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暝暝将自己的袖口放下,遮住陆悬所化的蛇。
“你有什么喜欢的?”陆悬问。
“喜欢你。”暝暝答。
陆悬低低的笑声传来。
——
沈家主宅内最冷清的地方就是兰轩,平日里由青松与青竹两姐妹打理院中事务。
暝暝回来后,兰夫人没询问与纪辰有关的事情,应当是对面识相地说了些什么。
毕竟就算他有天大的野心与理想,也不敢去和问天城的少主对着干。
但兰夫人还是拉着暝暝说了一顿:“你这孩子怎么平白无故地去欺负你九妹?”
暝暝想起了昨日沈霁被她吓落水的事情,她摇头否认:“兰夫人,是她自己跌的。”
“主家那边可来了消息,九姑娘说你用了些邪术,恍了她的心神。”兰夫人拍了拍暝暝的手背。
“放心,主家那边我已经给你应付过去了,过些日子我给你备些赔礼,你送去给九姑娘,此事便过去了。”
暝暝自然是没说沈霁故意捉弄她的事情,她只是对兰夫人说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我要去长宵宫。”
“你这修为如何能去?沈家只有三个名额,轮不到你。”
“以散修的身份前去就行。”暝暝说。
兰夫人却蹙起眉头:“只有修仙世家的子弟才能直接参加第三轮。”
“散修?你知道长宵宫登仙会的前两轮有多难才能通过吗?那可是不论生死的试炼!”
暝暝低头慢悠悠卷起自己的袖子,她准备做晚饭了,藏在她袖子里的陆悬往上躲了躲。
“兰夫人。”走进厨房之前,暝暝很轻缓柔和的声音慢慢传来。
“你当年也是以散修身份从三轮试炼中走出,位列登仙会第一的修士。”
厨房里骤然亮起一蓬火,暝暝点燃了炉灶,她对食物要求很高,若有条件她都会自己动手做饭。
兰夫人提高了的怒声传来,她不知在生气什么。
“沈茗,谁许你查我当年的事情,我是你母亲,你……你凭什么?!”
暝暝把厨房门关上了,还下了一道禁制。
陆悬重新化作人身,饶有兴味地道:“我与老家伙吵架的时候也如此。”
“我没有与她吵架。”暝暝手指捏着水缸里鳜鱼的两鳃,利落地将它拍在了案板上。
“梆——”木锤毫不留情地落在鱼头上,这鳜鱼挣扎了半天,还是难逃一死。
而后便是血淋淋的拔鳃剥鳞清理内脏,暝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在几息之间完成,这最大程度保证了鱼肉的鲜美。
手起刀落,暝暝在鱼身上切了几刀,码放到白瓷盘里,撒上备好的葱丝,放入蒸笼内。
她备菜时,还不忘分出心神控制火候。
也不知她控火的法术修炼到了何等精妙的地步,站在一旁观看的陆悬甚至能感受到那火焰似乎有了自己的呼吸。
在厨艺上,暝暝确实登峰造极,刀工、调味、火候……每一项的控制都精准优雅,完全让食物迸发出它最佳的滋味。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陆悬那晚之所以会与暝暝相见,完全是因为她烤的鹿肉太香了,他才朝暝暝的方向靠去。
“我以为我叔叔的厨艺已经很好了。”陆悬道。
暝暝:“……”在荒夜原的时候就是他给我做饭,能不好吗?
她没说话,一张清秀安静的脸隐没在氤氲的蒸汽之后。
“问天城里有全仙界最好的灵厨,他们哪一位做的食物都没有你做的美味。”
这并非是陆悬的恭维,他只是阐述事实。
暝暝合上锅盖,隔着炉灶与陆悬对视,她的眼中依旧蔓延着柔软的雾。
“我不会辜负食物。”她用筷子挑起一根被煮得晶莹剔透的萝卜丝,放入口中尝了尝。
但暝暝想,对于她来说,烹调时倾注的情感比精准的工艺更加难得。
人是很神奇的东西,他们烹调的食物有时会蕴含大量的情感,这是再好的技艺也抵不上的美味。
这也是以前在荒夜原的时候,她很喜欢陆危烹制食物的原因。
从人类的角度看,他确实很喜欢她,所以给她做的每一道食物——即便只是随便一颗烤红薯,都能暂时满足她那贪婪的食欲。
暝暝也是会思念食物的,她盯着陆悬的脸,瞧出些陆危的影子,总算让他显得没有那么寡淡了。
陆悬捕捉到暝暝眼中一闪而过的贪欲,挑唇笑了起来,他并没有说话,也不知将这点贪欲解读成了什么意思。
——
夜晚,暝暝的书房里,陆悬手里抓着一卷书,问暝暝道:“《锻体十经》可看过了?”
