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笑话他道:“你这人真是老头乐。和你有什么关系?开个社区咖啡馆照顾他们还不够。”
叶春彦道:“老弱病残,孕,我都挺喜欢照顾的。”
投资美术馆再加上后期装修布展也不算小事,还有许多零碎的细节要注意。杜秋派了两个律师跟着去看财务报表,审合同。最后近亿的交易还要死抠二十万 ,没别的意思,就是再有钱也不当冤大头,给个下马威。
所有权移交后第一件事,叶春彦就把格瑞斯的展给撤了。她自然不肯,画着烟熏妆来据理力争,说已经签订的合同不应该受到影响。
“我知道,所以我们按照违约赔钱。请你出去。”叶春彦漫不经心道:“往好方面想,这是在帮你。搞艺术嘛,生活过得太顺就没灵感了。”
杜秋还派了亲戚沈慕泽来帮忙。这姑娘就是之前千里迢迢去美国把姨母找来的。留学修的博物馆专业,近来就业形式不景气,正在家待业备考公务员。不过她已经入了杜秋的眼,这次明面上帮忙,其实就是让叶春彦帮着评估着。要是觉得她还不错,之后就安排进公司。
沈慕泽是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说话时偶尔夹几个英文单词,称呼倒是很入乡随俗,叫叶春彦是一口一个哥。
一段时间观察下来,她做事很仔细,人情往来也老练,不管是拿来当助理,还是放她独当一面,都不成问题。只有一件小事,让叶春彦隐约忌讳着。一次他忘了东西在负责人办公室,开车折返回去却被保安拦下。
保安语气不善道:“证件拿出来看。车牌登记过吗?”
叶春彦客客气气道:“车牌还没登记。我就进去找人说几句话,方便转告一下吗?”前几次他来都是有专人陪同,所以也不用访问证。
保安不耐烦道:“不行。你自己打电话。要是我谁都放进去,那还得了吗?”
沈慕泽急了,脱口而出道:“你是刚来的吗?连他都不认识,你都敢拦。你叫什么名字?”
保安听了也是一愣,叶春彦立刻劝下来,道:“别当真,她开玩笑的。下次再过来。”说完立刻掉头开走了。回去的路上,沈慕泽还有些忿忿不平。她是个挺稳重的人,或许表演的成分也有些,为了让叶春彦了解她的在意。
叶春彦道:“你知道朱明思吗?”
“听说过一些,好像明年就能放出来了。”她神色微变,知道他意有所指。
“放出来也完了,有案底,谁会找他啊。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吓人呢?”
“不吓人,我想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什么不好的事,就没什么可怕的。”
叶春彦笑笑,道:“这么说是没错。不过我觉得他最错的地方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人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很容易就完蛋了。你说呢?”
沈慕泽也不怵,笑道:“哥你花了钱,也算是这里的老板。我觉得应该有的尊重才是要有的。”
“买画廊的钱,是杜秋的钱。杜秋的钱,是从她爸那里继承来的。老杜的钱,是从消费者手里拿来的。所以谁的钱都未必是自己的钱。”
“哥,这种话也只有你能说。”沈慕泽嘻嘻哈哈了一阵,就把这事敷衍了过去。
事后叶春彦对杜秋道:“小沈很聪明,人也灵活。不过是我讨厌的脾气。你和我一直是反着来的,所以她很适合你。”
杜秋道:“听着像是气话。”
“那我早就气死了。认真的,让我坐你的位子,公司明天就倒闭。不过和你当亲戚,最好多几个心眼。朱明思进去了,夏文卿还没判。小沈还敢跟你混,也是艺高人胆大。”
“那最艺高人胆大的是你,现在还不走。”杜秋靠在他腿上,懒洋洋打着盹。男人的腿枕起来没意思,硬邦邦的,可她也懒得动。到这时候她还是信命中注定的,自己也没想到会怀孕。可是一切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帮着她,留住他。
或许有人会说靠孩子挽救的婚姻没意义。无所谓,由他们去说吧。
叶春彦这样的人,能为她放弃原则,就是她权力王冠上的最大的一枚宝石。她到底还是赢了。
杜秋怀孕的事,叶春彦只和最亲近的朋友说。关昕上门来贺喜,因他是独自一人来的,杜秋便随口问了一句关太太。
关昕支支吾吾解释。原来关太太正卧床休息,他们楼底下一户人家装修,断断续续快一年,闹得关太太休息不好,找了物业投诉无果,上门理论吵了起来,关太太气到胸口疼。
杜秋道:“你们住哪个小区?哪家物业?我直接给他们老总打电话。”
关昕看了一眼叶春彦,面有难色。杜秋以为他不满意,便道:“再不行报警,我找人帮你处理。”
关昕摇摇头,道:“谢谢杜小姐的好意,只是我们小老百姓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不想让事情搞太僵。以后都是邻居,我们想再去谈谈。沟通一下。”
杜秋怔了怔,面上略有不可思议的笑,好像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出路。她的世界里只剩征服与顺从,试探与欺骗,对沟通一词,生出些好奇。
关昕要走时,叶春彦特意送他到车库。上车前,关昕转身,颇为郑重地握了握他的手,道:“你看着挺辛苦的,一定要保重身体。”这话像是他踌躇了很久才说出口的,再深一些说,就要担上挑拨的罪名了。他也不过是担心罢了。
叶春彦笑道:“我明白的,没有事的。你多照顾好自己。”
等关昕走后,杜秋抱怨道:“都这样了还沟通什么啊?要不要私底下给他们解决了?”
