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还有这点情面在, 白成理的恩荫顺利请下来, 彭老尚书这才算满意。毕竟他的儿子也才正五品,孙女婿一出仕就是从五品,虽说往后想往上升要艰难许多, 可有多少官员一辈子都升不到五品上?更不用说白成理任工部员外郎后,彭氏还能获封诰命夫人。虽是最低品级的诰命,但那也是诰命, 不是敕命!
五品以上曰诰,五品以下曰敕。
至于为什么彭家没等白成理的恩荫下来后, 再和白家议亲?一者是因为恩荫请封的流程很繁琐,等到正式任命下来, 说不定得过个一二年。二者是因为当时彭氏极心悦白成理,几乎是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彭家就是想拖上两年再看,也得顾忌自家女孩儿的名声。三者便是,如果白成理的恩荫在成婚之前下来,说不得会有别的高官出来横插一杠子。毕竟京城又不止彭家一家有女儿,嫁过去就是五品诰命,还是很让人心动的。
要知道就算是白阁老的嫡出长子白成文,那会子还在翰林院里修书呢,且没有五品官身。
所以彭氏当年的决定一直到今天还被人津津乐道,都夸她有眼光,傍上了白家这颗大树。当时旁人都以为白家因为文妙真人的事还少要被圣人冷落几年,却不想彭氏有眼识得金镶玉,不仅甫一成婚便成了诰命夫人,还能拉拔娘家。
彭家因为这层姻亲关系,在彭老尚书过世后,彭氏父亲一步步挪到正三品的通政使位上,也算清贵职位,成为彭家继彭老尚书之后,第二个穿紫袍的人。
白成理待彭氏也算得上是极好,虽有个通房,但形同虚设。要不是杜姨娘于子女缘上有两分运道,只怕还养不下两个女儿来。
因这个,彭氏也将丈夫看得极重。所以彭氏也是第一个发现丈夫不对劲的人,不仅没了往日的温和,神色间也显露出几分愁绪。
白成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御史的啐,他心里慌啊!
本朝御史即使风闻言事,也大多不会揪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一旦御史有所动作,百官会先想自己身上是不是有问题?可白成理刚任工部员外郎不过一旬,就连工部点卯都早两刻钟到,他实是不知自己哪里招了御史的忌讳。
茫然?委屈?身上的绯衣还没穿热乎,便被兜头浇了一捧凉水,说是透心凉也不为过。
不过细看之下,御史啐白成理也不算无的放矢。白成理是工部员外郎,他妻子彭氏的祖父,可不就是现任的工部尚书!要说这里面没点儿猫腻儿,任谁也是不会信的。
要不是先前文妙真人的事闹得太出格,群臣都以为这是白家和彭家联手演的一出戏,就是为了把第三个儿子也安排在高位上。有了尚书做亲家,在工部慢慢熬资历,以后升个侍郎也是可以想想的。
这是什么?这妥妥的是结党没跑了!
彭氏为这个,不仅在婆婆顾氏面前哭,还回到娘家和祖父哭,话里话外都是,要是这回不讨个公道回来,她就向太子妃上表,请朝廷收回她的五品诰命夫人冠服,以绝物议。皇后薨逝后,内宫便是太子妃主事。作为朝廷诰封的五品宜人,彭氏确实有上表的权力。
彭老尚书人老成精,一下子就想到其中关窍。不止是孙女婿走恩荫得任五品让人红了眼,只怕其中还要牵扯到他。他是工部堂上官,想给孙女婿攒资历,那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有什么大工程竣工,捎带手把孙女婿的名字填上,这就是妥妥的政绩。
在白阁老还在内阁议事时,彭老尚书已经径直到了御前,说自己年老体弱,请求致仕归乡。当然这只是托词。彭老尚书自先帝时起便是心腹大臣,到得本朝来更是连任要职。在工部做尚书不过是荣养而已,也是朝廷给老臣子的体面。
彭老尚书的话说得令人格外动容,就连当时尚在的太子也不由亲自劝慰老臣。
圣人在了解原委后,还特意把那位御史和白成理召到御前,意为双方说和。
古往今来大臣吵架,皇帝劝和,也是不多见的。
那位御史也很硬气,在御前跪下后只说自己苦读半生,却不能如恩荫子弟这般身居要职为君上分忧,实在有愧圣人教诲。
说完抡圆了给自己脸上左右开弓,打了十来个大嘴巴子,把当时的太子都看愣了。
最后事情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在这之后,白成理被调离了工部,被放到尚宝司这种荣誉衙门,官品升了半级,干得却是吉祥物的活儿。
