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带来的痛苦、杀戮带来的愧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迷恋自伤自毁带来的疼痛。
这样艰难的时刻折磨着他的十三年, 就要走到头了, 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奚瞳走到高澈的床榻旁, 从背后拥住了坐在床沿上的赵臻。
赵臻的身子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稍稍颤抖了一下, 良久,他开口说道:“奚瞳, 我害怕。”
“怕什么?”
“我怕有无辜之人像我恨高宇和周正一般恨我, 我怕我走到了高氏坐过的高位上, 最终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不会的。”奚瞳道:“赵臻,我会陪着你。你还记得我在剑阁对你说过的话吗?”
赵臻转身, 看着奚瞳。
奚瞳微笑着:“你放心去做一柄锋刃,我来做你的剑鞘。”
赵臻伸手, 将奚瞳紧紧拥在怀里。
高澜走进来,恰巧看到这一幕。
他袖子里的双手握紧,但很快又松开了。
赵臻和奚瞳见他来了,便放开了彼此。
高澜勉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澈儿如何了。”
“吃了护心丹,勉强吊着一口气。”赵臻答。
“究竟是什么原因?”
半山骨一事,赵臻是知道的,他不善说谎,奚瞳见状,适时开了口:“太医把过脉,说是陛下脾胃之气耗尽,肾经也大受损伤,已经没有多少寿数了。”
“肾经?高澈才十岁年纪,他的肾经怎会……”
青璃此时端了汤药进来,对高澜行了礼,缓缓说道:“太后娘娘已经严审过陛下寝殿的宫人,陛下从五六岁起,就被一些居心叵测的内侍宫婢诱导,教授一些淫靡之事。周麟入宫后,更是带着陛下日日淫乐。有时还会饮酒、吸烟斗。直到两年前周麟伏法,太傅大人整肃陛下寝殿,境况才好一些。但陛下身子已经坏了,这两年也是硬撑罢了。”
高澜的牙关咬紧,还真是高氏子孙惯有的结局,高澈也是个疯子,人性尚未养成,就被逼出了兽/性。
青璃话说得十分清晰顺畅,因为她不算说谎,半山骨的确有毒,但也不至于短短两年就要了高澈性命,高澈今日之死,与他小小年纪就被邪念糟践脱不了干系。
就在几人默然相对之时,林载和十三疾步走进来。
十三开口:“主公,斥候来报。越阳王和周正率领兵士打进京城了。”
高澜瞳孔紧缩:“什么?”
赵臻却似早有预料:“估计多少人?”
“首批目测便有两万。”
“两万……呵……他们俩倒是真看得起我。”赵臻冷笑:“都有什么装备?”
“虽然人数众多,但他们应也是仓促举兵,没有投石车这些重型装备,只骑兵、枪兵和藤甲兵。”
“约莫多久到宫城?”
“一个时辰。”
赵臻眯了眯眼:“来得及。来京的那些游侠动作快,让他们赶紧藏身到各个街巷中,务必护好百姓周全。禁军派两队,去宫城城墙布置蒿草和烈酒,准备火攻。弓箭手列阵各宫房顶。剩下的禁军、部曲和暗卫,去宫城武库挑趁手的兵器,挑剩下的武器都转移藏匿。”
“是。”两人领命离开。
赵臻看向高澜:“你今日来带了多少侍卫和府兵。”
“我……”高澜面露迟疑。
赵臻盯住他:“高澜,清醒一点。陛下一息尚存,高江逼宫,就是谋反。高氏覆灭已成定局,你好好想想,你高氏先祖戎马打下的江山,是交给我,还是交给你那肥头大耳满腹淫邪的大王兄。”
高澜挣扎良久,他手脚冰凉,最终泄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我去吩咐他们。”
……
大盈宫城接下来的两日十分难熬。
杀声和骑兵的铁蹄声由远及近,开始只是风中裹挟的微渺的声响,后来就连天地都跟着这声音一同震动。
八月初一的长夜,赵臻的战术终究有些不敌对方的人数碾压。
他身边最精锐的部下满脸血污,挡在栖梧宫的宫门前,形成最后的人墙。
赵臻举起了登天剑,走到了人群之中,跟他的兄弟们一起,同高江与周正的人厮杀着,奚瞳和高澜也加入了战局。
宫城血流成河,走在其中,步履变换之间,鞋底会带起粘稠的血液和碎肉,腥气的让人想吐。
所有人的体力都在一点点流失,高澜被一个藤甲兵击倒在地,赵臻飞身过去救他,正当此时,周正突然扛着刀冲了过来。
“赵臻!受死吧!”
