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采薇半卧在床上,一手把住母亲的胳膊:“如今府里事多,女儿放心不下。”
陶富贵笑呵呵地赶过来,让她安心:“为父把府里管得好好的呢,你不用操心。”
陶富贵赚银子的能力一流,但管理这么大个宅子还真不行。
丫鬟婆子们,这几日偷懒的偷懒、打牌的大牌,闹到陶富贵那儿,他只会笑嘻嘻地揭过去,大不了罚两个银子。
按他的话来说:“咱们陶府的宗旨就是赚钱,旁的小事都不重要,丫头你就看看为父这几日的账本,家里的进账如何。”
陶采薇接过账本,略微翻了翻,皱着眉道:“父亲,女儿都已经跟你说过多次了,咱们家纵是有再多钱,也改不了低贱的本质,咱们府里也须得把调性提上来。”
陶富贵背着手站那儿:“为父这不是只会搞钱嘛。”
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符秀兰便赶紧推着陶富贵出
去。
“你就别讨女儿烦心了,一边儿待着去。”
鸠无院里好容易平静了半晌,陶采薇倚在窗畔,注意到几上摆着的精致梅花状糕点,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子冷润香气,胃口本就不好的她此时竟忍不住拿了一块尝起来。
却是入口盈香,缕缕甜丝。
“这是厨房何时做的。”
安青给她倒了点茶:“这是崔波做的,名叫冷梅糕,奴婢也从没听过这糕点呢,想是他祖传的配方吧。”
陶采薇拢起雪白大氅,推开许久未开的房门。
安青连忙给她打上伞:“外头零星还在飘着雪,姑娘当心着了凉。”
她踱步到崔波住的院子里,他倒悠哉,坐在茶台后头,热气氤氲,雾气后眉眼如画。
她缓步走过去落座,崔鸿雪为她捧过茶来,她便连同端着茶杯的手一并握住:“你手怎这般凉?”
他抽回手:“冬日手凉是常事,我比不得小姐金尊玉贵,时常可以捧着手炉。”
她饮尽这杯茶,忽然想到一个可以形容崔波的字——淡。
仔细一看,他眉眼也淡,肤色也淡,身影也淡,隐在烟雾后头像是要消失了一般。
待人也淡。
“谢谢你给我做的冷梅糕,很好吃。”
那人并不抬头,自顾自侍弄着茶台上的玩意儿。
“不用谢,我是你的仆人,这是我应该做的。”
“若你真心在做我的仆人,就不会以‘我’自称了。”数不清还有多少他不守礼的时候,多是随他心意罢了。
崔鸿雪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倒是他还没转变过身份来,垂头道:“是小的不对,小的悉听教诲。”
“你倒是能屈能伸,随俗浮沉,我偏不要你这么说话,你就还按以前的方式便好。”嘴上从了她,心上却没有,她一面想试探他身上究竟还有多少傲骨,一面那晚捧茶的画面又扎得她心疼。
“都听你的。”
他抬头看她脸色,嘴唇尚还不见血色,脸颊上的肉还不像以前那么生动。
“你该回去休息了。”
他坐在台后,纹丝不动,嘴上这是在赶客。
陶采薇咳了两声,抬手招呼安青过来听命:“我不问府中事已久,你现在把所有人都叫来,我要训话。”
“是。”
“崔波奉茶。”
她撑着一口气起来,敛容屏气,声音不复病弱时的婉转轻柔,而是抑扬顿挫。
眼下人都到齐,丫鬟婆子小厮们列队站齐,不免又有些交头接耳的。
崔鸿雪捧茶侍立,陶采薇接过茶,并不看他,只一下又一下的撇着茶杯盖,底下人听她一直不开口说话,那茶杯碰撞的声音规律地响起,一时间众人皆敛声屏气,不敢喧哗。
众人皆肃手站立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年纪大的婆子腿开始打颤了,陶采薇往身后软垫子上一靠,一双眼凌厉扫过在场所有人,又将安青捧的花名册拿过来。
“安青点名。”
崔鸿雪此时自是敛眉站立在她身侧,做足了一个隐形人该有的样子。
陶采薇身子无力,靠在垫子上也难以支撑,眼看着就要滑落下去,崔鸿雪默默站到她身后,伸手抵住了她的背。
那柔弱无骨的身躯借着力全靠在他手掌上,他手心是一片丰腴。
尽管病了多日,身上那肉倒是一两也没掉,反而被养得更圆润了些。
陶采薇心想他看着瘦削,倒是有力。
安青点完名,有几个没来的,陶采薇也不多问,直接罚了这一个月的例银。
底下人暗道幸好自己来了。
“眼下正值年节,我们府上自然是要大办一场的,事多繁杂,明日起,所有人须在卯正二刻准时过来点卯,无论大小事,都必须按照时辰规矩来办,专人专职,若有哪件事没办好的,我只问专职的那个人,到时候可别赖我不顾情面了。”
