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余光一瞥,发现床榻上的方枕似是玉的。
她急忙跑过去,拿起枕头,走到程冲身后,举起手来,可刚举到头顶,她又犹豫了。
程冲是官,她是民。民杀官,是要砍头的。
万一……万一自己这一枕头下去,程冲死了可怎么办。
“绿绮!”奚瞳见她迟迟不动,更加着急,她能感受到程冲的硬物已经抵住他的小腹:“绿绮!你真的要被这种人染指吗绿绮!”
绿绮瞳孔颤抖片刻,终于她一咬牙,玉枕头砸向程冲后颈。
绿绮虽说已经用力,但她毕竟纤瘦,程冲只觉钝痛难忍,暂时松开了奚瞳的衣衫,他抬手摸向自己的后脑勺,掌心沾上了血迹。
“你们这两个贱人!来……”
“来人”的“人”还未说出口,奚瞳早已将迷药递到了他口鼻之处,肥胖的身躯轰然倒下,压到了奚瞳身上。
奚瞳被砸得闷哼一声,她伸手要推程冲,可另一瓶迷药,已经放在了她的鼻息之下。
“绿绮……”奚瞳的的双手很快就有些绵软脱力:“你……”
绿绮的眼中有歉意,更有决绝:“对不起奚瞳,我爱陆忧。若你失了贞洁,他的眼睛便不会在你身上流连了。”
“你……”奚瞳心中气恼,可抵不住赵臻这瓶神药的药性,颓然昏了过去。
外头风雷大作。
承桑绿绮双手因为紧张而发冷,此时程冲压着奚瞳,衣衫不好尽退,她便将程冲的裤子脱到一半,又将奚瞳的衣衫褪去一些,半露香肩。
而后,她找出床下那一柄匕首,狠了狠心,将自己的胳膊划伤一道,鲜血汩汩。她走到奚瞳身边,让血液落到她的衣衫的下摆,滴做落红。
她强忍着手臂伤口带来的痛感,心中想着,接下来就要跑出去,呼喊程府的下人,跟他们说奚瞳谋害程冲,已经被她制服。而她要做的,就是等待陆忧的相救。
然则她打开门的一刹那,便看见雨幕里早已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撑伞的赵臻和陆忧。
绿绮的心脏登时加速猛跳起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做的这些事,他们听到了多少……
不对,不会的……此时风雨交加,雷声阵阵,他们听不到的……不可能听到的……
说服自己之后,承桑绿绮跪扑到陆忧跟前:“公子……奚瞳她……奚瞳。是奴婢无用,救不了她……”
陆忧的面目被夜幕和雨幕遮蔽得严严实实,绿绮看不清楚。
赵臻则斜眼俯视着绿绮,宛如俯视这世上最为渺小肮脏的蝼蚁。
他虽刚来,但他布置的暗卫自半月前已经渗透至程家各处,奚瞳和绿绮甫一进厢房,他便得了消息。很快陆忧化名的“张旷”也敲响了太守府的鸣冤鼓。
于是赵臻一身令下,便是如今一行人浩浩荡荡来了程家。
将下人们纷纷羁押之后,他们来到此处。彼时厢房里的剪影,是一个女子坐在程冲腿上,看身形,赵臻便知道是奚瞳。
陆忧想闯进去救人,但被赵臻拦了下来。他臻想看看奚瞳的本事,可没想到,看到了这样一出好戏。
打量着在雨中哭得浑身颤抖的承桑绿绮,赵臻冷哼一声,走进厢房。陈膺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陆忧也跟了上去,绿绮犹疑片刻,也站起来,心虚地紧随其后。
赵臻看了地上的程冲,一脚将他从奚瞳身上踹开。
接下来映入眼帘的,便是奚瞳肩膀和锁骨莹白的肌肤,以及下摆刺眼的血痕。
他伸手将奚瞳打横抱起来。
“赵臻……”陆忧似乎想说什么。
“林载,撑伞。”
赵臻沉声开口,经过承桑绿绮时,他停下了步子,看了看她小臂上的伤。
一眼过后,他冷笑着对陆忧道:“她既这么不想要她的胳膊,便就不要了吧。陆忧,明天,我不想再看到她这只手。”
陆忧沉默垂首,绿绮不明所以,不想看到她的手……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当夜,她便明白了。
承桑绿绮仔仔细细给伤口上了药,正准备入睡时,陆忧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眼中露出惊喜,可很快,她发现陆忧手上拿着一把锋利无匹的短刀。
“绿绮,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旁人动手,只会更狠。”陆忧面露痛惜之色:“还是我来吧……”
很多人在这一夜听到了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
可在这大雨不息的长夜里,他们只认为是雷声带给他们的惊恐之中的错觉。
赵臻坐在书案之前,他的人正在彻夜查抄程府,这将是周家这个百年世家土崩瓦解的开端,是他复仇的开始,也是他宏图大业的第一步。
而他身后的床榻上,是正在沉睡的奚瞳。
赵臻想起过往无数次在脑海中重演的噩梦,想起他被仇恨折磨地近乎窒息的漫长岁月。
他起身,坐到床沿,伸出食指,用指背摸了摸奚瞳的脸。
“这样一个夜晚,有你在我身边,感觉……还不错。”
第15章
奚瞳醒来时,是次日巳时。
她懵懵懂懂睁开眼,听到外头雨声延绵,一转头,发现赵臻正坐在茶几边看着她。
奚瞳的神志回笼,想起昨夜种种,程冲那张肥腻的丑脸浮现眼前。
她终是忍不住,半抬起身子,“哇”地一声吐了。
赵臻眼皮挑了挑,起身走到她身边。
奚瞳没怎么吃东西,吐出来的净是些酸水,赵臻怕她呛着,赶紧给她拍背。
“我行走世间二十八年,将人恶心吐了还是头一回。”赵臻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奚瞳赶紧摇手:“不是,我是想起,程……哕……”
待奚瞳吐够了,赵臻唤了下人收拾屋子,想着给奚瞳再换一间厢房。
奚瞳却道:“我要洗澡。”
赵臻抬眸:“待药性彻底过了,你休息好了,再洗不迟。”
“不行,我现在就要洗!”
