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翁。”齐珩唤了一声。
冬夜里,月亮孤零零地挂在空中。
“陛下有何吩咐?”
“明天把那婆子给撵出宫,就说是我的令。”
高季觉得似有不妥,婉言劝道:“那毕竟是长主的人,如此会不会……”
“姑母这手伸得太长了,那婆子朕定要撵出去的。还有以后告诉内侍省,东昌公主无诏不得入宫。”
高季笑道:“那公主要进,谁能拦得了啊?”
“朕知道拦不住。”
“萧珹请辞后,大理寺卿之位也空置多时了,朕记着少卿是聂才笛,算是为数不多的寒门才子,政绩不错,升迁合情合理,明日便可让翰林学士草诏。”
江遂的请折齐珩已然批准,怪不得东昌公主着急,如今的济阳江氏也就剩东昌公主和皇后的名号、以及与江宁南氏的姻亲。
族中男丁稀少,江氏以武起家,眼下太平之世,江氏自然要逐渐落寞。
妖书案后,齐珩算是收回了三司执法之权,再算上丽景门推事院、吏部、陈郡谢氏和清河崔氏的势力,无论是中书令,还是东昌公主,他们也得思虑再三。
第039章 明宫初雪(一)
齐珩有晨练的习惯, 今日乃休沐日他不必上朝,又因昨日之事,他只觉自己自制不够便又多练了一会。
然而便是多练了一会儿, 齐珩归来时, 江式微仍然未醒。
齐珩倒也不急, 左不过是辰时, 他看会儿书等等便是, 谁料这一等便是到了未时。
齐珩扶额叹息。
她一直睡到现在, 都不用膳的吗?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齐珩步近榻前,拨开床幔,轻拽了下她的衣袖,道:“锦书,该起了。”
然而面前的人并未睁眼, 反而用手裹紧了身上的锦衾背过身去。
齐珩有些无奈。
只得回到原处, 继续看书。
眼见漱阳上前为他倒了杯茶,齐珩道了句:“辛苦。”
随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们殿下平日都不用午膳的么?”
言下之意,你们殿下一直睡到现在?
漱阳闻听齐珩问此, 面上有些尴尬,忙道:“殿下平日是用的, 左不过休沐日如此。”
江式微也只有在休沐日偷个闲,毕竟只有那日连天子都不早朝,她自然可心安理得如此。
齐珩听了此话道不出半个不对, 只得默然继续看书。手指点了点茶杯的边缘,眼前依旧注视着面前的书。
还是江式微这儿妙, 书多且都是古籍孤本, 就《稼轩词》这本词集而言,他秘书省都没有。
这些书籍多是江宁南氏给江式微的嫁妆, 齐珩心叹,倒是一大手笔。
于文道上讲,皇室掌管的秘书省顾不如江宁南氏与清河崔氏,其关键便是在于书。
书质不如,书量亦不如。
看来他还需制诰于天下,广收藏书为上。将文道收归皇室,也算能一定程度上制衡世家。
齐珩思及此,便提笔手书一封交予高季,命他告于中书门下,高季欠身领命而去。
适逢江式微已然醒了,但她并未出声,见漱阳便在不远处,便低声唤道:“漱阳,漱阳。”那模样唯恐让案几一旁的人发觉。
“殿下···”漱阳出声唤道。
江式微忙向她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漱阳向窗外望了望,面上有些不自然,她道:“未时三刻。”
江式微有些羞愧,指着齐珩方向,低声问道:“一直没走么?”
漱阳忙不迭颔首。
江式微思忖半晌,索性直接下了榻。
齐珩听到动静,往榻这边看了一眼,江式微面上一赧,忙道:“明之醒得好早。”
“还成。”
见她神色不自然,齐珩并未再看她,随后将书翻到下一页。
江式微自顾自地梳洗一番,换了身紫色的襦裙,从书格中随意拿了一本便于案几另一侧落座,两人默然看书,一片静好。
冬日入夜是极早的,现下天色渐暗,殿外风起,吹入一片又一片的细小晶莹。落于手心,甚为冰冷,让殿中人清醒了些许,江式微起身将那半掩未阖的窗户关上。
说起来,这是她和齐珩一起度过的第一个雪天。
不想是如此的静谧美好。
江式微蓦然回首,烛火旁,青年男子注目于书本前,神情认真。
江式微心念一动,轻声道:“明之,下雪了。”
齐珩闻言抬首,看向她,女子素手挽着罗裙,腰上并无其他金饰,眉眼含笑。
他温声应道:“嗯,第一个雪天。”
第一个雪天。
和你的第一个雪天。
不过日后,他们会有很多个雪天。齐珩思及此,倏然一笑。
江式微疑惑问道:“嗯?”