叶春彦立刻劝下她,道:“别,他们选了一条和你不同的路。”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基本不和人吵架。因为大部分人不是瞎子。关太太只有一米六,还那么瘦,吵架自然没人怕她。可是我这样的人,想讲道理的时候,多数人还是会听我讲道理。”
杜秋欲言又止,叶春彦则又想起来母亲和自己艰苦的痛苦,道:“这个世界欺软怕硬,踩低捧高,要想无权无势活着,是要一点运气和手段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你对世界的看法是一样的,甚至更悲观。但我依旧不能认同你。”
而出乎他们意料,关昕竟然靠沟通顺利解决了此事。邻居听说关太太病倒了,亲自带着水果,登门道歉。两边各自退让一步,事情倒也过去了。
叶春彦自嘲道:“看来倒是我们太小心眼了。”
由此他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一件事。母亲活着的时候,也和邻居吵过架,那时候还是高一。他正在窜个子。有人总爱把自行车搬到楼道里,入夜后上楼不方便,刮蹭到他好几次。母亲心疼他,上门和邻居理论。
等他放学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吵起来了。邻居是一对父子。儿子理直气壮地骂着人。母亲脸皮薄,根本就落在下风,连看热闹的人也不偏帮她。她急了,叫嚷起来都破音了。
邻居对着叶春彦道:“你妈疯了,多看着她一点。”说话时用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自有他的道理。毕竟在这世上,女人不过是这几类。疯子,婊子,妻子。
他不说话,只是护着母亲回家去了。门一关,母亲就趴在桌上哭了,“我想让你过得好一点。是妈妈没有用。”他记忆中母亲是个很少流泪的人。
叶春彦尴尬地走开,没说话。找了一个休息天,跟着邻居出去,就着他的脸给了两拳,从口袋里掏出水果刀,道:“小心点,我还没成年,宰了你都不犯法,有种试试看。”
还有热闹时最得意的一个人,他也默默记下了长相。等天黑后,他捡起一块石头砸碎他家窗户。趁着他骂骂咧咧下来看,叶春彦立刻从隐蔽处出来,抓着砖头砸向他后脑勺。第一下就把人打懵了,他立刻把塑料袋套上去,不让对方回头,踩在背上连踢几脚。
逃回去的路上,他撞见了一个老太太,是以前的街坊。她见到他凶神恶煞,衣襟上带血也吃了一惊。
他第一反应是威胁。抓着手上的砖头,往地上一丢,恶狠狠道:“你敢说出去,一个人的时候就小心点。”
“你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叶春彦愣了一下,落荒而逃。这件事没有后续,除了邻居不久后搬走了。之后暴力就是他的朋友,直到割下了别人一只耳朵,他也没有特别的愧疚。
看着他们满脸血求饶,他只默默地想。真可怜,刚才还一脸嚣张,现在却像条狗。他百无聊赖地把一个烟头踢到他们脸上。回头望着高挂的遗像。
妈妈看到这样的他,究竟是难过还是骄傲呢?
转变还是在汤君出生后。为了一件小事,汤雯和人有争端,那时候她还在哺乳期,气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揪着对方的领子就往外拖。汤雯劝他算了。孩子哭了。
奇怪的是,他放过对方后,汤君不用人抱,就停下了哭声,自顾自笑起来。从那天之后,他就发誓洗心革面,不再让暴力的轮回,伤害到孩子。
像关昕一样普普通通的沟通,普普通通的谅解。他和杜秋都无从想象。他们从没有真正相信过这个世界。
屈辱,伤害,不甘,怨恨。这是他们共同的起点。恰因为是镜中相反的倒影,所以他们才在某一刻如此相似。
他是真的悔改了吗?还是说,他的沉默与宽恕本就是一种更深的倨傲。
十月是叶春彦的生日,可是生日会请来的全是汤君的同学。她还在振振有辞道:“没办法啊,爸爸没什么朋友的。”
除了几个相熟的朋友外,还叫来了学校戏剧社的社长。叶春彦还以为汤君和他关系一般,不过孩子间的友谊总是很奇妙的。这个小社长长得团头团脑,像是个糯米团子里嵌着两颗桂圆,不过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和其他人玩。
叶春彦怕他和女儿闹别扭,偷偷跟着,却意外听到汤君和他躲在阳台说话。原来下学期他就要转学了,他父母离婚了,双方都想带走他。他犹豫不定,选谁都像是太自私了。
汤君道:“别烦了,你选谁都一样的。大人离婚后很快会有自己的生活,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小孩。你选一个对你好的就可以了。”
“你把大人们说的好坏啊。”
“没有啊。人就是这样的。没人可以永远幸福,所有人幸福就是所有人不幸福。能让自己开心就很了不起了。我就要一直开开心心。别想了,快去吃蛋糕吧,然后我们去打游戏。”两个孩子手拉手,快快活活走了。
叶春彦留在房里,反倒陷入沉思。他的童年,杜秋的童年,汤君的未来。有申辩的路,有反抗的路,有顺从的路。众人各走在众人的路上。
因为都是孩子,花钱请了一组人来表演魔术。纸牌变花硬币一类的小把戏。汤君之前看过彩排,有些嫌无聊。叶春彦拉她到一边,语重心长道:“这个世界上很残酷。我小时候就这样,现在也一样。我总是想营造一个更好的环境给你,不想给你坏的影响。现在想来我可能错了。因为我和你看的世界,原本就是不同的。我以为对你好的事情,可能并不是这样。”
汤君模模糊糊笑了一下,不是太懂,也有些不耐烦。她再怎么装成熟,也还没到理解这话的年纪。“爸,你要吃蛋糕吗?有巧克力夹心的好吃。”
她蹦蹦跳跳去给他拿蛋糕。叶春彦有些好笑地想着,这个家里的女人怎么每个都这么不客气。今天到底是谁的生日啊?