暝暝靠在椅子上,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没。”
“《引气入体》《修炼六戒》《仙术入门》……”陆悬将一叠书拍在了暝暝面前,“你真以为长宵宫说去就去?”
暝暝没想到自己也有被逼着读书的一天,她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将《仙术入门》装模作样捧了起来。
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耷拉着眼皮,书里的字眼全部变成了菜单,刚吃没多久她就饿了。
“喜欢我,想跟着我?没那么简单。”陆悬手指屈起,在桌上敲了敲。
暝暝扁了扁嘴,按着时间翻过一页书,假装自己在看。
陆悬就这么守在她身边,听着自己身体里传来的鲜活心跳。
这心跳声并非冰冷机械造就,它温暖柔和,有着独属于生物的蓬勃生命力。
品尝过真正生命的滋味,又怎么还会忍受那颗冰冷的机械?
——这就是陆悬主动来找暝暝的原因,他要她成为他的附属物,要她一辈子、此生此世都陪伴在他身边。
暝暝在陆悬眼中并非爱人,只是一件器官而已,他享受她心甘情愿的模样。
喜欢上他……陆悬心里兀自想,算她沈家二小姐倒霉。
——
同样的夜晚,问天城之内的陆危接到门中修士来报。
“无涯君,少主传了消息过来,说是让我们准备些他平日要用的东西,暗中给他送到沈家去。”
陆危立于大殿之上,覆眼的白绫纯白似雪,他说话的语调也如寒冰。
“让他自己回来取,他的宅子是他自己的地方,我没去过。”
作为一位长辈,他倒是懂得分寸,从不过问陆悬自己的事情,让他保有自己的隐私。
“少主把他宅子的钥匙也给送回来了。”报信的修士将一枚精巧的银色钥匙双手奉上。
“人要走,东西要拿,机械心也给他捏碎了,那沈家二小姐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蛊?”
陆危即便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接过钥匙替陆悬取东西去了。
陆家仅剩下陆悬这支血脉,陆危也不好多过问他的事情。
春日夜晚还寒凉,陆危取出陆悬住处的银色钥匙,打开了他住处的禁制,这里有一切陆悬生活的痕迹。
陆危对自己这位侄子的私生活没有任何兴趣,但当他推开房门去给他取书的时候,陆悬的一些秘密还是暴露了。
随着陆危推门的动作,院子里的风穿堂而过。
风将书房里的书页和画卷吹得簌簌作响,有一卷挂在书桌后的画飞到陆危面前。
陆危俯身去取,他覆着眼,看不见这书房里究竟是何等光景。
门后、书桌后、博古架上、窗边、书柜旁……所有一眼可见的墙上都挂满了同一幅画。
就连装饰瓷瓶上的纹绘、砚台上的雕刻,宣纸上随手的涂鸦……这些也全都是一个形象。
那是一名女子。
陆危抚平被风弄皱的画像,他的手指描摹过画卷表面。
画上极细微的颜彩痕迹展现了这幅画的色彩变化与线条走向。
他虽蒙眼,但其他感官敏锐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只轻轻一抚便知晓了画中人究竟是谁。
陆危薄唇抿成一道刻薄的直线,发现这个秘密的他觉得陆悬又好笑又幼稚,只评价道:“有病。”
他随意收拾了些陆悬的东西,就命人给他带去了。
回房休息的时候,陆危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蒙眼的白绫,在这柔软布料之下,是一双可见光明的眼睛。
他的目盲确实是早就好了。
是夜,陆危合衣而眠,忙了这么多日,今夜他才有空合眼。
与此同时的暝暝也终于把陆悬给应付过去了。
“明天看!明天一定,让我睡觉吧。”暝暝揉着眼睛走向自己的房间。
她赶着去睡觉,没留神步伐大了点,超出会让陆悬心脏停跳的距离些许。
两人都发现了这个疏忽,即便暝暝马上就朝陆悬靠近了,但他还是察觉了些许变化。
在亲手将机械心捏碎之后,他的心并没有因为远离暝暝停跳。
“莫动。”陆悬让暝暝停着,自己往后退。
直到退了十丈多距离陆悬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了要停跳的迹象。
他有些惊讶。
“距离变远了。”暝暝对他说,“那你今晚去我隔壁房间睡觉。”
陆悬:“?”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你就只关心这个?