“无他。”
“锦书,等雪停了,咱们一同制香吧。”
他记得,她说过,她喜欢雪中春信。
“好。”
长夜中,两人相对而望。
殿外,漫天飞雪。
*
翌日雪停放晴,齐珩穿上绯袍,臂肘与衣袍的摩挲刮蹭声不断入江式微耳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不禁蹙眉,她睁开双眼看向榻前的齐珩,齐珩意识到不对,侧首便见江式微看他。
他面上带着歉意,道:“是我吵醒你了么?”
江式微没答话,问道:“你要上早朝么?”
“嗯,今夜我不回来,有个小宴。”
闻听此句,江式微心头贸然升起一丝失落,她说不清是为何,她更愿意相信是因昨夜书上的词句她还未读懂而失落,而非其他的缘故。
江式微定了定心神,也罢,是她太贪心了。
她贪恋昨夜的静好,贪恋他的陪伴,却忘了他是君王。
为君者,从不是她一个人的。
江式微背过身去,以锦衾覆面,鼻尖微涩,眸中似有泪意,她于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重述“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早该知道的。
她从不该伤神的。
她不能让他的一举一动便能牵扯到她的喜怒哀乐。
江式微自以为将自己的失落掩饰得极好,却不料齐珩还是发觉了,齐珩沉默须臾,道:“锦书,你是不是···”
齐珩话还未说完,便被江式微急急打断:“没有,妾没有。”
齐珩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语,直到身边侍候的内臣来提醒,齐珩方缓过神来,正欲转身离去之时,便听身后女子的低语:“明之,你今夜能不能回来和我制香。”
带着连江式微都没留意到的一丝祈求。
总归,你也是去赴宴的。
便是不去,也该无事的。
齐珩脚步一顿,并未回首,眸中似有不忍,随后毫不犹豫地说出下一句:“今夜当真不行。”
说罢,他朝殿外走去。
只一句,江式微便落下一行泪,随后将面容狠狠埋入被子,不作任何泣声。
第040章 明宫初雪(二)
江式微望着窗外出神, 连王子衿来了都未发觉,王子衿黯然叹了口气,俯身拨弄着殿内的炭火盆, 噼里啪啦的声音回荡于殿内, 江式微回首方见王子衿立于她之后。
江式微勉强扯出一笑:“你来了。”
王子衿没好气儿地道:“我已来许久了。”
“想什么呢, 如此出神?”
“没什么。”
江式微看着她有想起了什么, 又道:“上回你拿来的账册, 我已然看完了, 上面不对的地方,我亦做了标注,还有别的么?”
王子衿摇了摇头,道:“没了。”
王子衿必须承认,顾有容教出来的学生确是人中龙凤。
“我想给自己找些事做, 省得闲下来乱想。”江式微淡淡道。
“这倒是真没了, 不过等初春时大概会办一场击鞠赛。”王子衿想起来什么,便道。
“击鞠赛?”
“是啊,届时会邀请许多王公贵族, 说起来,陛下也是击鞠好手呢。”王子衿想起前年的场景, 不禁称赞道。
她虽对天子没什么爱慕之情,但这声称赞她是不吝啬的。
江式微听后,也并未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 立政殿的内人来报高季奉了齐珩的吩咐而来,江式微颔首示意让他进来。
高季笑吟吟地躬身行礼道:“殿下。”
“高翁。”江式微颔首回礼。
“高翁是有什么事么?”
“臣是奉陛下旨意请王尚宫走一趟的。”高季笑道。
江式微闻言看向王子衿, 面上惑然, 王子衿面上一慌,忙问道:“我?陛下找我?”
