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暝在他面前不必伪装,所以蛇尾从裙底下探出,在地上扫啊扫。
直到有臣子求见,陆野才俯身把她的蛇尾捡起塞回裙下,低声道:“公主请把尾巴收好。”
暝暝抬眼静静看着他问:“你不是看不见吗?”
“有细微的声音变化。”视觉对陆野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该想个办法治好你的眼睛。”暝暝挠了挠自己的下巴。
暝暝只是随口的一句话,陆野只当做是她在哄骗自己。
但他后来陪着她阅遍群书,走遍群山,尝遍百草,耗费了无数精力为他寻找恢复光明的药材。
暝暝在最险峻的山崖里叼起了一朵花,也不管有没有毒,直接尝了一下。
把药材吞入口中嚼嚼,暝暝只觉得好苦,但这是她一直在寻觅的药材。
将药方的最后一位药材找齐全,她在山崖下方朝陆野伸出手。
他抓住了她冰冷的手臂,掌心灼热,他轻松把她拽了上来。
暝暝扑进他的怀里,将手里的一朵花塞到他面前,白梅的香气混合着药材的苦香刺激着陆野的感官。
“是药,给你治眼的药。”暝暝用白绫覆着药膏贴在了他的眼睛上,
“陆野,我该叫你什么?”
“我为公主冲锋陷阵,自然该叫……”陆野自己也想不出词语来。
“将军?”暝暝双手覆在他的双眼之上,低声问。
“好,将军。”陆野抬起头。
他的唇瓣拂过她的指尖,仿佛一个意外的亲吻。
他知道暝暝只是妖,她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
“我的将军……”暝暝呢喃着这个词汇,只觉得它与这个词语不一样。
她感觉到又有一种情感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它有些熟悉,但又陌生。
这与当初玄商指着他妻子坟墓时一闪而过的情绪有些相似,也像当初许脩离开时候留给她的美味糕点。
啊对,她总算是想起了许脩。
现在妖族声震四野令人类畏惧不堪的妖王似乎也叫许脩。
她与他也曾有过几次战役上的交锋,她罕见地没有大获全胜,只是艰难取得了胜利。
暝暝的思绪暂时飘远,片刻的沉默也让陆野警惕:“公主在想什么?”
“在想味道。”暝暝抬眸,注ῳ*视着陆野覆着白纱的眼眸,“你的味道。”
“公主若是好奇,尝一尝便知。”如鬼使神差,陆野说了这么一句僭越的话。
暝暝咬了咬唇,拒绝:“将军,我不想尝。”
陆野的指尖一颤,他倒是会错了暝暝的意,低下头去。
他出身低微,却存着那么一点微小的愿望,但若暝暝不愿,便说明她并没有这样的心思。
所以,至此之后,陆野对暝暝再没有超过职责之外的行为与言语。
这一切暝暝都不知晓,她是蛇,几乎无法感知所有的人类情感。
两人就如此生活了几十年,陆野开始修炼,至青离暮年时候,暝暝与陆野仍旧是年轻时的鲜活模样。
生老病死是人类总要经历的阶段,青离将长宵国交给暝暝,再无遗憾,这条蛇妖将这个人类国度治理得很好。
青离垂暮的床榻前,暝暝低眸呼唤她母亲。
青离扯起干涩的唇角笑了笑说:“我未曾爱上过任何一位男子,暝暝,很难想象我居然会有一位女儿。”
暝暝的手指拂过她干枯的头发,想起自己刚刚有人形的时候还是一位孩童,就是青离拉着她的手,在黄昏的镜前为她扎好漂亮的发髻,鬓边戴着漂亮的珠花。
青离是暝暝化形之后看到的第一位人类,这是她的……母亲。
她年轻时的轮廓与玄凰有些相似,是不是她未曾见过一面的老年玄凰也是她这般模样呢?
她皱缩成一颗快没有生气的老核桃,曾经丰润的面颊上皱纹横生。
但那双眼眸依旧明亮,还含着对这个世间的不舍——为什么不舍呢?
