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此一刻,我悲哀的意识到,即使在梦里,我也没能力拯救他。真是可笑,连梦都不叫人做安生吗?
浑身浴血的少年往前踏了几步,就这么凄惨的笑着朝我倒了过来。我很想把他推开,我很想快点醒来。可是我醒不来,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把他推开。
我的一只手扶住他的腰,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平放在地上。这真是瘦弱至极的一个人,只怕一级风都能把他刮走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一怔,于梦境中回忆起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悬崖边上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兜风被鼬发现了,他责怪我为什么做如此危险的动作,万一掉下去了就粉身碎骨云云,我嬉皮笑脸的捧着手上的书,被他拎起来。
“鼬君,我教你一首诗吧。”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是什么意思?”鼬君盯着我手上的《菊花侠于决战京都桃花怪前夕穿越战国之绝恋》的花里胡哨的封面,并没有戳穿我拙劣的谎言。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所向往的、想要做的事,哪怕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会后悔。”
后续是少年面无表情的收走了我的小说,再也没还给我。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他记了这么多年。
这句话多么适合他。他是这样好的一个少年郎,为什么就这么悲惨呢?命运为什么不能善待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折辱他,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一无所有还不肯放过他?
我摸了一手滑腻的液体,少年的眼睛半阖着,残存的目光留在我的脸上。我终于再也没忍住,泪水稀里哗啦的流下来,喉咙里滚动着无助的哭喊。我低下头,想要感受他最后的温度,然而那具尚还有着一丝温度的身体,却宛如被打碎了的琉璃瓶,一片一片碎成四面泛着五彩光芒的碎片,连尸体都没有给我留下。
一双颤抖着甚至还在滴落鲜血的手进入眼睑。这么多的血,鲜红刺目,大概再也洗不掉了吧。
我睁开眼,终于从梦魇中挣脱。月光从我习惯性不关的窗户洒进来,照的满室生辉。我闭了闭眼,窗外的微风吹进来,面上一片寒凉。
我看向窗户,少年一言不发的坐在窗台,黑色的外袍,沉郁的眸子,唇角紧绷,一条腿搭在窗台上,一条腿垂下。
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我有一瞬间产生了他已经这样看了我一个世纪的错觉,我对上他的视线,缓缓坐起身。
这才是宇智波鼬。
第046章 瞻望弗及
悲凉,突然从木制的橱柜和墙壁中飘逸出来,对我一记猛击,像凝聚了一整个世界的力量一样沉重。它从地板上升起,从这些日子里一直提心吊胆的一颗心中一跃而出,从床头柜上的台灯里缓缓渗出,从惨白的天花板上悄悄落下。它设法从这个逼仄小房间中的所有对象里冒出来,就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要取代所有客观存在着的一切。
我等候着,看见他微笑,他纯粹温和的笑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一道风景。然而太美好的东西总是充满遗憾,就像他的人生令人满心遗憾。
“做噩梦了吗?”
少年温柔一笑,平静的眸子似水无波。
他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搭着一条腿自然的垂下,如此行径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半夜偷翻了暗恋女孩的窗台。
“是惧梦,因于恐畏而梦也。”我定定的看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手冰凉的液体。
他顺手关上了窗户,从窗台一跃而下,走到了我的床边,熟稔地坐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是你教我的。”
“昨日……你的昨日就是我的现在,你的今天就是我的以后。只要我还在一天,我就不会放弃你,也请你不要轻易放弃自己。”我不厌其烦的强调。
“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他温和的转移话题。正襟危坐的模样完全看不出闯入未成年少女闺房的窘迫。
“你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的话我问了你就会回答我吗?”
“嗯。是小樱会给出的回答呢。”
“但是肯定不是为了叙旧吧。”
“小樱生气了吗?”
“没有生气。”
“为什么呢?”
“说了没有……”
我的话没有说完。我被他抱住了。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主动拥抱中的之一。我自然是因为这个主动的拥抱失了神。
“因为小樱在害怕吗?害怕我是来道别的,害怕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吧。”他喋喋不休的说着,像是要把人生中所有的话都在今晚说完。
然后他微微拉开一些距离,抬起手放在我的脸上。多年来与他数次接触,唯有今次,他的手是温热的。
“在很早以前,那时的佐助还是个孩子,小樱也是孩子。那时小樱最喜欢揉佐助的脸,佐助经常躲到我的身后,然后小樱就会嘲笑他胆小。”
“不过幼时稚子间的玩闹而已。”我不知他想说什么,一言以蔽之。
“那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他又微微一笑,温热的手指摩挲了几下我的脸,然后轻轻摇头。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宇智波鼬微微抬起双手,掌心下白净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青色血管隐隐跳动,他已经看不清血液如何流淌在那其中,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艳红,怎么样的青春,怎么样的活力。但是他知道这是独属于青春,独属于年轻的盎然生机,是与他的垂垂老矣的身体、心智决然不同的少年意气。这一刻他的温柔,发生于他茍延残喘的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际,于是他开始祈求放纵自己的情感。
怎么样都好,就只有今天,就只有今天,他要任自己的软弱和私欲作祟,他要靠近自己压在心底多年未曾打扰一分的人。只有今天,他要自己就算离世,这个人也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夜。
“为什么后来没有呢?”