吃着蛋糕,叶春彦看汤君招呼小社长玩打游戏,问道:“你怎么把他请来了?我还以为校庆上他让你演配角,弄得你不高兴。”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和他不好,所以我要把他请过来。这样同学就都觉得我人很好。反正他要走了,等下学期我去竞选了戏剧社社长,大家支持我,我就要当主角。”
该说这是缘分吗?她已经越长越像杜秋了,又不全是耳濡目染。叶春彦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
“切。我才不喜欢爱哭鬼呢?”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啊?像我这样的?”叶春彦不由得意起来,到底女儿是和他亲。
结果汤君一脸嫌恶道:“爸,你别自恋。好讨厌啊。我才不要啊。你又闷又不会说笑话,还长太高。总喜欢表现得自己很聪明。我喜欢夏文卿那样的人。”
“呃。哈?凭什么啊?”
“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吗?这样的泪痣很少见。他还傻乎乎的,很可爱啊。算了,爸,你这种不懂的。你蛮土的。”
叶春彦傻眼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晚上在卧室里,他对着杜秋,无不哀怨,感叹道:“孩子长大了呢,叛逆期来得好早。”杜秋问明原委,一时间笑到喘不过气来,又捏了捏他的脸,以表诚心。他在她心里英俊潇洒,天下无双。孩子还小,没到欣赏成熟父亲的年纪。
笑闹了一阵,杜秋微微叹口气,道:“这孩子选了一条和我们不同的路。她大概不会理解我们。”
叶春彦道:“我倒希望她永远不要理解我们,这样很幸福。”
生日会办得很盛大,光是收拾就花了两天,到处都是彩带的碎屑和四处漏气的气球。因为是额外的工作,所以又给家里的帮佣发了一次工钱。小郑拿了钱,立刻和杜秋提出要走。
杜秋一愣,追问道:“怎么了,在我家做的不开心吗?是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好吗?”
小郑道:“谢谢你,挺好的,活挺轻松,钱也不少。可是我觉得不受尊重。你们两个都不尊重人。”
这情况着实少见,杜秋立刻把叶春彦一起叫来挨骂。
小郑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道:“我不喜欢杜小姐把东西给我的态度。杜小姐总是眼睛不看着人,说一声“诺”感觉像是对小猫小狗。叶先生总是太客气了,什么事,好也好,不好也好。他都不计较,总是一副可怜人的样子。可是我拿钱干活,不用你可怜,哪里不对你直说好了。这样子才让人不舒服。”
叶春彦不是所措低了头,道:“好像是这样子。对不住。”
小郑道:“还有就是你们家的气氛不好,挺压抑的,你们看着都不开心。你们一看就不开心,每天这么多规矩。当老板又当老板的规矩,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哭,都有人盯着。杜小姐大着个肚子还上班,怪可怜的。”
杜秋尴尬笑笑,问道:“那你开心吗?”
“不开心。不过比在乡下开心。在乡下看麦子。在乡下会觉得很闷,还没有书读,在这里虽然累,可是好像离世界近一点。”
杜秋让她说说自己的过去,听完后目瞪口呆。小郑对她的富有尚且能目睹,她对她的贫穷却全无想象。小郑还比她小两岁,穷村子里的穷人家,义务教育不用交学费,可要交书本费。她没有钱,别人听课她就罚站,被同学欺负也没人管。十五岁辍学去工厂,上厕所要先向工头回报,每人一天三次机会。
她能过来当保姆全靠运气。有个老乡被车撞了,人手不够把她介绍给中介,做了五年,口碑不错,又交钱托了不少关系,才能被选过来。给有钱人家做保姆,知道有油水,中介抽成也更多一点。
她在乡下还有一个弟弟,攒不下多少钱,不过还有个梦想。想攒够十万后,歇半年去学画画。她现在正在网上学课练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