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中,由他带来的那盏油灯还燃着,就搁在那个清醒的小孩脚边。
那小孩刚吐出漱口水,把手指伸进嘴巴里摸了摸,慢吞吞地想要继续漱口。
老七怕被上面的官差发现,快步返回,熄灭油灯,捂住了小孩的嘴巴,在黑暗中屏息凝气,以期待上方的人能忽略这个藏在干草堆下的不起眼的地窖。
惊慌中,他也在犹豫是否要将孩子打晕。
打晕的好处是,防止他挣扎让人听见动静。
坏处是,所有的孩子都昏睡过去的话,倘若被人发现了地窖,官差瞧不出孩子是生是死,怕会直接将他斩杀。留个清醒的在手中,多少能当个保命符。
踌躇了会儿,见被捂着嘴巴的孩子没闹出半点动静,老七慢慢歇了将人打晕的心思。
两人在地窖中潜了许久,直到上方没了声音,老七才敢悄悄探头。
庭院中空无一人,他那些同伙是被官差逮捕了,还是四散奔逃了,他全然不知。逃了还好,万一是被抓捕了,经过审讯,一定会供出这个地窖的。
他也得快点逃走。
逃跑出去也很难出城,得找个保命符。
老七在昏睡的孩童中看了一圈,最后面向那个清醒着的小孩。
昏迷的不好带,弄醒了,会哭闹,更容易引起怀疑。
反观这个清醒的小孩,人有点傻,但不哭不闹,好哄得很,两人可以伪装成父子,必要时候,还能把这孩子卖了换银两。
“有人问,就说我是你爹。”老七与那小孩商量,“你若是答应,我就带你出去。”
地窖太黑,他没看见小孩有什么动作,也没听见反对声。
老七认定这孩子不正常,没多想,摸黑把人背到背上,偷偷摸摸地爬出地窖后,片刻不敢耽误,夹着孩子快速从后门跑了出去。
事情还算顺利,就是离开的时候,院墙上靠着的晾晒竹竿突然歪倒,砸中了老七的脑袋,疼得厉害。
老七不敢出声,蹑手蹑脚绕开后门附近巡查的官差,松了口气,将小孩放了下来。
“我爹比你高。”那小孩突然开口。
老七回头看他一眼,惊诧道:“你不是傻子啊?”
小孩不理他,又道:“我爹好看,你丑。”
“我管他好看不好看,反正现在老子是你爹!”没了地窖里的阴冷氛围,老七一点不怵他,闻言有点生气,道,“再废话,小心我把你送回地窖里!”
小孩绒眉微皱,道:“你吓唬人,我知道你不敢回去。”
老七被个小孩戳了心窝子,大怒:“那我就把你活埋了!”
终于让人闭了嘴。
街上到处都是官差,老七不敢露面,拽着小孩躲躲藏藏,最后决定躲去鱼龙混杂的瓦肆。
他对京城不熟悉,为了躲避官差,走走停停,绕了好几条巷子,经过一一个狭窄巷子时,被拽住了手。
小孩扑扇着水汪汪的眼睛,张开双臂,道:“我累了。”
“老子还累了呢!”老七心气不顺。
带着个奶娃子是为了掩人耳目,可不是为了伺候他。
“老实跟着,敢闹出动静,打断你的腿!”
那小孩不吭声了,被他拽着胳膊,踉跄地跟着。
老七步子迈得大,只管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嗷呜——”的低吼声,他正警惕着官差,立即回头,看见那小孩的脚刚从一根毛茸茸的尾巴上抬起。
他脚边是一摞竹筐,随着低吼声,竹筐后蹿出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黄狗。
被踩了尾巴的黄狗“汪汪”叫了几声,龇着牙朝二人扑来。
老七吓了一跳,丢了小孩扭头就想跑,不想被抓住了衣裳。
孩子身子小,拽着他衣角就往他腿后躲。
就慢了这一下,黄狗已经扑咬上来,老七吓得连踹两脚,裤腿都撕破了,才想起抄起竹竿对着黄狗挥舞。
好不容易把狗撵跑,他提着破烂的裤腿,气道:“我当你是个傻子,这时候你躲的倒是快!”
