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在一旁的薄被,齐珩稍稍抬身拿起给江式微盖上,
却不料,一个经折装的本子从里掉了出来。
第057章 银镯微光(五)
齐珩的目光被那经折装的本子吸引住了, 他将本子拿起缓缓展开。
看清了上面的画,转过头看向江式微。
江式微枕着他的臂肘,睡得十分惬意。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江式微怎么说都不给他瞧了。
原来是秘戏图, 想必是他刚去沐浴时傅姆悄悄给她的。
齐珩轻轻叹气, 性.爱与道德从来便难分辨, 先贤作书言及“发乎情, 民之性也, 止乎礼义, 先王之泽也。”【1】礼仪教化人们该知礼受礼,不得丝毫逾矩。
可人性之欲,仅仅是三言两语便可消失的?
这秘戏图上的男女,服从内心之欲,又何尝不是一种放纵与畅快。
然亦不可放纵, 一旦放纵过头, 所有淫.邪.恶念皆随之而来,于国于家都是祸患。
齐珩低下头,轻吻她紧阖的双眼。
时至今日, 他才敢在她入眠时无所顾忌地亲吻她。
齐珩唇边淡笑,随后半抱着江式微, 吹灭了琉璃灯罩中的烛火。
*
翌日,齐珩一早便醒了,只是手臂被江式微一直压着, 又怕吵到她,动弹不得, 他便只好看着江式微。
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容。
记得, 刚成婚时,江式微虽唇边带笑, 温和从容,但明眼可见的是疏离。
更多的是敬。
而现在的江式微,有了生气,时时娇嗔,有时他惹怒了她,她便在他身前好一顿打。
她也会用心地准备着他的生辰。
明明在家里是千宠万爱长大的姑娘却会为了他,洗手作羹汤。
他想,现在更多的应该便是情了罢。
江式微缓缓睁眼,有些发懵,看着枕在头后的手臂,忙清醒过来,“我一直压着你手么?”
齐珩点了点头。
江式微有些歉疚,齐珩道:“没事,反正也不疼。”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齐珩向外望了望,“巳时吧。”
“那你不是耽搁了早朝。”江式微急道。
齐珩无奈一笑,“今日休沐。”
她都给忘了,今日是休沐了。
“你不回紫宸殿看劄子?”
他摇了摇头,道:“过些时日,我要去趟江宁。”
江式微闻言看向他,“怎么突然去哪?”
“上回江宁水灾决堤,官吏虽报了灾情,但我还是想着去巡守一番。”
上回他安在江宁的眼线给他传了信。
更多的事,齐珩也没敢告诉江式微。
“你想不想去?”齐珩低头瞧着怀中的人。
“我可以去吗?”江式微有些惊讶。
“当然可以。”
“江宁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自然要带你去的。”
江式微朝他笑了笑,随后二人梳洗整齐了衣冠,江式微坐在妆台,打开小瓷盒中的米粉,一点点地涂上面容。
而后匀红、注唇、贴花钿。
唯独未描眉。
江式微看向一旁的齐珩,齐珩见其眉间浅淡,还未等江式微说什么,便主动上前,“我给你描眉吧。”
江式微笑着点了点头。
任凭齐珩轻抬她的下巴,用螺子黛蘸水画了蛾眉,江式微看向铜镜。
和大婚次日的眉形相同。
“你是不是练过?”
齐珩颔首道:“大婚前练的。”
“为了我?”
