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月扶疏唯一在世的胞妹,又因任职积善阁阁主,按门规不得再领宗主一职,以免监守自盗。
宗主之位一下便悬了空。
胡氏也便是在时候,以沈盈缺祖母的名义,趁虚而入,成了百草堂的“代宗主”,帮沈盈缺料理堂内庶务。
说是等沈盈缺及笄后,就将权柄归还于她。
可前世直到沈盈缺失去宗主之玉,被他们彻底架空,都没能等来胡氏退位的一天。
倘若胡氏能效仿历代月氏先祖,好好打理百草堂,让她一直代理宗主一职也无妨。
可偏偏她又是个贪得无厌的。
代理宗主这几年,不仅没安排门下弟子,到各地悬壶济世,救困扶贫,还借百草堂的名头四处敛财,圈地隐丁之事更是比那些士族豪强有过之而无不及。
光是去年,被她推举到百草堂各地方分舵担任舵主的胡家亲戚,就给她孝敬了将近一座银山。
今日这桩案子,就是其中的典型——
出事的庄子叫小岩庄,位于建康城东郊,乃是都城附近条件最恶劣的一座庄园,不仅田地贫瘠,还因地势较低,三不五时就要遭一次水灾。
有条件的人家早早就搬出去,没能力的,只能留下来靠一点山货薄田苟活。
饥荒最严重的时候,还曾传出一家三兄弟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就给谁穿的无奈窘事。
也是后来,庄子叫百草堂买去,月扶疏派了位擅长水利农耕的徐管事,过来帮庄上的佃农兴修水利,改造良tຊ田,日子才终于有了好转。几年经营下来,还成了京畿一带最富庶的田庄,羡煞周围一众佃户。
怎奈好景不长,胡氏上位后,什么都变了。
不仅兴建到一半的水利荒废不修了,农田也不再不垦,庄子上的管事还全都换成了胡氏自己的人,时不时就要涨一涨地租,添一添人头税,隔三差五还要以各种奇怪的理由,收一些奇怪的费用,什么夏天的煤炭钱,冬日的冰井钱,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夫子的束脩……连庄子门前路过的狗,都要薅下两根毛来。
谁敢违抗,直接就是一顿暴揍,打服为止,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这里头作恶最厉害的,就是庄上的总管事,沈方行。
——也是沈老太公的从侄,沈盈缺的堂叔。
此人自小好吃懒做,眼高手低,正经营生一样不会,吃喝嫖赌倒是样样拿手。沈老太公在世的时候,他就没少上门打秋风。后来沈家由胡氏把守,他就又觍着脸去讨好胡氏,帮她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私底下还仗着未来太子妃堂叔的名头,到处抖威风。
什么调戏民女,欺压农户都已经算轻的,这回竟直接打死了人!
受害的韩家人闹上门来,他还理直气壮:“有种就上衙门告去!能告得成,老子跟你姓!老子上头有人。”
沈盈缺带人赶过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庄子口边吃茶,边指挥自己手底下的打手,将韩家人围在中间打。
要不是槐序和夷则在前头拦着,韩家那几个孤儿寡母怕是已经被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庄里的父老乡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旁边,神情愤愤,却都敢怒不敢言。
有意思的事,胡氏居然也在,就跽坐在沈方行旁边。
也不知是瞧不上这些佃农,还是前日宫宴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她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假笑,面容紧绷,神色冷肃,宛如庙里的雷公。
标志性的鹤头木杖横放在膝盖前,将自己和面前混乱的殴打场面隔出楚汉河界。哪个人不小心凑近一分,她就把长杖往前推一寸,坚决不让他们触及自己金尊玉贵的娇躯半分。
身后还围了半圈劲衣护卫,将她和后头的乡民隔得泾渭分明,就差在脸上写“活人勿扰”。
瞧见沈盈缺过来,她才终于挤出了点笑模样,“哟,宗主大人来了,再不现身,老身就真要以为你光顾着攀高枝,都忘了自个儿的身份。”
周围佃农一听这话,立时扭过头来,愤怒的目光犹如遮天蔽日的箭雨“刷刷”飞来,扎得秋姜和白露险些没扭头回去。
槐序和夷则也颤了颤心,越发紧张地摁住腰间的佩剑。
沈盈缺暗叹,果然是市井里头摔打出来的搅事高手,借势造势的手段一流。自己今日若是不能妥善处理这桩案子,只怕都没办法活着走出小岩庄。
“祖母说笑了,这么大的事,阿珩怎能不到场?就是不知,祖母既非我百草堂的人,又不是这庄子上的管事,来这做什么?”