而几年之后,圣人将御史的品级由从七品升到从五品,同时中书舍人也由从七品升到正五品,算是打了个幌子。
这场风波乍看之下哪一方都没有受损,白成理出仕不到三年,便升到了正五品位上,比他嫡亲长兄白成文的官阶还要高。
而御史则是集体得了好处,一身绿袍换绯衣。不过在那之后,进入都察院的门槛也高了起来,除过原先在任的御史品级提升外,之后的御史也是按照正常官员的升迁流程来。
简而言之,就是做御史也严格起来。
这桩陈年旧事在众人心里的痕迹几乎已经消弭于无形,只有当事人心里,或许会留有两分涟漪。
白阁老父子三人在书房议了半晌,还是决定维持先前的低调状态,在殿试结果未出来前,还是全家当鹌鹑得了。尤其是言官们现在改了法子,想让白成文当立储的领头羊,这才是真的杀人于无形。
次日一早,亦安按照往日的时辰去给陆氏请安,发现嫡母也已经穿戴齐整,预备着带女儿们去给顾老夫人请安。
姨娘是没有资格给顾老夫人请安的,晨昏定省自然也没姨娘的份儿。吴姨娘照旧养病,她的请安陆氏一贯是免了的。让苏姨娘和江姨娘回各自的院子之后,陆氏便带着一群儿女去明德堂给婆婆请安。
明德堂里也是辰时三刻之前的请安时辰,尚仁和亦真早早就在了,见陆氏来了,先向她请安。
白阁老最近赋闲在家,看到众儿孙来给自己请安,心中顿时被天伦之乐四个字填满,不由又想起之前的事来,若无意外,他也该在今年五月后上表乞骸骨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那封信让圣人看见了。想到这里,白阁老不由多看了亦安一眼,孙女儿的字被圣人赞过。那日后,圣人还私下里对他说过。“这样一笔字,便是点个榜眼,也是足以服众的。”
亦安跟着陆氏行云流水地给祖父、祖母请安,老太太笑呵呵叫起,问完大儿媳后又问彭氏,可谓一碗水端平。
“孩子们年轻,也不必日日往我这里跑,五日来一回便可以了。白日里也能过来陪我说话,不必拘泥于时辰。”顾老夫人的意思是,正经的请安五日一回便可,其余日子可以不按请安的时辰来。
“便是午时过来又如何,正好能陪我用午膳。”顾老夫人在儿媳、孙女面前一向是随和的,从未有过面上变色的情况。
陆氏笑着打趣道,“那岂不是偏了娘的份例?”惹得顾老夫人笑起来,彭氏虽也跟着笑,但总添了三分不自然。
众人在明德堂说笑一阵散去,陆氏便带着亦安几人回西院去。
绿漪和绿澜商议了今日要找郑妈妈说话,却因一时没有理完亦安的衣裳、首饰,而决定到午膳过后再去。
谁知这午膳也吃出一肚子气来。
“这是给我们姑娘的?”绿澜看着食盒里的白粳米,眼珠子都要喷出火星子来。她们姑娘甚么时候吃过白粳米?往常都是碧粳米,再不然就是鸭血糯,再没有和府里下人吃一碗米的时候!
白家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富贵人家。就算是府里的小厮、丫鬟,最不济也是顿顿有个肉菜的。
大厨房里来送午膳的婆子满脸堆笑,“咱们怎么敢慢待姑娘?这确是姑娘们的份例……”也就是说,每个姑娘都是一样的。
“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也是一样?”绿澜皱着眉头问道。
婆子依旧堆笑道,“正是呢,几位姑娘都一样的。若想要换别的米,是要各院自己出份例添的。”彭氏管家的时候,每个姑娘的月例银子都是二两,嫡庶一样。可她自家拿出银子贴补女儿,任谁也不能说句不是。亦婵纵然吃用上高出别打的姐妹一层,也是彭氏自己的嫁妆银子。
这也不能说彭氏苛待庶女,二两银子的月例,是单给姑娘们零花的,并不算在衣裳、首饰里。不过要添置份例之外的物件儿,就要额外花银子了。比如新奇的胭脂水粉、簪环衣履等。
整个府里,也就是白阁老和顾老夫人两人能日日用碧粳米,还有圣人御赐的御田红粳米,别名胭脂红。
绿澜服侍亦安这几年,还从未见过厨房给她家姑娘上过白粳米,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还是亦安出言拦了,“行了,姑娘们都吃的白粳米,怎么偏就我吃不得?”这话不重,却让绿澜回过神来,她这样做确实显得有些不合适,姑娘刚回来,若她说不该给姑娘用这样的米,岂不是在说三夫人管家不力?可老夫人都没说过这话!