“为了你。”齐珩眼含笑意。
江式微轻捶了下他的肩头,平日见齐珩颇为正经,却不料说起话来也是羞人。
齐珩笑着牵住她的手,道:“我曾下诏收集古籍,前些时日便有许多人献上,有千余数,如今都在秘书省,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江式微笑道。
——
自柳治平伏辜后,齐珩便属意了原秘书少监马怀素新任秘书监,秘书少监自是感恩戴德,原以为有柳治平在自己升迁无望,却不料今日能有如此提拔,恨不得以命酬报齐珩。
在秘书省可谓尽心尽力,连编辑、印刷都要亲自监督。
晋朝于文道上极为繁荣,诗人众多,便是小儿,也可作得诗。
又逢科举取士,但凡家中想走仕途的,少不得要大量购买书籍。
再是自高宗、睿宗两朝始,佛教兴盛,手抄本难以满足,印本便极为流行。
晋朝文道昌盛,自是有益家国。
马怀素一见齐珩,忙打揖作礼,又瞧见齐珩身侧的女子,虽眼生但也猜测出几分。
“臣见过陛下...殿下。”
见二人并无异色,便肯定了女子的身份。
“朕和皇后想看看新进的那批典籍。”
“正在大堂里摆着,还未放入阁中,陛下殿下请。”马怀素躬身道。
江式微轻轻颔首。
秘书省的正堂有些闷热,楼大抵有三层。
江式微松开了牵着齐珩的手,走到堂中间那摞书籍中,有些惊讶道:“这是类书?【2】”
马怀素闻江式微此语,便知是懂行的,不免有些欣赏,道:“殿下好眼力,从民间收上的书中,独这《皇览》最珍贵。”
江式微浅笑:“类书之源,这是自然。”
江式微暗自数了数,道:“这一百二十卷都要封存起来么?”
马怀素道:“先有校书郎与正字照始本校对一遍,随后便拿去刊印,始本与刊印本都会分别封存起来。”
江式微点了点头,这法子确实不错。
“殿下,那边还在分类编纂,殿下可有兴移步一观?”
马怀素又意识到齐珩在侧,忙道:“不知陛下可有兴?”
齐珩看向江式微,见江式微眸中期盼,笑着点了点头。
编书的官吏见齐珩江式微入来忙行礼,齐珩扬了扬手。
“现下臣等在编辑《文馆词林》一书,收录自先秦至本朝的各体诗文,摽末之功,让陛下殿下见笑了。”马怀素苦涩地笑了笑。
“见笑倒没有。”
江式微随后又道:“对于一本书来讲,编者有时比作者还要重要。”
“作者作书,是将自己的意志书写于此,而编者编书,考虑的不仅是作者更是阅者。”
“编者的举心动念,对于一本书来讲何尝不是重要的呢?”
“有时编者改动一字,于后世之影响便不可估量。”
江式微边说着,边走到了那小吏案旁,瞧见上面的字,指着字,道:“你这里就写错了,此物最相思【3】,你写为此物最相里,便已无解。”
小吏意识到自己的写错之处,忙更改过来,朝江式微俯身叩首。
正如江式微所言,编者的一字之差,于后世之影响便不可估量。
齐珩看着江式微,眼含笑意。
他的锦书,确实很优秀。
就她方才之言,没几个人能说得出来。
马怀素看向江式微的眼神已变,与他看向齐珩时的眼神一般无二。
是发自内心的崇敬。
因为很少能有懂他们的人。
江式微便是一个。
人人都觉得他们没什么用,毕竟编者不如作者是人尽皆知之事。
一本书,人们只会记得作者是谁,却不知编者姓甚名谁。
而江式微却为他们正名。
只此一席话,让马怀素热泪盈眶。
临去时,还说等这批类书印好,便送一份至立政殿。
齐珩低头在笑,江式微疑惑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青山就在我身侧,我如何不笑?”齐珩道。
“谁是你的青山。”江式微稍稍羞赧。
“你不承认也无用,左右我还有那本书和那个画轴。”齐珩笑得开怀。
江式微甚为无奈。
“马怀素方才提议,单独设立书院,负责搜书、校书、藏书,你以为如何?”齐珩看向江式微。
“听着确实不错。”江式微低头看着石砖。
“那设在哪里?”
