起行,不时笑两声,倒也没看见汤君背着书包从旁经过。类似的话,她最近听了不少,每次都是匆匆逃走,像是自己犯了错,面颊烫红。她是从小跟着父亲长大的,突然横插进来一个妈妈,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别扭,像是天生瘸腿的人,治好了腿,反而不会走路。
可她又怕爸爸伤心,虽然她也不是很懂这道理,但在其他大人嘴里,爸爸总是要再结婚的,不然人生就像是一个逗号,总也没个收尾。
汤君整天想着这件事,夜里也睡不好,白天总是打哈欠,老师都以为她病了。她想这样子叶春彦早晚会知道,索性直接去问他,“杜姐姐,真的要当我妈妈了吗?”
叶春彦正在厨房做饭,还没开火,只是调酱料。他脱下围裙,半蹲着,直视女儿的眼睛,问道:“又是外面听来的吗?”
汤君有时候害怕他这样的注视,太温柔,生怕说错一句话就惹他伤心。她低着头,拨弄扣子,道:“你说是不是?”
“不是。”
“骗人,我看到你们在一起牵手了。她是你的女朋友了。”
叶春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这是两件事,我和她的感情,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牵扯其他的问题。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一个我喜欢又喜欢我的人。我和她怎么样,都和你没关系。”
“你不想和她结婚吗?那你想和谁结婚?”
这话自然有敷衍的答法,但他并不完全拿她当个孩子,便郑重道:“我不想和任何人结婚。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或者是谁告诉你的,但我觉得爱是人生重要的部分,婚姻不是。等你长大了,也要记得这点,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不是什么天长地久的事。谁都会离开你,爸爸也会,学会自己过好生活很重要。”
汤君歪着头,似懂非懂,有些烦躁,就伸手去拿桌上的饼干筒,被叶春彦一把拍掉手,“快吃饭了,别吃零食。”她撅嘴,把埋怨写在脸上,“我其实挺想你和杜姐姐结婚的。”
“为什么?”
“她人好。”
“她是很好,可我不喜欢她家里人,结婚了就是两个家庭的事。”
“她家里人是坏人吗?”
“也不是。不,就是,她爸是坏人,坏透了。要是我和她结婚,他就变成你爷爷。你也不想要这样吧。”
“我不知道他有多坏。你也挺坏的,什么都不让我做,什么都不想让我吃,还说我拉琴像锯木头。”
叶春彦恍然大悟,捏了一把她的脸,道:“你说杜秋人好,原来就好在她不管你啊?”
汤君点点头,双手叉腰,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就是故意要气他,“对啊,她每次就给我一笔钱,让我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还让我别和你说。”
吃过晚饭,老赵又来敲门,客客气气送了一盒鸡蛋,寒暄几句才切入正题道:“叶先生最近住着还行吧?其实这里是老小区了,隔音也不好,你们带个孩子住可能不方便,还容易影响孩子睡觉。”
叶春彦会意,接话道:“确实,要是外面有合适的,我也想找找看。”
老赵笑着点点头,便走了。到第二天,果然房东就来打电话,说要卖房,但也不着急,留了两三个月给叶春彦选新住处。叶春彦自然知道是托辞,这段时间来他的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要澄清都无从说起。这一带又都是老年人,清心寡欲的日子经不起他这样的做派,估计是老赵又去告了一状。
不过他本就不想多留,立刻马不停蹄看起房子来。选中了一套两居室,在三楼,虽然房租涨了一千块,但采光格外好,停车场也新,方便杜秋的车过来。他预备下周签约,行李已经收拾起来,杜秋来找他,自然也瞒不住。她问道:“怎么搬家也不和我说一声?”
叶春彦道:“原本想搬好了再和你说,房东要卖房,一直住着对汤君影响也不好。”他没把话说清,但杜秋也明白,今天她过来时,有个老头在她车边站了站,同她打招呼道:“呦,叶先生的专车来了。”虽说是善意的调侃,但总让人不太自在。
“你想过要搬去哪里吗?”
“就离这里二十分钟的路,有套房子还不错,已经说定了,不过还没签约,你有兴趣的话,我过几天带你去看看。”
杜秋不做声,只是随手拨弄着柜子上的水仙花叶。冬天过去了,成排的叶与花都栽倒下去,黄腊腊一片。这其实是很不像样的一套房子,之前姑且觉得能忍耐,不过是他住着这里。她点着搁在行李箱上的琴盒道:“你倒还随身带着琴啊?平时也不见你拉。”
“确实荒废了,不过琴是我妈给我买的,总要留着。”
“你能拉琴给我听吗?”
第44章 .5 如果我们只是亲情, 那你现在又在害怕什么?
