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领命。”
“辛苦了。”齐珩道。
而后齐珩将方才齐、定两州刺史呈上的劄子打开,因连日春雨不绝继而齐、定两州发了大水。
齐珩只觉头痛,前日江宁郡上奏一处溃堤致数千人失踪。
真可谓祸不单行。
见高季捧了凤冠入来,齐珩蹙眉问道:“这是?”
“殿下想为灾情尽心意。”
齐珩默然良久,终是让人收入了赈灾的库房中,江式微闻言倒松了口气。
她原怕齐珩不会收。
听到他让人收了后,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
又听漱阳说齐珩几日不眠不休,难免担心了起来,想着让尚食局做了汤饼,自己送过去也好瞧瞧他。
谁料一入门便见齐珩伏在案上,阖着双眼,眉宇间甚是疲惫。
齐珩好几日没睡过觉了,便让他好好歇会儿罢。
桌案上物件颇多,有刚朱批过的劄子,亦有散乱摆放的各类书籍。
江式微将食盒轻轻放在地上,环视四周,见高翁并不在此处,想必已然被齐珩派去别的衙门了,这几日四处的公衙亦是如紫宸殿般灯火通明。
又见窗半掩着,江式微上前关紧。
入了内室,将木柜打开寻了件披风,小心地披在齐珩的身上。
见有空隙,便又将披风往上拉了拉。
见角落中那小黄门伏在木箱上,周围书册,卷轴散落。
目光落在一旁的毛垫子,便拿起给那小黄门盖上,不料常诺醒了,想起身行礼。
便又被江式微止住,江式微朝他浅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常诺点了点头,随后又伏在木箱上歇息。
江式微将齐珩案上已翻开的书拿起,细瞧了瞧,随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齐珩在寻前朝地震与水灾的救灾之策。
她想,她或许可以帮一帮他。
待回了立政殿,江式微便将甘棠寻了来,若说立政殿中除江式微谁最通识文史,那必然是甘棠。
“甘棠,我记得从江宁带回来的书中有一本叫《救荒活民书》?”江式微问道。
甘棠细想了想,而后道:“是有一本,但那是治旱灾的。”
此次是地震与水灾,与旱灾可谓风马牛不相及,江式微要这书做什么?
“虽是不同,但救灾之法终有共同之处。”
“还有,把自战国至前朝间的史书都找来。”江式微笃定道。
“史书?”甘棠一听面上顿时愁苦。
史书可是最多的了,各朝史书编纂者又不同,有的晦涩难懂,给她几天几夜都未必能看完。
但见江式微如此着急,甘棠照她吩咐做便是。
“漱阳,你帮我找近日的邸报来。”
“云雁,待会儿帮我将记有地震和水灾的史书都归在一起,好么?”江式微道。
漱阳和余云雁点了点头,随后按江式微的吩咐做事。
“殿下,先歇一会吧。”一旁的内人上来添了茶水,低声劝道。
“我还不太累。”江式微朝她笑了笑,照着一边已然打开的书简在硬黄纸上继续落墨。
那内人只好打开琉璃灯罩,将里面的烛火换下,霎时殿内更明亮了。
甘棠累得打了个哈欠,伏在小几上打盹,余云雁不累反倒神采奕奕,将江式微嘱咐的史书一一规整好,而后照着小牌上的字于纸上描摹。
只是她终究没怎么读过书,描出来的只勉强能瞧出是什么字,实在不堪入目。
余云雁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她要学的还很多。
殿内华烛增光辉,一人坐于桌案后,一人伏在小几上,一人倚在棋盘旁。
待翌日酉时,江式微方置笔,因一夜未睡,眼眸处染上一层红丝,隐隐作痛。
江式微眨了眨眼,将硬黄纸整理好。
她参考了历代君王的救灾之策,并根据晋、齐、定三州的具体实情一一筛选,最后整理而出。
并将上面的举措一一标明了出处,一会儿连同那些参考书卷一并送于紫宸殿。
用与不用,以及如何用便看齐珩的了。
她也只能帮到此处。
江式微起身,只觉得有些恍惚,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扶住了桌案,才嘱咐身边的内人道:“将这些东西送到紫宸殿罢。”
齐珩刚从中书门下的公衙回来,那些人乌泱泱地聚在公衙内,提出的也净是些中听不中用的建议。
是以倒不如他在紫宸殿自己再看会儿。
齐珩刚入紫宸殿,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一摞硬黄纸,上面的内容句句为他所忧虑之事。