“我离开了,暝暝以后就不必喊任何一个人母亲了。”青离笑,“像你这样的大妖,唤我母亲也是委屈你了。”
母亲这个代号对于暝暝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于是她摇头。
“好了,好了,暝暝,我睡一觉吧。”青离的眼眸终于是闭上了,她老死在了暝暝的面前。
——
“我有两位母亲,她们最后都在火焰中燃烧,身躯化作飞灰,就像冬季里的大雪。”
暝暝在青离的墓碑前倒下一杯祭奠的酒,陆野守在她身后,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位蛇妖公主的口中听到类似人的话语。
“我睡一觉,玄凰就不在了,玄商也变成一个小老头,他还像以前一样会给我整理脖子上的粉色围巾,可他不知道他的动作已经很笨拙了,手指一直在抖。”
暝暝自言自语,她感觉到有一种复杂的思绪正在占据自己的脑海。
它是什么?她找不到答案,所以在不住呢喃着思绪里闪过的琐碎片段。
陆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暝暝,她口中竟然吐出了两个人类的名字。
原来……原来像她这样冰冷的蛇妖也会怀念某一个人类吗?
“母亲……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玄凰的墓前,她很绝望但也很坚定。”
“我看过很多人类的故事,她确实像一位母亲,但她甚至没有成亲过,但那又如何呢?她是我的母亲。”
“她还是长宵国很多人的母亲,那些逃难而来的奴仆在我们所掌管的土地上能够站直脊梁。”
“现在,她不在了。”
暝暝回眸看向陆野:“将军,你也会这样吗?”
“公主,我已修炼,若公主愿意,我可以陪伴公主永生永世。”陆野低眸回答。
“永生永世,好漫长的词语,将军,我睡一觉便是千年万年。”暝暝打了个哈欠。
“我会等公主千年万年。”陆野继续答。
“你和我见过的其他人类都不一样,他们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玄凰想要玄商平平安安,玄商想要教化更多的人类,青离想要自己的国家繁盛国民安康,还有别的人……他们追求金钱物件名利权力,又或者是具体的某一个人……虚无缥缈的感情。”
暝暝疑惑地看向陆野:“我的将军,你想要什么?”
“我的愿望就是我的职责。”陆野答。
“人类真有趣,竟想要保护蛇妖一辈子。”
暝暝的身子一歪,她放松下来,双腿化作蛇尾。
“我现在感觉自己很奇怪。”暝暝迷茫地自言自语,“母亲不在了,有一种很奇特的思绪在打扰着我……”
“公主,这是感情。”
“我也会有感情?”暝暝检验自己疑问的速度很快。
她呆呆地跌坐在地上,蛇尾抬起,凑到自己的唇边,她张嘴尝了一下自己的味道。
在这一瞬间芬芳的味道传来,她的利齿往下按,陆野朝她扑了过来,一只手试图挡在她的蛇尾面前。
然而暝暝的蛇牙穿透自己的尾巴,直将他伸来的手也戳破了。
两人滚烫与冰冷的鲜血汩汩往下流,淌在厚厚积雪之上。
暝暝愣了一下,方才她一瞬间的贪婪压倒自保的本能,她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毫不犹豫咬下。
这就是蛇。
她歪头看向陆野,眼中浓郁的食欲依旧没有消退,这种眼神对于人类来说是极端可怕的压制。
但陆野迎着她贪婪的眼神,漠然的黑眸依旧坚定地将她整个人纳入视野中。
他永远看着她,他的眼中永远有她——贪婪、疯狂、无度,这就是她。
暝暝在陆野的眼中看到真正的自己,她的手抬起,想要攥住陆野受伤的手指,却猝不及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公主饿了,想吃什么直接吃便是,不必尝一尝自己的味道。”陆野抱着她往外走。
暝暝此时的蛇尾蜷起重新化作人腿,脚踝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她吃下去的食物是彻底的吞噬,是彻底剥夺这件物品的存在,所以这伤并不能依靠她自己的法力恢复。
“我也这么好吃。”暝暝轻声笑。
她的视线落在陆野淌血的手上,面前的人类比她自己的身体更加美味,这是她遇到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暝暝侧过头,偷偷把自己嘴角属于他的血舔去。
她以为陆野没看到,实际上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是的,陆野一直都知道自己怀中抱着的这位公主殿下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怪物,她的平和温文是竭力压制天性后的伪装。