老七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往前走,刚出巷子,青天白日里,一道闷雷凭空响起,日光转瞬被乌云遮蔽,狂风随之扫地起。
夏末余威发作,大雨突至。
老七骂了声娘,带着人匆匆跑到一处留有大火灼烧痕迹的破败房屋里。
本想在这里暂时避一避雨,再另作打算,没想到刚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歇脚,头顶就传来“卡擦”一声响动。
抬头一看,见一根足有人大腿粗的焦黑横梁正往下坠落,就在两人正上方。
老七吓得连滚带爬往前扑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老七惊魂未定地回头,见横梁的一端正好砸在他原本坐着的地方,另一端则被残破的家具挡了一下,堪堪止在小孩的头顶。
那孩子倒是淡定,抬头看了看,抓着衣裳挪动到另一边去了。
老七语塞,看看外面的瓢泼大雨,再看看安安静静待着的小孩,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寻摸了个干净、安全的地方,可算能歇歇脚了。
现在满城都在搜查丢失的孩童和他们几人,想出城难如登天。
老七唉声叹气,一会儿愁着怎么逃出城,一会儿埋怨自己的霉运。
不止是他,好像他们一行人这几天的运气都很不好,还不如跟着自己的这个小孩。
想着想着,老七忽然记起这小孩提过他爹,心道若是有了帮手,或许他能成功逃脱。
“小孩。”他喊道,“你爹是做什么的?”
小孩坐在他不远处,正在认真地摸牙齿,听见声音回道:“我爹是伺候我娘的。”
老七惊诧了下,仔细琢磨后道:“入赘的?”
入赘的男人做不了主,但女方家一定很富贵!
老七心里起了希望,再问:“你娘……你外祖父和舅舅是做什么的?”
“没有外祖父,但是有舅公。”小孩道,“舅公的腿不好走路,舅舅是做官抓坏人的。”
老七一想,这就对了!
这小孩的舅舅应该是个武官,官职不会太低,否则也压不住入赘的妹夫。这样也好,一定能支开守城将士让他出城的。
老七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带走了个官家子弟,更觉出城有望。
他一心想快点出城,冒雨出去查探了一番,遥遥看见雨中也有银甲侍卫仔细搜寻,越发心急。
在这城中多待一刻,他就越危险。
老七没了耐心,问清地址后,喊住一个叫花子,花了两个铜板让往骆家传信去了。
他回来与小孩道:“我让人给你舅舅传信了,待会儿他会独自过来,你老实听话,等你舅舅把我送出城,再给我五百两银子,我就放你回家。”
怕小孩不配合,他掏出刀子,比划着道:“你若是不听话,我就把你的眼睛剜成两个血骷髅,让你再也看不见你爹娘!”
那小孩又不说话了。
这一日下来,老七对他算有点了解了,这孩子除了自己的必要需求和家人的事情,别的都沉默不语,小小年纪就是个闷葫芦,或者说是没耐心,对旁的事都懒得理会。
前者还好,若是后者,光是想一想,老七就想把这孩子暴打一顿。
他索性不再想了,提起精神准备对付这小孩的舅舅。
那是个武将,不容小觑,老七怕出意外,一直抓着小孩,片刻不敢放松。
在听见雨中有了响动后,他立刻警觉起来,将小孩拉进怀中,把匕首架到了他脖子上,虎视眈眈地望着外面。
只见朦胧雨幕中出现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撑着把竹青的油纸伞,伞面倾斜,遮住面容,大步如流星,迳直跨入残破的房屋。
老七连忙喝止:“站住!”
那人站住,抬起伞面,露出一双挟裹着寒意的桃花眼,清凌凌的目光在被他劫持的小孩身上看看,随即掀起眼皮,冲着老七抬了抬下巴。
这人丰神俊朗,沉稳干练,举手投足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侵略气息,显然不是寻常人。
那抬下巴的动作,更是给人一种施舍的感觉,仿佛在说: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
光是气势,就让老七心中没底。
他有点后悔让人去送信了,可惜人已经找来了,他只能依照原本的打算行事。
老七心中不安,紧了紧手中匕首,低下头问:“他是你舅舅吗?”