蓦地,齐珩豁然一笑。
他不必问,便已知晓是谁送来的。
她的字,他识得。
硬黄纸下面摞着一小山的书简和蝴蝶装书籍,齐珩随手翻看了两眼,对照着硬黄纸标明的名字、书页。
这些书秘书省没有,想必是她从江宁带来的。
她整理得很细致,字字用心,字字抵千金,却唯独少了一项。
罪己诏。
她那么聪明,不会想不到。
只是她不想写。
她的心意,他如何能不知道?但天灾降临,君王必先罪己才能安人心。
齐珩将江式微送来的硬黄纸交给常诺,让他送到中书门下公衙,交由宰执们去商榷。
相信救灾之措明日便可得出。
齐珩从书格中拿出白麻纸,而后徐徐落墨,下达了他即位来第一份罪己诏。
“朕谬膺大位,政教不明,遂使晋州之地屡有震动……”
“齐、定二州水,百姓何辜?朕之不德……各遣郎中一人充使存问,务尽哀矜之旨。”
见白麻纸上的墨迹风干,才缓缓卷起,交给了齐子仪,他道:
“将诏书下达罢。”
第046章 料峭春风(二)
江式微瞧见了刚印发的邸报, 几日过去,朝廷已然派人带着赈灾粮响去了受灾之地,一切确是按着她预想的一样。
但同时, 她也知道齐珩下达了罪己诏的消息。
江式微将邸报放下后, 只默默地坐在月牙杌子上, 看着面前那把九霄环佩。
余云雁已然瞧出江式微心绪低迷着, 便拦着漱阳不让她上前打扰江式微。
漱阳压低声音道:“长主入宫了, 去了顾昭容那儿, 要不要告诉殿下一声?”
余云雁远望了江式微一眼,随后道:“若是不来立政殿,就不必报了吧?”
二人悄声说着,却不料被身后一声音所惊到:“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王子衿朗声问道。
这声音自然也惊到了月牙杌子上的江式微,漱阳与余云雁忙施礼道:“尚宫。”
王子衿点了点头, 随后直接坐于江式微前, 手上还拿着一本账簿,在江式微面前自顾自地翻了起来,还不忘抄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
江式微默然看她。
合着王子衿已经是把她这儿当成自己家了。
江式微低叹了一口气, 唇边泛着苦涩,王子衿闻声看了她一眼, 若有所思道:“怎么了?”
见她默不出声,王子衿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邸报,随意拿起翻开瞧了两眼, 道:“这朝廷派去的人不已经到了四地么?”
“那你还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复而又往下翻了一页,瞥见上面罪己诏的三字, 方豁然开朗, 道:“你心疼他?”
“看来我想的是真的,你动心了。”
不是疑问, 而是肯定。
江锦书喜欢齐明之。
否则不会因为罪己诏便闷闷不乐,这分明是见不得他受半分委屈。
江式微点了点头,王子衿的话直中她心,她不想否认。
喜欢齐明之这件事,她不愿否认。
受礼教熏陶多年,她知道不该这样直接明了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以往他们教她要知廉耻、明礼仪,喜欢与不喜欢不该是她这样的人宣之于口的,她也确实一直将之奉为圭臬,但如今当王子衿问她时,她竟想明白地告诉她。
她喜欢齐明之,很喜欢,很喜欢。
“他是君王。”王子衿淡淡道,只是在说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知道。”江式微垂下眼眸,反倒笑了一下。
王子衿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发觉她有些看不懂她了。自帝后成婚以来,江式微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从未有过逾矩。
江式微不是不清醒之人。
“他会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就比如这次的罪己诏。”王子衿提醒道。
“我也知道。”
“他以后可能不会只有你。”王子衿不留情面地说出现实。
“我更知道。”
“如果东昌公主、江家、南家有朝一日与他兵戈相向,你怎么做?”王子衿问道。
“我不愿见到那一日,但如果真的有,道何处,我心即在何处。”