沈方行不悦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祖母说话的?没大没小。阿愈过去都教了你些什么,把你养得这般不懂规矩?”
沈盈缺乜眼睨去,“我自十岁起就养在陛下和皇后身边,大头的规矩都是皇后娘娘手把手教的。堂叔这话可是在怀疑娘娘也不懂规矩?”
沈方行一下结了舌,瞪着眼睛磕磕巴巴说不出来话。
胡氏早已领教过这丫头的口才,对这场面也见怪不怪,扯了扯嘴角冷笑道:“都已经退婚了,还攀扯什么皇后,也不嫌臊?与其在无用的口舌上浪费时间,不如先想想眼前的事该如何料理吧。”
沈方行不服气地嚷嚷:“料理什么料理,这事压根不是老子的错!西山那块地本来就不是他韩家的,韩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把它圈进自个儿家里头,老子让他交钱,他还不肯,抄起锄头就跟老子动手。老子不过轻轻推开了他一下,谁知道他这么没用,拳头大的石头子都能给他磕死,怪谁?”
“你放屁!”
韩渊的妻子袁氏大怒,“那块地根本就是块没人要的荒地!连草都长不出来,是我相公这几年起早贪黑一点一点沤肥沤出来的。每年的租金也都按照庄子里的价给你,一厘都不差。是你瞧那块地现在有了起色,动了歪心思,才把租金翻了两番。我们不给钱,你就要把我们女儿拉去窑子卖了。我相公不服气,这才跟你厮打起来。你明知他腿脚不好,还故意把他往碎石堆里头推,分明就是想杀了他!”
“你才放屁你才放屁!”
沈方行骂骂咧咧,“什么地就什么价,瘦田有瘦田的价,肥了当然要往上加。多少年的规矩了,大家伙儿心里头都清楚,怎么就你家事情多。你要报官就赶紧报,老子倒要看看,廷尉老爷到底会不会听你说的话。”
袁氏气得面红耳赤,却又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官府不可能给她做主,她告也是白告,她顿时瘫坐在地,蹬腿号啕:“韩渊你个天杀的泼才!早就跟你说,那些有钱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你非说那月夫人是个好的,死活拉着我来这鬼地方安家。现在好了,把自个儿做进地里头去,起都起不来,剩我和孩子可怎么活哟!”
说着就抢上前,要拔夷则腰间的佩剑自戕。
幸而槐序反应快,及时将她手里的剑打落,才不至于酿成悲剧。
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儿被吓到,哭着喊:“阿母!”
冲上来抱住她,稚嫩的眼睛红肿如桃,见者无不心生怜悯。
胡氏轻声一嗤,对沈盈缺道:“宗主可都瞧见了,就是这么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明白。老身帮宗主打理堂内庶务这么多年,不敢说有多少功劳,但至少还有苦劳,而今是老啦,不中用啦,是时候放手交给宗主自个儿料理了。”
沈盈缺张嘴惊讶,“祖母说的哪里话?您兢兢业业这许多年,大家都看在眼里,怎么会说您不中用?除了爱任人唯亲,假公济私,不明事理,不辨忠奸,攀权附贵,目中无人,吃里扒外,颠倒黑白,私德不修,品行没有,脸皮太厚,良心太薄外,您当真是一点毛病也没有啦!”
