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阁老嘴唇微张,“这是…大案,我…不能…不来。”临来前蒋阁老是服过药的。太医院的林医正再三叮嘱,不到万分危急时刻,是不能用此药的。说白了,这药不是给蒋阁老吊命用的,而是让他临终前能开口说话,不至于只言片语没留下来就去了。
白阁老也跟着叹一口气,他还能说什么?因为江南科举一事,他连推病不朝都不敢,顶着各路言官异样的眼神上朝,心里别提多难过了。
唯一好点儿的是首辅秦阁老,自家子孙不上不下,早早报了恩荫,倒没人拿首辅的家事说嘴,顶多就是子孙不成器,老子多受累罢了。和其余两位阁老比,已经算是很好了。
还不等三位阁老议此事,就有言官道,“蒋阁老是罪人李氏当年的座师,有些事不如问问蒋阁老?”说话的是一个着绿袍的年轻人,看着血气方刚。
蒋闻德嘴里咬破了舌头,才忍着没冲上去给对方两拳。
一时间朝堂上静了下来……
圣人正心烦,沉了脸不作声。
蒋阁老抬抬手指,蒋闻德便附耳过去,听父亲说完了话,再转述给圣人,以及朝堂上的百官。
“阁老说当年李袤卿确实是他点的进士,但也是为国储才,并未过分提拔。”这倒是真的,李巡抚能升上二品,靠的不仅是蒋阁老的赏识,还有他自身的才干。
这话不能让御史满意,又有人出列道,“听闻李氏夫人和已故的蒋夫人是出了五服的表亲。”你也知道是出了五服的表亲啊!蒋闻德心里啐了对方一脸。
蒋阁老又低声说了几句话,蒋闻德再次转达。
“阁老说,当年李氏年不过二十,他见才心喜,又恰逢夫人娘家亲戚做客,便起了心思说这一桩媒,婚姻之事自有定数,阁老自己也没想过一定能成。”蒋闻德忍气答道。时人本就流行榜下捉婿,李巡抚当年又年轻,还是二甲名次靠前的进士,他的婚事本就不愁说。再者蒋阁老当年虽然还不曾入阁,但一部尚书也算重臣。一品尚书亲自保媒,当年不过新科进士的李巡抚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为着是蒋尚书做的媒,即使李夫人过门六年还没有身孕,李巡抚也没想过纳妾。而是等李夫人生下长子后,才收了同僚赠的美妾。
蒋阁老算是把话说白了,当年的李巡抚虽是新科进士,但李家自身远远不如蒋家有实力,蒋阁老虽然入阁晚些,但是在先圣人朝出的仕,也做了几十年官,家中资财也算可观。所以蒋阁老犯不着为了拉拢一个籍籍无名的新科进士,而搭上自家夫人娘家的表亲。
要说蒋阁老未卜先知,知道李江松日后的前程,那更是无稽之谈。要是蒋阁老知道李江松会栽在两淮盐引上,哪怕他是当年的状元,蒋阁老都不会给对方保媒的。
片刻寂静后,又有一官员小声道,“李氏任两淮盐运使时,和蒋阁老似乎常有书信往来……”这话其实不对,自李江松外放之后,他一直和蒋阁老都有书信往来。不过是正常问候而已,没有提及其它。
蒋阁老这时已经能勉强坐起身来,听到此言,伸出手点点大儿子的手,目光看向御前。
蒋闻德低声道,“您是想上御前回话?”蒋阁老微微颔首。
蒋闻德便和二弟,时任刑部主事的蒋闻义,一红一绿两道身影抬着板子把蒋阁老送到御前。
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蒋阁老此举何意,纷纷看向御前丹陛。
待板子落地,蒋阁老颤颤巍巍从紫色公服里摸出厚厚一沓书信,捧在手里,吃力扭身跪在御前,双手将那沓书信举起。
以正常的官员礼仪来说,蒋阁老的跪礼十分不标准。可他久病在身,又年纪颇大,这样的举动,一时满朝皆惊。
圣人也急了,“蒋卿!”又对蒋闻德、蒋闻义两兄弟道,“还不扶你们父亲躺下!”蒋闻德和蒋闻义连忙七手八脚地扶蒋阁老躺下,面上早已泪流满面。
书信洒落一地,焦清飞身走下御阶,将所有书信一一拾起,再送到御前。
圣人已经没有看信的心思,但蒋阁老正躺在板子上,目露期盼地看向他。圣人与蒋阁老君臣四十年,自然明白对方心意。于是叹了口气对焦清道,“念吧。”这是让焦清在文武百官面前,把蒋阁老和李氏的来往书信念一遍。
其实如果李巡抚在两淮盐引案上真和蒋阁老有所勾结的话,他的书房里应该会存有证据。但在周璋的搜查下,却并没有发现这些。当然也有可能是李巡抚很久之前就将那些书信销毁,这也是没准儿的事。
焦清当着百官的面,一封一封读着那些书信。
其中大多都是问安书信,夹杂着一两封请教地方政务的书信。而其中最让人在意的就是,李巡抚曾经询问蒋阁老,要不要将两位世兄,也就是蒋阁老尚未入仕的两个儿子派到江南来,他可以代为照管。
李巡抚自己的侄子连秀才功名也无,蒋阁老的两个儿子好歹都是秀才。就这,李巡抚的几个侄子也能安插在其名下供职,虽然只是不入流的吏目,但也一个个腰缠万贯,锦衣玉食。侄子尚且如此,座师的儿子,就要更加关照才是。