顾老夫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三儿媳像大儿媳那样待自家庶女明显不现实,不是谁都有陆氏那样的家底。即便是这些衣食小物上争到了,那往后的婚嫁呢?难道她还能越过三房发嫁几个孙女儿?还是在彭氏没有过错的情况下。毕竟是自己一手捧起来的儿媳,不为她考虑,就算是为自己的脸面着想,顾老夫人都不会拿她怎么样。
所幸大面儿上还过得去,带出去交际也能说是阁老的孙女。白家女孩儿多,也不指望个个都能嫁得多么好。往前数两代,还有阁老的女儿嫁给七品推官做妻子的,这又找谁说理去?
亦安缓了神色,对那婆子笑道,“劳你走这一趟,又是我用的第一顿膳,绿澜,取五十钱赏给她。”严格来说昨天在明德堂吃的并不算是第一顿膳,那是聚餐。在碧云馆这里,才算是第一顿。
那婆子受宠若惊,“怎么敢接姑娘的赏?”婆子心里暗道,五姑娘看着出手大方,难道还真应了府里的话?大夫人格外看重五姑娘不成?时下嫡母把庶女当嫡女养得,满京城或许能挑出一打儿来,但像陆氏这样待庶女的,绝对是头一份儿了。
亦安深知在大宅门里生存的技巧,这种时候指责传菜的婆子没什么用,纵婆子被罚了月钱,她却落不到好处,反而会在大厨房落个苛待下人的名声。要闹找三夫人说理去啊,规矩是她定的,为难做下人的有什么意思?
白家虽不是那些勾心斗角的深宅大院,但也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去争这些外物。杜姨娘、石姨娘为什么这么老实,不全是因为彭氏和白成理感情深厚,两人插不进去的缘故。更因为两人女儿日后的婚事还要指望彭氏操办,老太太现在是万事不管,全交给儿媳料理。彭氏掌家这几年,可攒下不少私房。
绿澜也回转过来,忍气取了荷包盛了铜板,翻个面儿又笑吟吟地递给那婆子,“妈妈别嫌我一时恼了,咱们姑娘在江南一贯是见不着白粳的,还望妈妈海涵。”婆子接过一掂量,发觉比无五十钱要多出些,顿时眉开眼笑,“不妨事、不妨事,老太太和大夫人都看重姑娘,许过不了几日,采买便买齐了碧粳也说不准。”白家一向是只买足几日的,不会让陈米出现在主子眼前。
可这也就是个由头,那米就算再新鲜,也不可能跟着日子长,只能是挑最新鲜的那段日子,过后还是一样。
婆子接了荷包千恩万谢地去了,嘴里都是好话,绿澜转过身就对绿漪说道,“等姑娘用完午膳,咱们就去找郑妈妈!”原只是想问问药的事,现在好了,回到京城,怎么连米都吃不上了?!
亦安挟了几筷子笋丝,又挑了几块鸡脯,配着白粳米吃了起来。除了口感和味道与碧粳米有所不同外,也没甚么别的区别,能填饱肚子就行。亦安颇有些随遇而安的心态,又不是三夫人掌家故意慢待,或者是下人克扣主子吃食,只要等大夫人接过中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之前亦安几人去探望亦柔时,就没让丫鬟去厨房给亦柔叫点心、吃食,为的就是亦柔是三房的女儿,自有嫡母彭氏照管。寻常时候互赠个点心、吃食倒也罢了,偏刚回来就这样,岂不是把彭氏架在火上烤,说她不慈?好在亦柔的病也确实是在好转,不必再请别个儿大夫再来看过。给庶女请大夫诊治这件事上,彭氏还是很上心的。
绿澜等亦安用完午膳,她自家也吃过后,便带着绿漪去景然堂,说是有事要找郑妈妈。
岂料郑妈妈听了两人的回话后,脸色被唬得一跳,“可是当真?怎么不早来报!”绿漪见郑妈妈神色不同以往,说话都有些结巴,“先前来时又是换船又是坐马车,实是抽不出空儿来给姑娘熬药。”这话倒也不假,回京时一路舟车劳顿,没顾得上给姑娘熬药倒也说得过去。
随后绿澜又把午膳的事儿说了,这回赵妈妈倒是没有多惊讶,只是点头,“我一并回给大夫人知道,你们且回去吧。”绿漪、绿澜如释重负般地向郑妈妈行了个礼,然后便想往回走。
不料郑妈妈抬手拦了两人,又让小丫鬟理了一匣子八珍糕来,“回去有人问就说是大夫人让你们来拿给姑娘赏的点心,别说漏了嘴。”最后这半句,绿澜无端听出了几分肃杀。
两人直忙着点头,提着食盒一路回了碧云馆,路上丫鬟见了,只照着郑妈妈的话答,“大夫人给咱们姑娘赏的吃食!”话一传到大厨房,曹妈妈的腰杆子更硬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