“你……”
胡氏活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懵棍,直着眼睛摇摇晃晃,险些从支踵上摔下来。
沈方行忙伸手扶了把,扭头怒骂沈盈缺,“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跟长辈顶嘴的吗?反了天了还。”
沈盈缺冷笑,“我这样跟长辈顶嘴叫反了天,那祖母和堂叔这样翻出积压了一个多月的人命案,故意给小辈使绊的,又该叫什么?”
——来的路上,她都已经打听清楚,这桩案子发生在两个月前,本来早就该闹将开来,却因为胡氏有心帮私,一直扣着韩家的人,不让他们上告,才风平浪静到现在。
至于为何又忽然不压了?
那就要问荀家了。
呵。
他们可真是养了一群好狗,让什么时候叫唤,就什么时候叫唤,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沈方行到底是沈家的人,侵地之事又的确发生在百草堂名下的庄子上,于外人眼中,这就是百草堂在殴杀良民,无可辩驳。哪怕她当场大义灭亲,再给韩家人一大笔银钱做补偿,这罪名也别想洗掉。
而今她身上还担着度田的差事,若是自个儿后院都没看顾好,还怎么去约束别人?
只怕这会子,参她的折子已经拟好,就等着明日早朝一并奉上。
沈方行犹在梗着脖子叫嚷:“少胡说八道,这事根本就是意外,哪来什么故意翻出来恶心你。哦,不对,这不是意外,是那姓韩的想讹钱,被老子发现了,就开始倒打一耙。你是百草堂现而今的大当家,快做主把这家没皮没脸的东西赶出去,为堂叔伸张正义。”
为证自己所言非虚,他又朝那帮混不吝小弟抬了抬下巴,“你们说是不是?”
小弟们立时嬉皮笑脸地附和:“就是。沈大哥心肠那么好,怎么可能随意打杀人?上月村口的李寡妇家里没米下炊,还是大哥亲手从自家米缸里舀了一口袋粟米,给她送去的呢。”
“那李寡妇还夸咱们大哥够劲儿,一连好几天都没舍得放大tຊ哥走,闹得嫂子都吃味儿了。”
“胡说,咱嫂子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吗?她还帮大哥张罗收了那李寡妇的房,给她一口饭吃呢。还是大哥心疼人儿,怕寡妇门前是非多,人家受不住,给了她一笔钱,把人送走了。李寡妇当时还哭丧着跪在地上不肯走,说离了大哥,上哪儿找这么厉害的金刚杵,日日给她开光。”
“诶,没有金刚杵,还有角先生啊,小是小了点,总好过日日熬着没地方抛光不是?”
几人哈哈大笑,淫邪的目光扫过周围几个女子,最后都集中到沈盈缺身上。
一个书生听不下去,站出来骂:“你们还有没有良心!要不是你们随意加租,李嫂子的男人能二十出头,就累死在地里吗?还给人家送米……我呸!那分明是积年的陈米,都臭到发霉了,根本没法吃。李嫂子不要,你们就、就……”
他咬咬牙,说不下去,哀声长叹:“天可怜见的,李嫂子那么好一人,对谁都掏心掏肺。隔壁村的潲水翁摔断了腿,眼看家里要断炊,她还拿自个儿洗衣裳挣来的钱,帮人家度过危难。因为你们守了寡,还要被你们这般欺侮。那沈家嫂子算个哪门子的好人?有气不敢对自个儿夫婿出,就把气全撒在李嫂子身上,每天带一帮人上门戳她脊梁骨,话说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逼得李嫂子在庄子上待不下去,只能搬家。你们还非拦着不让,叫她跪着磕头求了好久,还割了她一只耳朵,才终于肯放人。而今人都走了,你们还在这里污言诋毁,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那几人脸上挂不住,瞪眼骂回去:“去去去,哪来的穷书生,就会瞎白话。什么欺负,什么割耳朵,没有没有,别在这给老子胡说八道,小心老子宰了你。”
另一人不怀好意地打量,“你是李寡妇什么人,这么护她?别不是她的什么姘头,活没咱大哥好,叫她甩了,跑这里撒泼。”
沈方行哈哈一笑,瞪眼佯怒:“小兔崽子浑说什么?一个寡妇而已,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好吵的。”
那人立马狗腿地掐出一个谄笑,“是是是,有大哥在,自然没什么好吵的。反正大哥膫子里的白水多,来几个寡妇也消受得起!”