而现实的情况是,蒋阁老的几个儿子一直留在京中,并未离开过京城一次。
其中含义,不辩自明。
先前提出质疑的ῳ*Ɩ 几位官员,此时俱不说话了。蒋阁老的长子和次子此时低声呜咽起来,低沉的哭声在偌大的殿中更显孤寂。
圣人面色动容,“蒋卿之心,朕甚知之。”随后圣人安排人把蒋阁老抬到偏殿,又请太医院的林医正过来看诊。
秦阁老和白阁老也难免悲容,活到这般年岁,居然还要靠这个来自证清白,那活着岂不受罪?但此案又恰好爆发在蒋阁老生前之时,若是蒋阁老身后此案被翻出来,凭借蒋阁老几个儿子的能力,又和圣人没有交情。遇见这样的事,只怕身上长了八张嘴,也是说不清的。
蒋阁老生前不愿看到门庭败落,就算蒋家真的牵扯其中,圣人也会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等蒋阁老身故后再动手处置的。
蒋阁老离场,这事还得接着议,李氏的家财如何查抄,由谁去查抄,事后怎么善后,巡抚由谁递补,这都是学问。
而白成文现在是布政使,离巡抚位置最近的官员之一,为着这个,关于新任巡抚的话题,白阁老也要避避嫌疑。只是这般行径落在御史眼里,就是充位享禄,很该弹劾才是。
打了这一日岔,等李巡抚的认罪书送上来时,朝堂里依旧吵得不可开交,只是把蒋阁老摘了出去,老人家回家养病去了。
第32章 斗殴
本来圣人年高, 原本是五日一朝,自两淮盐引事发之后,已经连着有四五天都是大朝会了。
在李巡抚的认罪书送到御前之先, 圣人已经决定, 由布政使和按察使一道,把李巡抚在江南置办的财产全部抄没。
那一匣子盐引存根就是铁证, 李巡抚根本不可能被翻案。对他财产的清查要尽早, 不然谁知道会不会少点儿什么。
至于白成文为什么不用避嫌?那是因为圣人听朝上聒噪烦了,布政使又是管地方民政和财政的大员, 把李巡抚的家抄了,正好给地方藩库添点儿银子。当然大头还是要上缴国库的, 一些带不走的大宗财产,比如宅子、铺面什么的,就划到地方名下。
因为周璋详细回奏在地方的见闻, 所以圣人断定白成文是没有搞科举舞弊的。只是儿子中了解元太高兴,地方发送桂榜名录又比白家派往京城的人迟了一步, 这才闹了个乌龙出来。
一般挺过御史弹劾的官员, 过后都会迎来小幅度的升迁。毕竟自身没有问题,又有才干,升一升也是表明对奉公守法官员的奖励。
其实大部分官员或多或少都有点儿毛病, 说能完全经得起弹劾那也未必。白成文是因为文妙真人的事警觉到现在,没敢行差就错一步。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能让御史弹劾, 即便真没问题,旁人看来也要留心三分。
所以圣人点了白成文和刘按察使查抄李巡抚的家产, 无疑是在向百官表明,他是倾向于江南乡试本场解元是有真才实学的。
至于弹劾?夏秉言在这之后就不再关注, 他有更重要的事做。如果白成文真的无辜,那赶赴江南的三位钦差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而且圣人也会格外留意,这对他本人而言反倒是好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被圣人记在心里的。
夏宅,夏秉言自从在御前磕破额头,便一直未曾上过朝去。本朝官员讲究一个“雅相”,顶着白纱带上朝议事,着实有碍观瞻。
但夏秉言并非全然安歇养伤,日头落下,他还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夏秉言的妻子杨氏穿一身细布衣裳,给书案上的灯盏添了些许豆油,又拔出头上的素银簪子拨了拨灯芯,使灯火更亮些。丈夫写奏本时就这个习惯,非得等到灯油耗尽才会发现。蜡烛价贵,夏家寻常都是用油灯的。且豆油极便宜,又能用很长时间。
夏秉言抬头看见是妻子,对她笑了笑,依旧低头写奏本。
“孩子们都安寝了,夫君也该早些休息才是。”见丈夫似有通宵之意,杨氏不由劝道。即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这样干。更何况丈夫还不是铁打的,只是凡夫俗子而已。
夏御史神色专注,头也不抬道,“不必管我,早些睡吧。”这本奏疏特别长,以至于夏御史不得不把一部分奏疏摊开。
杨氏很久没见过丈夫这般模样,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熬夜过了。杨氏不由走到近前,只瞥了一眼,她就呆住了。杨氏是识些字的,这还是夏御史教妻子认的。只是杨氏宁肯自己现在不识字,也不想看到下面这一幕,丈夫奏疏上写得是什么啊?