道之所存,她心之所存也。
与其让私情作祟,左右为难,倒不如将其交付给道义。
王子衿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江式微面上温和柔顺,然性子却果真随了东昌公主,太过执拗,便是撞了南墙都未必会回头。
“算了,说说别的,我是带着账簿来的,这个月各局各司的例银你瞧瞧有没有什么不妥。”王子衿将账簿递了过去。
江式微翻开细瞧了瞧,一炷香左右的功夫,她便看完了。
而后道:“把我的例银拿出一部分,算给甘棠她们,前些日子她们跟着我看书太辛苦了,然后你自己再取一部分吧。”
说罢,便抱着九霄环佩走向内室。
王子衿闻言挑了下眉,调侃道:“这么大方?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取多少。”
江式微瞥了她一眼,而后用锦帕细细擦拭着琴身,生怕漏了一处。
却不料漱阳匆匆入内,忙道:“殿下不好了,陛下晕倒了。”
“什么?”江式微急声道,手上的帕子一松,悄然落在了地上。
紫宸殿内,人心散乱,谢晏刚为齐珩诊脉,眉间紧蹙,随后朝江式微道:“他受了寒,再加上前些日子不眠不休,现下高热不退。”
“那何时能醒?”江式微忧心问道。
“未知。”谢晏摇了摇头。
“现下我们应做的是如何将消息瞒住。”谢晏沉声道。
君王高热昏迷,正是一团乱麻之时,难保不会有异心之人趁此机会作乱。
“对,我们不能自乱阵脚,传我的令,紫宸殿内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白义呢?”江式微问道。
“臣在。”白义着甲胄单膝跪于江式微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带着怀疑与小心。
他的主上唯有齐珩,但眼下齐珩昏迷,便一切谨遵皇后之命。
然皇后若敢有异心,他便是拼了命也会斩杀皇后。
“带着金吾卫阖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你再择亲信留在紫宸殿,若有人敢擅闯,无论来者为谁,皆就地斩杀。”江式微语气强硬,不似平常。
“臣遵旨。”白义垂首领命。
江式微转身入了内室,看着榻上的齐珩面颊绯红,伸手贴近他的额前,额间滚烫,如谢晏所言。
她垂首握住了齐珩的手,他的手心亦是灼热。
身上的滚烫与意识的涣散让齐珩在一片黑暗中触不及光亮,他眼睫稍动,双唇隐隐发颤,直觉面前稀稀疏疏的光点汇聚成了一个身影。
一个他再也触不及的身影。
齐珩一声低唤:“娘...”
“什么?”江式微听到齐珩的低于呢喃,凑近了些,想将齐珩的话听个清楚。
却不料殿外吵嚷声响起,江式微蹙眉,随后看向谢晏与高季,叮嘱道:“伯瑾,高翁,辛苦你们守着他一会儿,莫让旁人接近他。”
“是,殿下。”高季躬身含泪道。
随后将齐珩桌案后的书格中拿出那把匕首,隐藏于袖中。
她要护着齐珩,无论如何。
殿外,王子衿与白义蹙眉看向面前怒气冲冲的女子,王子衿正色厉声提醒道:“这里是紫宸殿,容不得公主放肆。”
白义的手放在剑鞘上,随时做好拔剑出鞘的准备,若东昌公主敢上前一步,他便毫不犹豫地挥剑相向。
“是么,吾不过是想进去给陛下请个安,怎么王尚宫偏给吾按个放肆的罪名?”东昌公主冷眼瞥向王子衿。
若是她兄长王铎在此,或许还能试着拦住她,可面前不过一个小丫头,她自是不必放在眼里。
原她也不想闹这么一出,只不过她方从顾有容那儿出来,正欲出宫,却不料被守门的金吾卫拦下了,说是奉了意旨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出。
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样拦过,东昌公主自是气不打一处来,直奔紫宸殿来讨个说法。
却不料刚进门便见王子衿与白义一脸严肃地守着,她齐令月也不是个傻的,自然晓得出了何事,可偏他们这样拦着,她倒真还想进去看看齐珩现在如何,也好提前做些打算。
“你们让不让开?”东昌公主厉色道。
“公主恕罪,臣等祗承风旨,不能让公主进去。”王子衿敛衽肃声道。
齐令月欲上前一步,却不料殿门骤然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