小孩眨眨眼,道:“是。”
老七多了几分底气,重新抬头,见那年轻男人面色更加阴沉,凶煞地看着他。
这么生气,一定是亲舅舅没错了。
老七问:“马车、银两,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年轻男人道,“你要何时放人?”
“助我出城后,不许让任何人追踪,明日午时,我会让人将这孩子送至城门口。”
老七自负有把柄在手,话说得理直气壮,但因挟持的是个孩子,得矮着身子,逼迫的话说得跟祈求似的。
他想多点气势,身子一直,手中匕首就离小孩脖颈更近了一些,几乎要贴上去。
年轻男人眉头一皱,侧身让行,“可以。”
他侧过身,让老七看见雨幕中停着的马车,除此之外,视线受阻,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已足够让老七欣喜。
怕外面埋伏有官兵,他夹起小孩一起往外挪。
既要注意挟持着的孩子,又要提防孩子“舅舅”,分神去查看外面情况时,一阵风裹着雨水迎面打来。
老七余光瞥见那个男人有了动作,来不及做反应,手腕“卡”的一声脆响,剧痛袭来。
痛苦叫声尚在喉口,怀中孩子不见了,紧接着膝上又是一痛,老七重重跪摔在地上,被人踩住了咽喉。
外面的侍卫听见动静闯入进来,其中一个禀告道:“侯爷,地窖中的孩子已经全部救出,根据坛州那边的消息,贼人共十三个,加上这个,已全部抓捕。”
脸被迫抵着粗糙地面的老七这才知晓,眼前这人并非他以为的什么武将,而是朝中留存的唯一一位侯爷。
难怪京城里会这么严密地搜捕他们!
当初就不该顺手捡了这个孩子!
老七后悔不跌。
前来接人的正是明于鹤。
他对侍卫点了点头,抱着那个小孩,摸摸他的脖颈,确定没受伤,又捏捏他的小胳膊小腿,问:“可有哪里痛?”
“不痛。”小孩晃晃脚,靠在他肩膀上,道,“累。”
明于鹤轻舒一口气,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严厉问:“我是舅舅?”
“爹!”小孩清脆地喊了一声,搂住他的脖子,道,“我骗人的,我机灵吧?”
“机灵还会被人绑走?”
小孩伸长了手去摸后脑,解释道:“我跑去桥上看河灯,摔进坑里了,一睁眼就被坏人捡走了。”
明于鹤顺着他的手在他后脑摸了摸,果然摸到一个肿包。
这孩子是被带出去玩耍时,一个错眼就消失不见的。本以为是被人绑走的,听他这么讲,更像是无意间摔进桥洞晕了过去,醒来后恰好碰见这群贩奴,才被带走的。
明于鹤怒火稍减,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捏着他的脸,问:“牙是自己掉的,还是被人打掉的?”
“吃馒头硌掉的。”小孩张大嘴巴让他看豁了的门牙,又摸着旁边那颗道,“这个也快掉了。”
明于鹤揉揉他的脑袋,把人按在怀中,然后眸光低垂,踩在老七侧颈处的脚猛地用力,老七顿时脸色扭曲,浑身抽搐起来,却痛得连求饶声都发不出来。
他已废了老七一只手、一条腿,坛州知府还要从他口中逼问既往犯下的罪行,得留他一条性命。
但将人交给京兆尹之前,明于鹤还有一件事要郑重澄清。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他将怀中孩子掂了掂,道,“我是他爹!”
他是这个孩子的爹,与孩子娘是夫妻,才不是兄妹。
说完这句,明于鹤一脚将人踹至侍卫面前,吩咐侍卫道:“移交给京兆尹一并处理。”
侍卫将人带走。
孩子和犯人都找到了,后面就是官府的事情了。
明于鹤抱着儿子边走边嘱咐:“我与你娘说这几日你去了你舅舅那,正好她病了,没有过去看你,你可不能说漏了嘴,不然她该难过了。”
“知道了。”小孩点着头,又去摸豁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