高季含笑颔首。
王子衿亦不知齐珩找她何事, 但皇命在此,她只得起身与江式微做礼道别。
江式微看着王子衿与高季离去的背影,随后俯首靠近炭盆烤手,左手上的疤痕仍然未消,江式微喜怒难辨。
紫宸殿内,齐珩目光落在案上正升起缕缕紫烟的熏炉,想起了江式微晨起与他说的话,随后看向面前之人。
“中书令坐罢。”齐珩摆手,示意小黄门赐座。
“臣谢陛下。”王铎朝齐珩一揖。
“朕的提议,中书令以为如何?”齐珩笑问道,眸中那抹温和早已不见。
“陛下何苦如此呢?”王铎叹道。
“那日的信,伯仁不是已然看到了么?”齐珩对上王铎的目光轻笑,随后又道:“既已看到,便该知晓我意已决,此生不悔。”
“陛下,您若不为此事,凭您如今的政绩,后世史书一个明君的称号一点都不为过,您若为此事,便是在拿自己的江山作玩笑。”
“说到底,这八万军,伯仁是还,还是不还?”齐珩索性直言说破。
“不还。”王铎直截了当地拒绝。
齐珩反倒气笑了,言道:“当年,伯仁是如何信誓旦旦地与我说,朝中世家林立,积弊已久,是沉疴,自然该改,怎么如今朕想除去这旧疾,伯仁反倒不同意了呢?”
“看来倒真是手中权惑人,连初心都忘了。”言中的讽刺意味毫不掩饰。
“臣罪可罚,然臣决不应允。”王铎起身,跪伏于地,完完整整行了大礼。
眸中坚决,让齐珩觉得颇为刺眼。
齐珩道:“伯仁这话说的太早了。”
王铎拜礼而出,便见王子衿披着大氅立于紫宸殿廊下,王铎只见了她一面,便知晓今夜将发生何事,摇头苦笑一声。
齐珩方才留他用宴,他还想齐珩会如何来劝他,现下是全都了然了。
王子衿步上前,道:“阿兄。”
王铎扯出温和的笑,问道:“近来生活如何?”
王子衿看着疼爱自己多年的兄长鬓角已然生出白发,整个人稍带苍老,心下泛酸。
王铎年少时被誉为“状元美郎”,听其名便可知其样貌之俊俏,只是随着年华的老去,那些风流韵趣业已随之不见。
“还成。”
“皇后殿下待我极好。”王子衿末了又补上一句。
“那就好,左右咱们家与江氏没什么深仇大恨,她不为难你便好。”王铎笑了笑,随后忍不住颤身低咳。
“阿兄,你的旧疾···”王子衿欲言又止。
“阿兄没事,还撑得住。”
“阿嫂近来如何?”
“老样子,一入冬便又有伤痛。”王铎回道。
“要不让谢伯瑾去瞧瞧?”王子衿忧虑王娘子的病情,忙道。
“不必,总是老毛病了,上回谢迟瞧过,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他老子都如此说,他又能有何治法?反倒欠了紫宸这位的情。”
谢迟为王娘子瞧病,王铎欠的是他陈郡谢氏的情面。
谢晏是天子亲信,若是来瞧,齐珩势必会插手,到时他欠的便是天子的情面。
“你在宫里好好的,我们就都安心了,若是有任何委屈,别自己忍着,出宫来找阿兄,阿兄纵然是老了,也必会为你撑腰。”
几句话便让王子衿溃不成军,她轻泣道:“阿兄,要不我们干脆放手算了,辞官回乡,你,我,还有嫂嫂,我们三个安安稳稳的,不再追逐什么,这些年我亦攒了些体己,吃住不成问题,我们回家团聚,不成么?”
“是今上让你来劝我的罢?”
王子衿并未回答。
王铎替她整理了鹤氅的领子,温声道:“你们或许永远都不会懂,但你们只需记得我是臣。”
“有私心,亦有初心。”
“骤然而去,对不起这身紫袍。”
是以,不能放手。
随后收拢身上的紫袖袍,转身而去,于雪地中,于凛风中一人独自而行。
背影,极其孤独。
王子衿望着他于雪地中留下的脚印,捏紧了手心,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
为了家门,她不得不如此。
*
入了夜,一宇宫殿内,丝竹管弦声不绝,高堂之上是舞姬着长裙,细条带覆于纤腰上,眉间点了红色花钿,双足环上金玲,就着鼓乐挥动披帛跳着柘枝舞,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不牵动着在场之人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