沈方行白他一眼,嘴上没说什么,下巴倒是得意地昂了起来。
书生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拉不下脸跟他们吵这些不入流的话,只能愤然甩袖顿足。
招来他们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
一个嘴角长痣的小弟,还大着胆朝沈盈缺吹了个口哨,“宗主别见怪,哥几个都是泥里头滚出来,说话直,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要是有什么听不懂的,可以直接问,哥几个保证把一身的绝活都教给你,你别不好意思,哈哈哈哈哈——”
白露气得跳脚;夷则攥紧腰间的佩剑,恨不能马上割了他们的舌头;饶是沉稳如秋姜、槐序,也都不同程度地沉下了脸。
胡氏这时候出来打圆场:“都少说两句吧,你们宗主还没出阁,可听不了这些。”
扭头看向沈盈缺,假假地叹了口气,“你堂叔就这么个人,直肠子,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不会绕弯,交的朋友也都是这般。那些话都是他们在跟你开玩笑,没有恶意的,你莫要往心里去。”
沈盈缺也假假地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这么长见识的话,我可不能一个人独享,这就叫人一字不落地誊录下来,拿回家和堂妹一块品鉴。白露,还不速速取笔墨来?”
“好嘞!”
白露屁颠屁颠跑回车上,没一会儿就取来文房四宝,就着夷则蹲下来的后背,认认真真抄写起来,连他们笑了几声都记得一清二楚。
胡氏气得两眼发黑,险些撅过去,“你存心的是吧!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要怎么处理这件事。一边是你嫡亲的堂叔,一边是你百草堂的名声,我看你怎么办!”
沈盈缺挑眉,“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公事公办。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现在就当着一众乡亲的面,绑了堂叔,亲自送去廷尉府受审。若是廷尉大人不肯给予公平决断,我就去找能公平决断的人,要是跑遍都城都找不到这样的人,我就替天行道,亲手斩了堂叔的头颅,拿到韩渊墓前,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满场皆愣。
连早已哭成泪人的韩家母子都愕然止了声,抬头呆呆看她。
虽说时下道门玄学占据上风,但儒门礼法依旧深入人心,“孝”之一字更是比天大,就连官员任免,都要举孝廉,倡忠义。儿女不孝更是可以直接去官衙告忤逆,轻则罚钱挨杖,重则罢官免职。
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女娘,张口闭口要打要杀,就已经足够叫人惊骇。
现还要杀自己的嫡亲堂叔,且还要自个儿亲自动手。
简直亘古未闻!
胡氏惊得说不出话。
那帮嘻嘻哈哈的小弟也呆成了泥塑木雕。
沈方行圆着嘴巴上呆了半晌,抬手亲自把自己惊掉的下巴合回去,起身朝沈盈缺怒吼:“什么狗屁倒灶的混账话,我呸!老子可是你亲堂叔,你要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就……”
话未说完,就听“咻——”的一声,一支红羽雕翎箭便划破长空,不偏不倚正中沈方行的左膝。箭尖触骨仍旧不停,犹自穿透膝盖骨,从膝窝直探而出,箭簇完全暴露,还“嘀嗒”淌着血。
“啊——”
沈方行杀猪般惨叫,单膝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如雨水般“哗哗”淌下,没一会儿就湿了他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