“一开始我想等你长大,再名正言顺的站在你身边。后来宇智波的事愈演愈烈,我已经再没有身份和资格这么做了。”
他脸上是冲淡平和的笑容,无喜无悲,提及往事没有半分怨怼。只有已然放弃了自己的人才会这么淡然。
“你都决定了?”我在他的怀中亦抬手抚上他的脸庞,慢慢的摸过他两条浅淡的泪沟,轻轻放在他的眼睛上。他的长睫缓缓扫过我的手指,月光点缀其上,恍若落泪。他没有闪躲,侧脸将半张脸放进我的掌中,闭上了眼睛。
许久,他出了声。
“我决定了。”
我的软弱随着他这句话渐渐冒了头,然后带出软弱的象征——泪水。
宇智波鼬低头望着怀中的少女,突然凑近过去,如同多年以前那个雪夜在雾忍村他贴住她的额头。如同多年以前,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天真的以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都还天真的信任着传到桥头自然直;信任着理想终可战胜现实,正义定会打败邪恶。那时他们唯独不肯相信的,就是他们生存的这个世上,其实更多的是失败的理想者和茍活的现实。那时候的他们,并排躺在南贺川的河岸边上,一同望着头顶的辽阔蓝天。
“我会一直看着小樱,直到你成为出色的忍者……不,是出色的女孩子。”尽管当时宇智波情形不容乐观,他仍然对她饱有耐心和期待。
“一直……吗”然而当时的她不知道这些,她所关注的也不是这个,所以她固执索求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一直。”他还是笑着承诺。
“对不起。明知道没有以后,却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不来看望你,忍不住不让你记住我。我是个自私而愚笨的人,为了自己的私欲不顾一切地来找你,将你至于不义,又愚笨的不可救药,既改变不了现状,对未来也无能为力。”
十多年后的宇智波鼬诚恳的道歉,放在我脸上的手滑落转而紧紧将我拥在怀中。
“我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永远不要忘了我。永远……爱我。可是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对的。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那就应该让你早点忘了我去和爱你的人在一起,可是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你像看我一样看别人,不能接受你像追逐我一样追逐在别人的身后,我实在是自私的无可救药了。就像我今夜根本不应该来找你,可是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不能忍受自己到死都不能再见你一面,我不能忍受到死都只能在回忆里描摹你的模样。”
我把头放在他的肩上,泪水无声的滑落。宇智波鼬于这寂寥深夜之中流露出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软弱,他感受着怀中温热的躯体,深感自己就好像那寒夜中的飞蛾,看见火光就奋不顾身的扑过去,即使烧死自己也无所谓。他埋首于少女的肩颈之间,热量源源不断的传到脸颊,这热量透过皮肤流窜于他的身体,多年来他已经因为淹没过咽喉的孤独而早已麻木的躯体中终于慢慢恢复了温暖。
他闭上眼睛低头再度吻了下去,这个吻像一端削得锋利的匕首打在我身上,无边温暖,无边悲哀,这折磨令我身心俱疲。我睁大双眼定定的望他,他的黝黑的瞳孔,紧抿着的唇,素白的指尖,他的遗憾,他的软弱,被他本人以如此轻浮的态度遮掩,就好像他根本不屑于隐藏。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我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会治好你的病,也会将你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歇斯底里的哭喊,鼬却异常平静的抵着我的额头。
“很多年前,从我逃离木叶时,就已无生志了。这么多年茍延残喘,不过是为了等佐助长大,等一个解脱而已。”
他的眼神柔软似春天水底的细泥,神情平淡似枝头绽放的山茶花,他真的不在乎亦不畏惧。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准备,为了自己不久之后的解脱,为了让佐助、木叶、天下人入彀,夙兴夜寐呕心沥血,他是不可能被我说服的。
“小樱,你不懂的。你没有做错过这样的事,你不会懂。不论因为什么原因,我都切切实实的杀了人,杀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人。我根本没有资格活着!每天晚上,我一闭上眼,那些曾经在我手上逝去的人的脸就在我的面前翻滚,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忘记过,当年他们的血如何溅在我的身上,他们的眼神是多么的哀怨,无辜的稚子是多么的绝望。我是个罪人,我早就应该去死了。活到现在,都是为了一己私欲,是为了能让佐助以杀掉我的英雄身份能回归木叶去,但我早已是枯木之身,行尸走肉一般了。如果佐助不在,亦或是我根本没有弟弟,当年……那天晚上我就会自缢了。”