“这个还没想好,不过不急,具体事宜等从江宁回来后再商榷。”齐珩道。
“陛下,崔中令请求奏对。”高季看向齐珩。
王铎病逝后,中书门下的执政秉笔便由崔知温担任,他出身清河崔氏,年少时便进士及第,又曾外放数年,自是合适之选。
起初东昌公主的门客还阻挠多日,但随着齐珩的一锤定音便也不了了之。
然也没少给崔知温暗地里下绊子,不过崔知温处理这些游刃有余。
齐珩转身对江式微道:“高翁送你回立政殿,我先回去了。”
齐珩松手时,眼神带着眷恋与不舍。
他还真是舍不得与江式微分开一刻。
“好。”江式微轻声应道。
齐珩转身前,吻了吻她的额心,随后笑着离开了。
“高翁快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江式微走到半路,笑着对高季说。
“臣还是送殿下回宫吧,要不然陛下可不会放过臣。”高季笑道。
齐珩对江式微的在意,方才便看出来了。
高季跟了齐珩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一直拽着人家姑娘的手,舍不得松开。
江式微回到立政殿后,高季便给齐珩复命去了。
紫宸殿内,齐珩瞧着面前之人,略有愁容。
崔知温道:“臣细看了近年来有关江宁郡的狱情卷宗,又派人细访过,确是与报至刑部的卷宗不同。”
“江宁...”齐珩苦笑。
“你多留意些吧,过些时日朕便亲自巡幸。”
“臣领命。”崔知温打揖,随后告退离开了。
齐珩捏了捏眉心,随后抬首瞧见角落的那幅画轴。
蓦然觉得,画中披蓑衣的男子是何其孤独落寞。
齐珩失神地喃喃出声,“东边日出西边雨...”
第058章 江上清歌(一)
甘棠好容易抽了空, 便到立政殿和漱阳他们簸钱玩儿,江式微在一旁抄着经书,而余云雁不知在桑皮纸上比比划划写着什么。
江式微将抄好的经书折起, 放入银香囊中。
挂在衣裳上, 随后看向旁边发愣的余云雁。
江式微温声笑道:“怎么发呆?”
余云雁尴尬地笑笑:“妾没太看懂这句话。”
江式微凑近瞧了瞧, 随后道:“志之难也, 不在胜人, 在自胜也【1】, 这句话在说,立志的困难,不在于胜过他人,而在于...”
江式微顿了顿:“胜过自己。”
“要自信,才能克服万难。”江式微朝她浅笑。
余云雁点了点头, 下意识地捏了下手中的书本:“可妾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甘棠是从小陪着江式微长大的, 如今是宫中女官。
漱阳虽与她同是江式微身边的女史,但漱阳是官宦人家出身。
人又有玲珑心窍,无论做什么都大方得体, 便是在今上跟前,亦或是东昌公主面前, 都极为得脸。
反观自己,文墨不通,卑怯之相, 原就是乡野之地出身,家中又重男轻女。
无论何时, 自己都是不配爱的那一个。
“不要这么想, 你怎么就不好呢?你人细心谨慎,记东西又快, 就拿诗经来说,我也要数月才能记住,你只用了半月便全背下来,可见你是优秀的。”
江式微帮她理了理衣襟,随后缓缓道:
“不要总因别人而让自己难过,你想一想,有些方面或许真的不如他们,但你都能与他们坐到相同地位,这足能看出你的强大。”
“别人若是站到你的位置上,定然不如你。”
余云雁听了江式微的一番话,捏着的书页的手蓦然松开了,眼底有泪光,余云雁稍稍昂头,想将泪水忍下。
江式微悄然递上一方锦帕,余云雁接过,勉强地笑了笑。
自以为掩饰地好,却不料皇后殿下早已发觉。
甘棠那边簸钱赢了便直至江式微这边,半抱着余云雁的肩,朝江式微笑道:“殿下,我赢了。”
“是吗?”
江式微看向漱阳,见漱阳沮丧着脸,道:“你这是赢了漱阳多少。”
漱阳撇了下嘴,道:“前些日子阿娘刚托人给我塞的钱,今天都让她给赢走了。”
说罢,气得她轻拍了下甘棠的肩头。
“那还不是你非要同我比?”
“谁成想是如此了。”漱阳连连摇头。
“欸,云雁这写的是什么呀?”甘棠瞧见余云雁手上的桑皮纸。
余云雁尬笑:“涂鸦罢了。”
“想着多学一学,好和甘棠姐姐一样考上女官呢。”余云雁说这话时眼底有些羡慕。
甘棠刚饮了口茶,闻言呛了一下,忙道:“可别,别这么没志气,女官可没什么好的,成天忙得见不得青天,还不如在殿下身边呆着呢。”
余云雁有些尴尬,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别听她的,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知是谁考试前一夜紧张得睡不着觉,连夜看书。”
“志不论高低,只要喜欢愿意就好。”
江式微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