——恭请圣皇继立皇太子疏?
杨氏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她虽是内宅妇人,可也知道自从皇太孙薨逝后,圣人一直避讳立新太子的事。朝中文武莫不战战兢兢,偏自家丈夫要去捅开这层窗户纸。这不是拿肉骨头去戳老虎的口?
本朝没有因言获罪的御史,也没有被褫衣廷杖的言官。只有死与不死两种下场,杨氏知道自家夫君为人,死估计不可能,可活也未必能活得多好!
杨氏不由握住丈夫的手苦劝,“妾身虽是无知妇人,可也知道在其位而谋其政的道理,夫君身为御史,纠察风纪是本职,似此等大事,合该内阁里几位老大人商量才是。”杨氏也知道内阁里三位阁老已有了年纪,有一位比圣人还老些。说句不好听的,即使这道奏疏是几位阁老送上去的,最重也不过是留中不发。自家丈夫递上去,那可就说不好了。
看看丈夫都写的些什么?杨氏舌尖发苦,什么叫储位虚悬、国本不定?什么叫人心不宁、朝纲不稳?天下承平三十余年,几无大事发生。怎么到了丈夫嘴里,好似立时就要亡国似的。
夏御史望着妻子,轻轻叹了口气,把手从妻子手中抽出来,继续看他的奏疏,“在其位而谋其政?内阁三位大学士,首辅绝口不提立储,次辅久病不能视事,在位最久的白阁老推聋做哑,哪一位能劝谏陛下早日立储?如此国本不定,陛下晚年如何能安?”夏御史还真是希望圣人能有个好结果,他那日在朝上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危言耸听,齐桓、赵武因为子孙不肖落得何等下场?
此时诸王看起来都比较老实,可真等龙驭上宾那一天,有哪一个会先替圣人操办后事,再去争那个位置?难道要像齐桓公一样,死后尸体陈放六十七天才入殓吗?!
杨氏不由再劝,“都说夫妻本是一体,我与夫君相协多年,便是夫君一朝被贬,我也甘愿相随。可咱们的孩子尚且年幼,又该托付给谁?”夏御史早年家计艰难,家中只有他一个孩子。不像李巡抚,家有余粮外还有三个姐姐相帮,日子尚能过得去。夏御史自幼家贫,待到他升到五品前,家中双亲早已过世。
而妻子又是早年定下的娃娃亲,杨家并未因夏御史家贫而悔婚。所以夏御史待妻子格外敬重,两人育有三子二女,长子十六,刚考得秀才功名。幼女年仅三岁,正是嗷嗷待哺的年纪。要不是有十二岁的长女看护弟妹,杨氏哪里来的这点空闲看丈夫。
夏御史正待提笔蘸墨,闻言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昏暗的灯光映在面上,显得有些深沉。
“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这一句,杨氏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丈夫敬重,儿女乖巧,便是过苦日子,杨氏也是甘之如饴。更不用说自丈夫升到七品后,家中有了余钱,好歹把一身麻衣褪下,换上粗布衣裳,几年前丈夫再次升迁,这才穿细布衣裳。夏御史还给妻子打了支金钗,杨氏一向很看重这支钗,寻常锁在匣内,只逢大节才戴出来。
夏秉言为官甚是清廉,要不是圣人提了俸禄,又有额外的赏赐,家里早就过不下去了。
这日子刚过得几年,夏御史年富力强,眼看还能再往上走走。如今来这一出,可不是拿自己的前程去赌。赌圣人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圣明烛照,不会滥杀大臣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