一番耳提面命下来,众人皆散。
底下正有几个老妈子,仗着自己在府里待的时间长,心里有些不服呢。
私底下说什么话都是有的。
“说句不该说的,姑娘小时候还是吃我的奶长大的,现如今也敢指使妈妈我了。”
第015章 有点喜欢
“李妈妈,你是府里的老人了,是该被大家敬着的。”
“你老就歇着去吧,姑娘派给你的那些活,也只是当着大家伙儿面儿说说而已,哪能真的让你干呐。”
李妈妈拍了拍大腿:“说得正是,可我若不干,那些活总得要有人干的。”
几个年纪轻的丫鬟捧着李妈妈,连忙道:“你就别管了,我们帮你干了便是。”
陶家在河首府颇有声望,年节时候总得有一番表示。
这天天刚蒙蒙亮,陶采薇就从床上爬起来,年前要在城外摆上长长的布善粥棚。
说是粥棚,陶家银子哗啦啦流出去,布的竟是白花花、油汪汪的大肉包子。
小夏从外头回来,附在陶采薇耳旁说道:“小姐,杨知府的事,闹起来了。”
杨知府已经失踪这么长时间了,有心人都能想到,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毕竟是一方大员,他一人失踪事小,背后牵连起来的方方面面错综复杂。
河首府现今群龙无首,不说现镇守省内直接听命于杨濮存的若干护卫、小卒,皆是一团乱麻。
至于那些主簿、县丞等小官吏,自是照常管辖自己的势力范围。
短时间内,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闹出何事来了?”
她一个商户家女子,不过当八卦听听,省内政事哪轮得到她管。
小夏说的却不是因杨知府失踪而闹起来的一干政事。
“是杨知府家的家眷闹起来的,他妻女如今失了依靠,走投无路之下,竟胡乱攀扯起小姐来了。”
小夏一脸愤慨,却不着急,看来攀扯她的不是那事。
只要不是那事,攀扯她又有何妨。
“你倒是说说,她们如何攀扯我了。”
“她们也攀扯不了别的,说的正是小姐与杨知府的私情,说你二人私相授受,早有首尾。小姐,此事外头正传得沸沸扬扬。”
陶采薇听是此事,只淡定坐着,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办好府里的布善一事。
小夏低声道:“小姐,奴婢担心你的名声。”
陶采薇挥了挥手:“名声不重要,但我不是吃亏的性子,你放心,此事我会回报回去的。”
她不在乎名声,更不在乎外头那些人怎么说她,她做这些只是为了保命。
流言蜚语是杀女人的利器。
河首府内知府不在,铅兴县的县令又不敢管杨夫人的事,陶采薇便一纸状书告到了全御史那儿去。
“她污我名声,已经对我家生意造成了极大的不良影响,这是这段时间亏损的账单,全大人,你现在是河首府内最大的官,你得为民女做主。”
全修杰收下状纸,神色复杂:“此事我会去调查,你放心。”
污一个女人的名声,这算不得什么罪,可若是涉及到朝廷纳税大户的大额利益了,此事可就严重了。
暂放下这件事,陶采薇注意力回到重点上,她带着崔波,早早来了布善现场。
铺了城外十里地的红色粥棚迎风招展,陶采薇亲自盯着,食材肉类均要采用最上等的。
随着第一笼大肉包子出锅,无论是城里城外的居民,少不得都要来凑凑热闹。
陶家办这事,本也不是打着救济贫民的旗号,走过路过的都可以来尝一尝,沾沾年前喜庆的氛围。
因此铅兴县内的达官显贵、地主老爷们也有拖家带口前来凑热闹的。
铅兴县地方小,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真正的达官显贵,不过是些爱摆点小架子的、手上沾点钱权的人家。
崔鸿雪帮着抬架子搬锅盖,陶采薇站在此处,前来拜会的人不少。
“陶家丫头,待我向你父亲问好。”
陶采薇一直保持着最灿烂的笑容,迎来送往。
那些真正前来领包子吃的,也不认识她。
崔鸿雪看见好几个带着大金链子的大老爷,咧嘴笑时那大金牙差点闪瞎他。
这些镶金牙的大老爷在铅兴县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寻常人家可羡慕得不行呢。
因此镶金牙算是铅兴县最崇尚的富贵风潮了。
幸好陶家人不追求这个。
“你
看我回去把这颗牙镶成金的怎么样?”
崔鸿雪猛然回头,看见陶采薇正咧着嘴指着一颗虎牙一本正经地问他。
他微笑颔首:“你喜欢就好。”
若她知道这玩意儿在京城是乡巴佬的代名词,还会这么喜欢吗?