赵臻蹙眉,奚瞳浑身的肉七成都长在了胆子上,很少有这样焦躁的时候。
奚瞳看出了赵臻询问的态度,坦诚答道:“昨晚上那个死变态舔我,舔我脖子!太恶心了!我要洗澡!立刻!马上!”
赵臻眸底迸出冷意,点了点头:“我让人准备。”
说罢便起身走出了厢房。
奚瞳洗澡的时候,赵臻来到了州府牢中。
昨儿个夜里查抄程家的收获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搜到了一些世家往来的账本,坐实了程冲替周家安排地方官员,拉拢人脉的事实。
但金钱往来、互举互荐在如今这些大家族里是常规操作,这么办事的不只一个周家。程冲夺人妻子,好色谋财,贪污渎职是虽是板上钉钉,但只要他会说漂亮话,为自己找个像样的理由,周家又有人愿意为他作保,他顶多就判个流刑。
赵臻隐隐觉得,程冲还有其他把柄他没找到。
程冲的手段,绝不止为他获取财色那般简单。
否则他抢了那么多人的老婆,不会只有一个苏木闹到京中。
遥想三国枭雄曹孟德,在张绣投降后看上了张绣的婶婶,张绣深觉受辱,降而复叛,曹操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这还只是婶婶,若是妻子,又当何论。
夺妻之恨,自古以来都是触及男子尊严的最为深刻的仇恨之一,可程冲在容州做大中正这么多年,除了苏木,其他惨遭夺妻之人尽皆忍了?
这事儿蹊跷。
程冲自昨日被羁押,夜半醒来,一直在骂。
看到霜衣玉面的男子走进来,他横眉问道:“你是谁?”
“赵臻。”赵臻回答。
程冲听过这个名字,周家的所有人,哪怕只沾一点亲缘故旧,都听过这个名字。
程冲非但没有惧意,反倒讥笑几声:“哦,你就是那个赵臻啊。在咱们太后娘娘裙下伺候,讨了高官的赵臻?”
赵臻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他,双眸在牢狱的暗光下显得分外幽深,像是千年的寒潭。
程冲继续道:“既如此啊,咱们是一家人,你为周家办事,我也为周家办事。昨儿个的事,我大人大量,就当是个误会,你放了我,将那两个贱人一并交给我,我既往不咎。”
赵臻的眼尾浮上讽刺。
这就是世家。
世家势大至此,皇帝的脸面都可以不顾,更遑论他这个太傅呢。
所以这样的势力,怎可不除?
赵臻微微垂首,挽起袖子,露出双手,吩咐两旁狱卒:“将程大人绑到架子上,将烙铁取来。”
“你敢!”程冲怒吼:“我是大司徒的人,你岂敢对我用刑!”
大司徒便是周家当家人,当今太后的亲生父亲周正。
狱卒是太守府的,也很是犹豫,当中一人说道:“大人,太守并未下令,让我等刑讯程大人,而且……大司徒……”
赵臻不置可否,抬手打了个响指,一个黑衣暗卫便从牢房梁上跃下,来到这狱卒身后,短匕出鞘,这狱卒的脖子上刹那间裂开一道口子,血溅三尺,浸透地上铺着的蒲草。
其他狱卒登时便吓傻了,程冲也有些懵。
赵臻嘴角弯起来:“太守府,好规矩啊。我竟不知,一个太守竟能忤逆当朝太傅了。”
狱卒们冷汗涔涔。
“怎么,刚才的话,还要我重复一遍吗?”
有几个狱卒率先反应过来,打开牢房栅门,冲进去将程冲绑了起来。
程冲目眦欲裂:“我乃大司徒亲信,谁敢动我?!”