赵臻回首,刀面反射的夕阳余晖恰巧落在他眼里,他忍不住闭了眼。但习武之人的五感让他准确的预判到周正动作的落点,他一个闪身,飞起一踢,便将周正踹到一边。
周正因疼痛在地上蠕动,转眼就看到了一旁正在同枪兵过招的奚瞳。
他再次拿起刀,朝奚瞳劈过去,可下一刻,剧痛便席卷了他的全身。
赵臻的登天剑活活将他拿刀的胳膊割了下来,落地时,那断肢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着。
“啊!!!我的胳膊!!!我的胳膊!!!”周正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也在此时,一道马上飞驰的铿锵女声吼穿宫城。
“越阳军听令!我乃镇国将军之女、越阳王妃刘钰,越阳王高江借清君侧之名,行逼宫谋反之实!我刘氏三代为将,越阳军皆为忠良!诸君莫要受高江蒙骗!越地守军皆已随我入京护驾,诸君之中,及时回头者,不杀!负隅顽抗者!必死!”
此一声后,更为雄壮的马蹄之声越来越近,宫城之中的越阳军本就精疲力尽,听了这一句,更是没了筋骨,纷纷丢下了兵刃。
两天两夜的杀戮终于停止。
越阳王妃下马走到赵臻跟前,看见了被三个禁军按在地上跪着的高江。
高江的左眼被赵臻刺瞎,他看向刘钰,仅剩的一只眼爆发出滔天的恨意。
“刘钰!刘钰!”他发出野兽一般的吼声:“你背叛我?!你居然背叛我?!你难道忘了你当初是如何求我娶你为妻吗?!枉我如此信你!信你对我一片真心!刘钰!”
刘钰看着他,眼眶终究还是红了:“高江,什么样的真心,能受得二十年的践踏呢?”
此时一个女子已经缓缓走到了刘钰身边,她妆容精致,衣裙摇曳。
高江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红盏!红盏你是太后的心腹。你去求求太后,求求陛下,让他们救救我!红盏我待你不薄啊红盏!你放心,等回了越地,我就休了刘钰,让你做王妃!我这辈子就宠你一个人,好不好?!好红盏,好红盏……”
红盏面无表情,刘钰将一把匕首递给了她,红盏接过来,脸上终于浮现了笑意。
她罗刹一般,缓缓走向高江。
“红盏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高江拼命挣扎着,三个侍卫几乎就要按不住他。
就在此时,红盏狠狠将匕首扎在了高江的肩头!
高江的双臂瞬间因疼痛而脱力:“贱人!你这个贱人!啊!!!”
红盏笑着将匕首拔出,又狠狠扎到他的腿上。
“啊!!!”
“王爷。”红盏的声音如同鬼魅:“妾身跟了您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没有一刻,不在渴望今日。”
“贱人……贱人……枉我对你那般好……”
匕首的尖部在高江的下半身游走,终于来到他的胯/下。
“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只一弹指,红盏便将高江那二两肉旋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
高江整个身子都被冷汗打湿,瞳孔也因剧痛有些散大,唯有尚存的鼻息,昭示他还活着。
红盏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就落了泪。
她走到高江身边,伸手提起他的顶发,迫使他用残存的意识仰视着她。
“贱……人……”高江艰难喘息着说道:“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你还记得你对我做的事吗?”红盏道:“你凌/辱我整整三日,我侥幸不死。你迫我许诺,要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高江,去吧,去做鬼。在炼狱里等我,将来重逢,我还要一次一次的杀你!就像今日一般!”
说罢,红盏的匕首扎进了高江的脖子,鲜血喷涌,打湿她的脸。
“哈哈哈哈哈哈!”红盏大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哈哈哈哈哈!”
刘钰叹息一声,回过神来,她将兵符交给赵臻:“记得你的承诺。”
赵臻接过:“多谢将军。”
……
宫城再次迎来了久违的宁静,众人还未来得及休整,栖梧宫寝殿里便传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儿啊!!!”
赵臻回头望去,哭嚎还在继续。
“澈儿!你怎么忍心抛下娘亲啊!澈儿!我的澈儿!”
赵臻转身,正对寝殿,他掀起袍踞,端端正正跪了下去,继而叩首,声音悲痛而沉重:“恭送陛下!”
而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恭送陛下!!!”