忍不住,他又多说了一句:“你现在的年纪正是建立自己审美的时候,世上正崇尚的并不一定就是好的,多问问自己内心喜欢什么。”
陶采薇愣了愣,摇摇头道:“我喜欢什么,重要吗?重要的是,我要人人都羡慕我、都敬畏我,因此我身上穿的戴的,必得是看起来最昂贵的,至于我喜不喜欢、好不好看,那不重要,更不必在铅兴县这种地方谈什么高雅不高雅的。”
崔鸿雪闻言一怔,不愿再开口说话了,只要她别咧着一张镶着大金牙的嘴来他面前晃就行。
那个穿着金丝绣线披风的红衣少女,倒是一直在他面前乱窜。
她头上簪的金钗盖过了半个发髻,张扬夺目。
忽然想到一个话题,他便问了出来:“若是崔鸿雪站在你面前,你会镶一个金牙来见他吗?”
对面却连他想象中的犹豫也没有,果断摇头道:“那必然不会啊,鸿雪公子何等神仙人物,冰清玉润的一个人儿,黄金这等浊物,恐会脏了他的眼。”
又听她掰着手指细数道:“不光如此,若他能站在我面前,我的脸上不会覆上任何脂粉,定要素素静静的,我的头上也不会簪这华丽丽的金钗,我会用同衣裳一样颜色的丝带束发,最多再簪上几朵海棠,我的衣裙要青绿色的,就像你身上这件一样,不用过多繁复装饰,布料底下自有暗纹若隐若现……”
听到她的描述,崔鸿雪一僵,若她真的这般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讨厌她,他所认识的她刁蛮、跋扈、狡猾又不守礼法,审美品位更是一言难尽。
他声音梗塞僵硬地问道:“为什么?”
她现在的唇上正覆着红艳艳的口脂,娇艳夺目,头上珠翠辉辉,映得面庞若春晓之花。
知她容貌不俗,却偏是他决计不会欣赏的一类人。
他眼里的她此时睛若秋波,嗔视而有情,她朝他无奈摇了摇头:“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懂得,我那一套都是照着他喜欢的模子刻的,幸好你不是他,不然我说出来了还有什么意思,定要让他觉得我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才好呢。”
她说完,便看向崔波,他的脸色不太好,却不知是为何。
她叹了声气道:“我知道自己粗鄙不堪,品性也不好,好在现在连掩饰也不必掩饰了,他此生都不可能再站在我面前。”
他从未对人说过自己的喜好,也从未在诗作画作中表达过,为何她知道他喜欢的模子。
不,准确说,他自己也没有设一套自己喜欢的模子,但若是像她说的那样,他……好像还有点喜欢。
崔波喃喃道:“你好像从未掩饰过自己粗鄙不堪、品性不好的一面。”
陶采薇笑了起来:“我为何要掩饰?这就是我啊。”
粥棚前的队伍越来越长,来的人越来越多。
陶采薇皱了皱眉:“糟了,东西备得不够了,往年没有这么多人啊?”
小夏打听完消息过来说道:“邻县的难民也跑过来了,一听说咱们这儿要摆七天,天天发大肉包子吃,那些人打算直接在城外住下呢。”
“好端端的,邻县的人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往年也从未出现过这等状况,每个县都有各自的管理措施,像这样突然一群人涌到铅兴县来的情况,是不被允许的。
小夏沉思了一番,结合起这段时间的风声,试探着说道:“许是杨知府失踪一事带出来的余韵。”
又听崔波道:“河首府如今群龙无首,恐怕各县出纰漏的多,怕的是有人趁此生事。”
小夏道:“小姐,看来城外不安全了,咱们要不先撤吧。”
陶采薇摇头道:“不可,咱们陶家身为河首府首富,没有只照拂本县人的道理,只要是省内的百姓,都应该照拂,便多拨些银子过来,明日加大供应量,把棚子再往出摆十里地。”
小夏应是。
崔鸿雪站到她身侧:“我劝你还是先撤回去,留下人在此处操办就行了。”
今日的供应本就不足,本来是随便一个人想拿几个的,铅兴县贫困百姓不多,大多都生活富裕,只有少数人缺这几口吃的,便随便他们想吃几个了,现在陶采薇却不得不下令,一人只能领一个。
外县的人自然没什么意见,本县早已习惯多领的人却不干了。
“大家今天先遵守一下规则,明日我会多提供的。”
本也是做好事来的,又不欠他们的。
底下却还是闹起来了。
其中一个大妈哭嚎得最为大声。
“你这个黑心丫头,贪了我们的肉,克扣我们的粮食,你不得好死!”
小夏连忙捂住陶采薇的耳朵,让她不要听到那些污言秽语,脏了耳朵。
陶采薇拂开小夏的手,揣在紫貂袖笼里,踱步到那大妈面前,这位大妈好生眼熟,不光她认得,崔波也认得。
小夏便道:“小姐,此人正是家里头卖蘑菇的那位。”
第016章 飞过来的刀片
陶采薇轻轻笑了两声,随意挥了挥手。
“是你啊,那这样吧,你们都记住她的脸,小夏,把她家里人的样貌也都跟大伙儿说一说,凡是她家的人来领,我一个也不发。哦对了,过几日我陶府在城西要连摆三日流水席,除她家以外,所有人都可以来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