奈何鲜血之下,谁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不出片刻,程冲便被五花大绑到了架子上,烙铁也端了过来。
赵臻拿起烙铁,他估摸了一下,这烙铁打小倒是合适。
他走近程冲,程冲额头上已经渗了汗,可嘴上仍不认输,他不信,不信赵臻一个孤臣敢挑衅周家这样的世家:“赵臻!你对我用刑,屈打成招,大司徒不会放过你……你真的不要命了吗?!”
赵臻笑了笑:“先帝灭我赵家三族,彼时我在天机山学艺,逃过一劫,回京后九族皆已无人,唯独我,偏偏活到了现在,程冲,你说,你那大司徒,真的杀得了我吗?”
程冲额间的冷汗顺着他下颌过于圆润的轮廓滴落下来,他不明白赵臻这是什么意思……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赵臻冰冷而又邪气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本想割了你的舌头。可你有事瞒着我,将来仍有你说话的时候。所以啊,可惜了。”
“什么意思……呃……”
程冲慌了,就在方才那一刹那,赵臻已经抬手,硬生生卸了他的下巴。
程冲在架子上挣扎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吼声。
赵臻看着手中被烧得通红的烙铁:“或许会影响一些咬字,但不会伤到你的舌根,程大人放心。”
接下来,烙铁伸进了程冲的口腔,程冲的惨叫响彻牢房。
……
赵臻回来时,奚瞳已经换好了干净衣裳,正在厢房里掐着腰溜达。
见赵臻进了门,奚瞳赶紧迎了上去。
“你查程府了吗?发现了什么?你可有看到院子里的石雕?”奚瞳连珠炮式地发问:“诶?你身上怎么有股焦焦的烤肉的味道?”
赵臻淡淡道:“方才去炙了一条猪舌。”
“嗯?”
奚瞳疑惑,当今世道不是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吗?怎得赵臻堂堂太傅还要亲自做菜了?
“算了,不重要。”奚瞳找回重点:“你有没有看见程家院子里那些石雕。”
“进门的时候看到一把伞。”赵臻答:“你和承桑绿绮去的厢房那边还有个琵琶,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四金刚阵?”奚瞳问。
赵臻摇头。
奚瞳并不意外,四大金刚是佛门的护法神祇,赵臻这么阴郁,搭眼一看就知他全然不是信佛之人,不知道很正常。
奚瞳解释:“四大金刚是佛教护法,主理四方,各怀法器,北天王举伞,南天王执剑,西天王持蛇,东天王则怀抱一柄琵琶。这四位天王本是护佑众生为众生祈福的,但佛教传教过程中,生出了异教徒,怀了邪心,用这四位天王的法器做阵,就是四天王阵。程家院中有此阵法。”
“这阵法有何用?”
“镇压。”奚瞳答:“可镇邪祟,也可藏压秘密。程家四个石雕对角连线的交点,就是阵眼。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程家院子里那方经文柱。我猜想,那柱子下头,该是有东西。”
赵臻凝眸看了奚瞳一眼:“你知道的,真是不少。”
赵臻的语气模棱两可,不知是赞许还是讽刺,以奚瞳对赵臻的了解,不是第二种她把头拧下来。
奚瞳打个哈哈:“我都说了嘛,丐帮,卧虎藏龙。”
“哼。”赵臻忍不住冷笑:“还龙虎,无非一个龇牙咧嘴的野猫。”
奚瞳不与他做口舌争。
不过这次的事倒是给她提了个醒,天庭集道家之大成,她在里头生活了太久,对于其他思想流派疏于学习,四天王阵这么好识别的阵法,她居然半天才想起来,这样不好,还是得把该学的知识都补一补。
仙女这一行,活到老学到老啊。
……
程冲做事的确谨慎,也周全。
程家院子中的经文柱用的是泰山石,下头的须弥座则是丹陛石,这两种石头都有独特的权利象征,泰山自古以来是帝王封禅之地,丹陛石则是宫殿浮雕常用的石料。采用这两种石料,他为周家和自己祈福什么,不言而喻。
另外,这两种石料都极重,赵臻的手下也是练家子,奚瞳找出阵眼后,林载带着二三十号人去,竟动不了这座经文柱分毫。无奈又找了相当数量的人支援,才将这柱子移开。
须弥座除了露出地面的半米,埋在底下还有半米,彻底被林载他们拔除后,这些经历过沙场生死的暗卫都有些肝胆发颤。
须弥座的下头,是一方深坑,率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七八个森然的骷髅头。
林载眼神肃杀,喉结滚了滚:“挖。”
这一声令下,暗卫们足足挖了三个时辰。
坑深十数米,蓉州多雨,深坑不曾坍塌,并不是因为什么阵法护佑,而是因为这个坑被密密麻麻的骸骨填满了。
头骨、肋骨、臂骨、腿骨,一根接一根被挖了出来,林载在一旁看着,粗略估算,若将这些骨头拼作人形,一百具也是有的。
他的心中因为这些骸骨而生出寒意,却也在其后生出了些许安定。
程冲,必死无疑了。
如今的世道,贵族当权,百姓艰难,就连律法也在很多时候不得不臣服于权利,可唯有一条,是君与民的共识,不曾被世家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