我静默,我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挣扎都没用了。因为眼前这个人其实早就已经死了。他死在那个血流漂橹的夜晚,死在阴森黑暗的宇智波族地,从那以后茍活于世间的不过是一具名为宇智波鼬的躯壳罢了。一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他不会死第二遍了。
“我应该封闭自己的内心,不再有任何感情。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我终究只是肉体凡胎。我放不下佐助,所以三代目离开以后就立刻回到木叶震慑团藏,也放不下你,所以三番五次找机会与你见面。小樱,你知道我所有的过去,现在应该也包括未来了。只有你,只有你我不愿意放手,我不奢求今生,如果有来世,我不愿意和你彼此相忘,我也想象你一样,有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的勇气。”
第047章 麻绳专挑细处断
我的心被狠狠钉碎。
一个平凡的夜晚,月亮不圆也不怎么缺,轻拂的风中既无飘雪也无细雨,在漫长的一年中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然而它又绝命极致的浪漫。埋首于我脸侧的这个男人,我们曾经彼此猜疑,互有怨怼,但越痛越死死纠缠不肯放手,越是遍体鳞伤越要亲手捉住,像生死起伏间的一块浮木,必要捏得死死才有生机。多年来许许多多的事情将我们牵连在一起,即便不是情爱,也早就无法分开。
“我不信神佛,也不信来生。”我咬牙,于唇舌之间吐出这句话。
他不再言语,含着千言万语的眸子望着我,仿佛如此便能将我刻在他的脑海中。许久,他垂眸,嘴角衔着一丝轻柔的笑。他的手就着额头相抵的姿势向下抓住我的手,一个温热的布袋落入我的手中,我捏了捏,传来坚硬的手感。
多年前的夏日,我曾经将向日葵的种子装进自己亲手制作的荷包中送与他,那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我知道他大概要离开了,才临时起意送了种子。这一次,他将此物送还与我,是因为也要离别了吗?
“对不起,没能种出来,以后大概也没机会了……还给你吧,会有别人能种出来的。”
他闭上了眸子,许久之后再度睁开,眸中一片清明,再无脆弱与迷茫。
他又笑了。是解脱与释然。
他放开了我,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茫然的扑到床边,他的身影已经渐渐消失,被打上了露水的窗台,两根新折的柳枝绿的盎然,我握住微凉的枝条,又不可避免的耽溺于回忆中。
要把时间的指针倒着拨上无数圈,岁月才会回到从前的时光,那是一个我正沉浸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阶段。
彼时的南贺川旁,我和佐助目送着接到任务的鼬离开。我在鼬要转身时折下暮春时节有些坚韧的柳枝递到他的手中。三月的柳枝着实有韧性,我来回折了几次,抓了一手汁液,才将那节不幸的枝条扯下来。递到鼬手上时,断裂处还在渗出汁水。我学着古人的姿势弯腰拜礼,口中诵了一句祝您武运昌隆。
这不伦不类的礼节让鼬忍俊不禁,连佐助都豪不客气的笑起来。
鼬在这片祥和的气氛中离开,我朝着还在憋笑中的佐助做了个鬼脸,扭头不理他。过了许久,小少年大约以为我真的生气了,磨磨蹭蹭的挪过来坐到我的身旁开始没话找话。
“你为什么送哥哥柳枝啊?”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我于是开始卖弄起自己的才学来,像模象样的吟了一句诗。佐助果然一脸你在讲什么的表情,我的心情顿时无比顺畅起来。
大约在佐助的眼里,我的脸上也一定写满了快问我的表情,所以他才会扭过头去,一副不忍直视我的模样,却又配合地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馆舍前的梅花已经凋残,溪桥旁新生的细柳轻垂,暖风吹送着春草的芳香,远行人摇动马缰,赶马行路。走得越远离愁越没有穷尽,就像那春江之水连绵不断。”
我得意洋洋的说出早就打好的腹稿。佐助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怼我。
“哥哥只是去执行任务,你矫情什么?”
我的笑容瞬间消失,于是我开始和佐助的日常打闹。
过往的回忆带着潮湿的灰尘扑面而来,我闭了闭眼颓然倒地,无边的虚无于空气中弥漫,像随时夺人性命慢性毒药,渐渐与我的骨血相融,渗透进我的灵魂。
方才的重逢如同一场梦,睁开眼就全都散尽了。于悠悠长夜中,我再次清醒无比,痛苦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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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这句话的来源在我的回忆中已不可考,但我似乎一直都在见证着这句话背后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