他暗自想着心跳停跳距离变长的原因,没再说话,在房门前与暝暝分开。
暝暝回房之后,猛力打了个哈欠,若得不到充足的睡眠,她可压不住自己膨胀的食欲。
她懒懒一倒,整个人扑到了床上,拽过被子就睡了过去。
对于暝暝而言,她的睡眠就是暂时的死亡。
在醒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她不会有梦境不会有思考不会有意识,她的思绪深处是一片虚无与黑暗。
蛇是不会做梦的。
但这一晚上,她第一次在睡眠中有了意识,她来到一片荒芜之境,眼前是黑色的荒漠,无名之风呼啸着卷起沙砾与枯草。
她做梦了,并且来到了熟悉的荒夜原。
暝暝身处高处的山洞前,她第一次在睡着之后遇到这样的情况,所以她试探着往前走一步。
她没迈动自己的步子,垂在她身下的是一条长长的蛇尾。
荒夜原是仙界唯一的绝境,这里所有法术都会陷入紊乱,她也维持不了自己的人形。
忽地,身后传来响动,好像是有人朝她奔了过来。
暝暝吸了吸鼻子,正待回头去看,却先被一人从后拉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心跳蓬勃,气息诱人,落在她耳侧的吐息灼热撩人。
“暝暝。”他埋在她的颈窝,低低唤了声。
第07章 第七口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怀抱,还有让暝暝过了百年也忘不了的美味气息。
是陆危。
暝暝咽了下口水,这些天和陆悬呆久了,她还以为自己变了,变得没有那么贪婪。
果然,这还是没见着好吃的。
现在她就有些忍不住了。
陆危甚至能听见她咽口水的声音,手指抚上她的唇,他低声问:“怎么在梦里也还是饿?”
暝暝第一次见梦中人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也是在梦中的,她咬了咬自己的唇,克制住想要啃咬他的欲望。
这么些年了,虽然人类对于她来说是绝佳的食物,但她确实没有对人类动手过。
“我怎么会在这里?”暝暝抓住他的手,放了下来,她不想展露自己对他的贪婪。
她说话时,语气如以前一般熟稔,仿佛这个梦境将她拉回了百年之前。
“我梦见你,所以你来了。”陆危对她倒是诚实。
百年后两人在梦中重逢,或许是明知在梦中的缘故,他们的对话并无重逢后的陌生。
这是他们相处数年培养出的默契,几乎都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暝暝微讶,回身看向身后的少年——不,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了。
现在他穿的是那日来嘉山时的衣裳,白衣胜雪,凛然如天神,那覆眼的白绫更是为他笼上一层神秘圣洁的气息。
但现在,规矩穿戴好的衣裳在她怀中被揉皱,就连那段蒙眼的白绫也因为他低头蹭着自己颈窝的动作,快要垂下来。
暝暝替他将白绫又重新挂好了,陌生的形象,熟悉的人……这让她对他更多了些兴趣。
“眼睛好了。”陆危对他说,他抓住了暝暝的手,却还是没有睁眼。
荒夜原中数年相伴,两人亲密无间,暝暝曾亲口对他说过无数遍她喜欢他,但他竟不知她生着怎样的一张脸。
当初,是暝暝为他治好眼伤,而他承诺在他恢复光明之后第一个要见到的就是她。
但就在他恢复光明的前一晚,暝暝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他依旧遵守着这个诺言,等待着一个似乎永远不会回来的……蛇妖。
“好了还戴着?”暝暝忘了当年少年抓着她的手信誓旦旦说他想见她时暗藏了怎样坚定的承诺。
“我未曾见过你的模样,此刻就算睁开眼,你也没有具体的形象。”陆危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所有的幻想都要有记忆支撑,他未曾见过暝暝的人形,在梦里也想象不出她的模样。
暝暝心道反正也只是梦境,让他摸摸又何妨?与这样美味的食物互动也能给她解解馋。
于是她的蛇尾支起身子,将自己的脸颊凑到他面前。
“好吧,陆危,那你摸一摸吧。”在荒夜原的时候,她很少保持人形,一般都用蛇身与他相处。
之前也是到了荒夜原外围,这绝境中心导致法术紊乱的深渊影响小了些,她才能维持一半人形。
陆危没抬手,他只道:“方才摸到了,是圆的脸。”
暝暝鼓起了自己的脸颊,碎碎念道:“我怎么会梦到你呢?”
“是我梦中有你。”陆危回身,点亮了山洞里的蜡烛,他自然不需要光亮,这盏灯是为暝暝点的。
暝暝拖着蛇尾爬了过来,她仔细端详着现在的陆危,现在他的模样是百年之后的形象。
不久之前,他还冷着脸嘲讽她,这臭小子——倒霉鬼。
思及至此,暝暝戳了一下陆危的肩膀,当做对他的抗议。
“怎么?”陆危抓住了她凑过来的手指,低声问。
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柔和,经历成长百年的洗濯,带上了稳重的从容感。
暝暝仗着自己在梦中大放厥词:“你好香。”
陆危屈起的手指颤了颤:“又是说喜欢我的把戏?”
荒夜原的几年里,暝暝总会变着法儿说她喜欢他——毕竟她之前误会她的攻略对象就是他。
一根筋的蛇妖不会什么迂回掩饰,只会抓着陆危的袖子直白地说:“陆危,我很喜欢你。”
“香是香,喜欢是喜欢。”暝暝舔了舔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