叶春彦腼腆一笑,不好意思起来,道:“好久没练了,已经生疏了。”
“不要紧,我也就随便听听,你也就随便一拉。”他点头,打开琴盒忙活起来。说是很久不拉,显然不是真话,这把琴一看就是定期保养,也几乎没调音。琴弓刚抵上去,他又停下动作,道:“动静很大,不太好,周围邻居都能听到。”
于是他们拎着琴盒往外走,到了外面一处小公园。这种风水宝地一早就由附近的老人瓜分干净了,能坐人的地方都由不同的团队占据着。只能左顾右盼,偷偷摸摸,打了个时间差,趁着老太太还没来练广场舞,杜秋负责望风,叶春彦在一棵樱花树下拉起来琴。
他拉的曲子并不新,就是门德尔松的 e 小调协奏曲,第一乐章,高音清澈而热切,是海燕飞快掠过起了浪涛的海面,风穿过山崖间狭长的缝隙。旁边闲坐下棋的几个老人也这琴声吸引,围在他们身边聆听。
其中一个等演奏完,问道:“你是在求婚还是在街头卖艺啊?”
叶春彦噎了一下,顺势道:“街头卖艺,先练习一下。”
“现在街头卖艺抓得很严的,要考个证才能上岗。你有证吗?”
“在考了。”
“那你不会饿死了。”老人背着手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转身就走了。
叶春彦与杜秋相视一笑,很窘迫地跑了。他牵着她的手穿过一整排的樱花树,花瓣纷落在身上。他顾不上自己,先拿下她头发上的花瓣。他道:“我不是免费拉给你听,有个问题想你。虽然这么说不好,不过我是不信你完全没有恋爱经历。我想,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对你很重要。”
“确实有一个。”
“有时你看着林怀孝的眼神,会让我觉得你在想别人。那么我呢?会不会有那么一刻,你想从我身上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杜秋沉默,不敢贸然回话。他像他吗?完全不像,应该说恰好互为倒影。叶春彦是货真价实春天的造物,一棵被砍伤的树,结了疤依旧有生命力向天生长。 他却是忧郁纤细的,水中一轮伤感的月亮。
那一年他跟着导师去华盛顿做项目,她去找他。他开车带她去齐拉✻,途经一处果园,成片的杏树同时开花,远远望去像是皑皑大雪漫过天际。一阵风过,花瓣飘起,又像是白粉色的火焰随风摇曳。她从车窗外探出头去,看得心醉。
他笑道:“我第一次开车经过这里,就觉得你会喜欢。还好你在花谢之前过来了,我还来得及带你来看。”
他领她进果园,庄园主是个穿格子衬衫的典型白人农民。他们攀谈几句,似乎认识。他拉着她在果园闲逛,用中文悄声道:“我第一次过来时,他还以为我是小偷,差点拿枪狙我。我骗他我是记者,说可以拍点照帮他写篇报告宣传一下。他就让我进来了。”
杜秋道:“骗人不好,你又不是记者,让他空欢喜一场,到时候觉得中国人都不守信。”
他耸了耸肩,抖落身上花瓣,笑道:“那倒不会,校报也是报,不算撒谎。倒是把照片登在校报上,有想来的同学大可以光顾。也是宣传。”他的眼睛形状像是花瓣,两端尖,中间圆,略一做表情便见弯,含情脉脉的。又有那颗泪痣,总像是刻意勾着人去看。
杜秋也下意识看过去,望见他的眼神,又刻意错开。她隐约猜到他要说的话,有些怕,想含糊过去。刚要开口,他却抓住了她的手,抢先道:“我只想说一句话,求你了,听我说完。”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眼带哀求,道:“我们是表亲,但绝不仅于此。每次注视着你时,我都觉得很满足。我想和你在一起,过幸福的日子。”
“这是亲情,你小时候和我一起长大,对我有依恋罢了。”
“如果我们只是亲情,你现在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快?你在害怕什么?”
她一把抽出手,气得浑身发抖,一层层起鸡皮疙瘩。他却误以为她是心潮澎湃,想去牵她的手,肩上的花瓣落下去,几乎带哭腔道:“我们可以走的,只要不回国,谁又能管我们。”
她一把推开了他,背过身去,道:“还是算了吧。就算不是亲戚,我们也不能在一起。我看着你就像是看着一面镜子,我对我自己都有埋怨和不甘,更何况对你。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但是到此为止了。”
“难道你之前对我的好,只是因为你爸让你这么做的吗?难道我们间的感情都是我的错觉吗?”
“是的,你一厢情愿了。我只是你表姐而已,小时候照顾你也是我爸的意思。”她咽了咽唾沫,强忍住恶心。好在出发时怕晕车,没吃什么东西,不然她生怕自己会吐。
“我没有让你答应我,我只是想让你承认你在意我。我的性格可能是不好,那你只要说了,我都可以改。你说的事,我都能做到。我知道自己有时很讨厌,可我是真的在意你才会换得。我只想让你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们感情的机会。这几天和我在一起,你不高兴吗?我很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