第71章
次日京城下起瓢泼大雨, 洗刷着宫城里的血污。
三日之后,高澈的灵柩葬入皇陵。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人能阻挡赵臻问鼎的脚步, 在昭阳王高澜的沉默中, 在众臣的推举下, 赵臻登上了至高的王座。
这一天是八月初十,十三年前的今天, 赵臻的最后一个亲人, 他的妹妹赵吟惨死于宫中。
而今日, 赵臻身着龙袍,坐到了中原最高的位置上。
他定国号为辰,年号为淳安, 立奚瞳为皇后, 为赵氏族人平反,追封父亲赵燊为帝、母亲瞿梦芙为后、妹妹赵吟为公主。
朝廷的一众官员也做了调动,最后一桩事, 便是对周家的清算。
断了胳膊的周正和害怕的尿了裤子的周演被押上来。
赵臻还未开口, 周演就跪着爬到高台之下, 抬头看着赵臻:“陛下, 臣知罪,陛下饶命啊, 当时臣年少轻狂, 是受了父亲指使, 才追杀陛下的亲族的。陛下饶命啊。”
周正双目猩红,悲愤欲死:“逆子!你这个逆子!”
“陛下, 臣说的是真的。都是真的。您要是不信,臣……”
周演突然使出巨力, 挣脱了侍卫,疯了一般地在大朝晖殿奔走,找寻着什么:“臣……臣可以证明……可以证明的。”
他找了一圈,终是回到了侍卫身侧,一把夺下了他腰间的佩剑:“臣可以证明!”
众人来不及反应,周演便将长剑刺进了周正的胸膛:“哈哈哈哈,陛下,您看,臣替您报仇了!替您报仇了哈哈哈!”
周正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周演,鲜血从他口中汩汩流出,不消片刻,他便倒了下去。
周演狂笑着跪下去:“陛下您看,臣说了,臣可以证明的。求陛下饶了臣,您饶臣一命吧。”
周演说着说着便大哭起来。
赵臻冷冷开口:“既如此,孤便饶了你性命。”
周演闻言,狂喜非常,他擦干眼泪,猛地磕起了头:“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可接下来,赵臻的话,便让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来人啊,将周演拖下去,关到天牢,到老,到死。”
“陛下!不要啊陛下!”周演被侍卫拖出大殿:“陛下,臣可以流放,臣请求流放,陛下!陛下!”
周演的声音渐渐消弭,正当朝臣们以为诸事皆定,要汇报政事时,大殿突然走上来一个人。
张逑率先反应过来:“祖父!”
只见张牧身着前朝官服,缓步走到赵臻跟前。
赵臻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瞬收紧:“老师。”
“太傅大人说笑了。”张牧朗声道:“老夫可没有你这般乱臣贼子做徒儿。”
“祖父!”张逑过来拉张牧,却被张牧一把甩开:“混账!高张家世代簪缨,怎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祖父……孙儿求您了,跟我回家!”张逑红了双眼,他是廷尉监,最是熟知律法,张牧再这样闹下去,是要杀头的。
张牧却如山一般岿然不动,张逑没有办法,只得跪下来求赵臻:“陛下!祖父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您念在他年迈,就宽宥他这一次。”
可此时朝中却有大臣站出来:“廷尉监此言差矣!若人人都仗着自己年迈,对陛下出言不逊,行大逆之举,那还了得?!陛下!张牧今日此举,与高江、周正之流无异,请陛下严惩!”
而后越来越多的臣子站出来,有人是为了展示对赵臻的忠诚,有人则是为了掀起新一轮的门阀斗争,扳倒一个从龙有功的张家,便能给自己的家族创造机会。
大朝晖殿声势震天:“张牧此举,按律当斩!求陛下严惩!”
张逑满目绝望,张牧却笑了。
赵臻心中悲凉,他恳切地盯着张牧:“老师,您传道授业之恩,孤不敢忘却。只要老师收回方才之言,随廷尉监回家,今日之事,孤既往不咎。”
“陛下!”
“陛下岂可如此偏私!”
“哈哈哈哈哈!”张牧仰天大笑,继而满眼愤恨:“赵臻,休得做这些伪善样貌。老夫今日重回大朝晖殿,只为求死!大盈虽亡,但大盈的风骨永存!”
“呵!就你们大盈还要什么风骨?!”一道女声蓦地穿堂而来。
众人看去,是一个身着素衣,却姿态挺拔的女子,正是他们的皇后奚瞳。
“大殿之上,岂容女子……”
张牧斥责奚瞳,却被奚瞳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