她分明如此贪婪,却在用尽一切办法压制自己的欲望。
陆野低头给暝暝上药,她的人类皮肤之下是异化的蛇骨。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暝暝也不说话,脚上很疼,但她对于痛觉的感知并不敏锐。
占据她思绪的是不断涌现的食欲,这种欲望比身体的疼痛更加强烈。
她的视线只是停留陆野受伤的手背上,直到他给自己脚腕缠好绷带之后,她才猛地伸出手,动作与气势仿佛捕猎,但也只是抓住了他的手。
双唇贴在他被自己伤的手背上,再次溢出的鲜血盈满口腔,将暝暝淡色的唇也洇出些许血色。
陆野的手指屈起,第一次对她露出了笑容,他说:“公主,不疼。”
暝暝想,人类真是天真,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觊觎他,无关色欲□□,而是单纯的食欲。
人与妖族之争逐渐失控,大有要将天地倾覆的趋势,这样的混乱让天上的神族终于看不下去。
他们打算终结这场斗争,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控制事态的能力。
有些人类与妖族都太过强大,以至于可以威胁到他们这些天生便有自然神力的神族。
为了压制疯狂的妖族,神族只能与人族合作。
神、人、妖,这些存在对于暝暝来说都是一样的,人族庙堂举行盛大的祭祀之后,身为主持者的她见到了神族。
在见到这些天人的第一眼,暝暝的心底下就闪过诧异。
这些神族竟然无法对她产生诱惑,他们像是自然界中完全无法食用的石块与金属,内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流动。
他们是完全无法食用的,没有生命的,但他们却有自己的思考与智慧。
这种全新的生命让暝暝感到惊奇,所以她呆呆地看着这些神族,而她惊讶的眼神在神族看来也只是凡人对他们的敬畏而已。
天界战神燕山月入住长宵国首都,与人族共襄御敌之策。
暝暝身为长宵国的国主,骑在青鸾之上,摇曳过长街,身后恭敬抬着冰冷沉重的神位。
身边的这些神明与人类对妖族深恶痛疾,却不知现下这位站在人族至高至明处的长宵国主就是妖。
为了迎神族,长宵国都内建筑九十九层高塔。
本是战时,国内资源紧张,暝暝的这座高塔说是感召神人之力,一夜之间高楼平地起而建造,实际上这是暝暝自己耗费妖力建造,
那日天月高悬,她爬在燕月塔顶,挂上最后一盏琉璃灯。
暝暝回头看着守在自己身下的陆野,忽然松了自己的力气,坠入他怀中。
建造这座高塔已耗费她太多的妖力,再过数十年,她不再有能力压制食欲,就要进入漫长的沉睡。
她靠在陆野的怀中,语气带着无尽的倦意:“待人妖之战明了,以后的长宵国就交给你。”
“你呢?”
“我困了。”
“我等你。”
“我一睡就是千万年。”
“千万年也等,我会长生,直山枯海竭。”
“人总是追求长生。”
“长生……”陆野低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暝暝的头顶,“公主,长生只是为了你。”
在这一瞬间,暝暝忽然开始想象自己深藏在巴山最隐秘处的小窝里多出一个人的模样。
那个小山洞里没有太多人类的东西,她睡觉的时候,头上就枕着玄商给她织的粉红色围巾。
——
几日后,燕山月抵达长宵国都。
“青冥。”第一次有人直呼暝暝的这个名字。
燕月塔上,暝暝看了一眼燕山月,等他先说话。
这神仙寡淡无味,在这一刻她的食欲也被压制到最低,所以她也不排斥与燕山月交流。
“你与许脩有多次交手,可曾了解他?”
“他?”暝暝虽然曾与许脩共同生活过上百年,但她并不了解他,她从未关注过他。
所以她摇头。
“许脩只在你手下吃过败仗。”
“不过是兵家计谋,以山河为棋局对弈而已,他棋艺更弱一筹罢了。”
“人族并不缺乏高明的弈者,但他无情。”
暝暝倒是记得,许脩看起来挺好吃的。
她不知道的是许脩那仅存的一点属于生物的情感全都寄托在她身上了。
他离开时候,将自己的一颗心送给她吃了,再之后,他就有类似神明的冰冷坚硬了。
与神明不同的是,神与天地同生,不会想要毁去这片大地,许脩与神明相反,他有的只是冰冷的掠夺与毁灭。
“许脩必须要死。”燕山月对暝暝说,暝暝点头。
而后燕山月说出自己的计划:“传闻千年之前许脩曾与人族贤者白衣有过一段渊源。”
暝暝半眯的眼睫抬起,来了精神。
“传说中你承白衣感召降生在长宵?”燕山月说起暝暝的故事。
暝暝继续点头,有些警惕,对方难道在怀疑自己与白衣的关系吗?
但燕山月自顾自地给她解释起来。
“这是很聪明的政治手段,以神人为自己的出现做合理化的解释,既能让民众信服,也能让你的母亲掩盖那些皇宫之内不可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