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还曾听父亲感叹过,那天煞营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进去一百个人,一个月就得没掉九十九个半,剩下那半个也就剩半口气。但凡日子还有点奔头的人,绝不会往那阴诡地狱里头钻。他还不止一次向先帝谏言,希望能早些废掉那违逆人性的玩意儿,可惜,先帝到最后都没听他的。”
说着,他突然朝鹰钩鼻抬抬下巴,“你叫马成是吧?”
马成一愣。
三更堂的死士只有代号,没有名字,连他上峰都不清楚他原名叫什么,这人是从何得知的?
萧妄显然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耐心,犹自继续道:“盯我盯了也有半个多月了吧?听说上月你家爱妻喜得麟儿,小名叫‘锦儿’,你都没得空回去看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干你们这行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万一哪天栽了跟头,孩子都认不出哪具尸首是他爹。”
马成瞳孔骤然收紧。
三更堂是个拿命换钱的地方,天煞营更是刀山火海里翻滚的炼狱,进了那,就如同和俗世红尘一刀两断,别说娶妻生子,连亲生父母都得完全抛弃。他和瑶娘也是千躲万藏,才勉强瞒过堂内。否则叫人知道,不等那些仇家找上门,荀大相公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可现在,这人不单知道他偷偷娶了妻,连他孩儿的名字都报得一清二楚……
马成浑身战栗,这一刻才终于彻底领悟,为什么临行前上峰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对这位广陵王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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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讲任何道理,就是单纯的厉害,轻描淡写说着不痛不痒的话,却每一个字都能正中靶心。
难怪他压根没打算刑讯逼供,只怕整个天煞营,哦不,是整个三更堂的底细,都已经被他摸得一清二楚,根本不稀罕他们这些小鱼小虾提供的仨瓜俩枣!
“王爷!王爷!”
马成一下扑倒在萧妄跟前,磕头如捣蒜,浑不见适才的傲慢与嚣张,“求王爷饶过瑶娘,饶过锦儿,他们是无辜的。只要王爷肯松口,小的定鞍前马后,为王爷卖命。”
萧妄盯了他半晌,沉沉叹息:“你虽恶贯满盈,对自家妻儿倒是个尽心的。”
马成耳朵一动,狂喜到不敢置信:“王爷愿意饶恕我?”
萧妄亲自上前给他松绑,一手按他肩上,温言道:“眼前之果,皆源于你气运不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多谢王爷宽厚!”
马成喜极而泣,恨不能立时磕几个响头,脖颈忽然裹上一股彻骨冰寒,垂眸一看,一只修白如玉的手不知何时已捏住自己脖颈,力道之大,几能折断颈骨。
他诧异,“王爷?”
萧妄扯起唇角,眼尾垂睨下来的余光宛如拭过雪的刀锋,森寒透骨,“你在家对妻儿尽心,出门却是个见色忘义、两面三刀的祸害,想伺机杀我也就罢了,适才在小岩庄还想趁乱偷摸阿珩的手,简直无耻之尤!想来这辈子气运也就这样了,还是抓紧时间重新投胎的好。”
马成瞳孔放大,“嗬嗬”怪叫,用尽全身力气去掰那只手,却只摸到一枚冰冷的虎骨尾戒,和五根纹丝不动的修长玉指。
“咔啦——”
地牢里响起一道清脆的人骨断裂声。
马成脑袋歪在一侧,当场气绝身亡。
萧妄丢开他,抽了条雪绫帕子擦手,随即丟入火盆。绫缎质地纤薄,被火舌一舔便化为灰烬。
“这个收拾干净,剩下的再多留几天。刚好前几个药人都没了,这两天就拿他们顶上。”
萧妄不紧不慢地吩咐,边说边取刀割开指尖,挤出几颗泛着淡金的血珠,滴入白瓷碗中。
奇异的冷香在牢内幽幽弥漫,如莲似檀,冲淡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腐臭。
鸣雨拉长着脸,面色难看。
嘲风抱拳领命,神情亦是一派凝重。
*
从地牢里出来,萧妄胸中还闷着一口气,郁郁不得纾。他索性叫散了身边的人,自己独个儿在月光下踱步,不知不觉人便到了“是昔流芳”。
这个时辰,院里的人都已经睡下。沈盈缺的房门紧闭,婢女的值房也都安安静静,只剩几盏宫灯伴着断续虫鸣,在夜风中窸窣摇晃。
萧妄不忍心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边,将轩窗推开一半。
青纱帐中的少女睡得喷香,呼吸匀称,脸颊晕红,宛如一尊瓷娃娃。
他定定看了会儿,不自觉露出微笑,手再次握住那枚新得来的护身符。
她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做这个了。
上一回还要追溯到第一世,他肃清朝中士族积裨,初掌皇权的时候。彼时北伐大业已然筹措停当,他不日便要离京远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特地来寻她道别。
小丫头还是和从前一样狠心,明知他此去生死难料,嘴里依旧没有一句中听的话,倘若不是顾及他天子的身份,只怕连“祝你此战有去无回”这样的恶言都要出来了。
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却也有那样一个小小身影,蹑着脚,摸着黑,偷偷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将在泰初寺开过光的红线,一根根悄悄塞进每一件衣服的夹层中。红线辟邪,她放得格外小心谨慎,唯恐惊扰了里头的神灵,时不时还低头抹一把眼角。
等红线都藏好,又摸出一枚银朱色护身符,她亲手做的,放在包袱最底下坐镇。
她的针线活其实很不好,缝个衣裳都能把指头扎成满天星,一条普通的锦鲤都能绣成胖河豚,还在东宫做准太子妃的时候,就没少被人笑话。
可护身符上“吉祥、如意、平安”六个字,她却绣得格外板正,没有一丝偏瑕。
“祝你早日北伐成功,平安归来,待中原失地尽数收复那一天,江左萧九郎必将名扬天下。”
泠泠月光下,她便是这般合十双手,虔诚地向上天祈愿。
明明嘴比他手里的长槊还要硬,心肠却比豆腐都要柔软,叫他不知该怎么办。
以至于后来,江左萧九郎的确如她所愿名扬天下,四海皆服。却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这个称谓其实最开始,是出自她。
“阿珩……”
望着青纱帐内酣睡的娇颜,萧妄不自觉唤出了声。
浅褐色凤眼在月光下泛出鲜红的游丝,随着胸膛内逐渐沸腾的热潮,化作一捧血雾,在眸底赤赤灼烧。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样很不应该。
若是叫月夫人知道,只怕九泉之下都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可有些事不是人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
就像母亲当年明明一百个不愿意生下他,却还是不得不将他生下;就像父亲其实明明可以早早将他这个烫手山芋掐死在摇篮中,彻底绝了那人的念想,却还是一时心软,将他好好养大。
“你不该为这些所困。”
十三年前最后一次住进汤泉行宫的时候,父亲便是这般对他说的。
彼时父亲的身体已然很不好,曾经叫阖城闺秀倾慕的俊美脸庞,瘦得只剩一张挂在骨头上的皮,能挥动百斤长槊的强健身子,也枯瘪得连从病榻上坐起来的力气也无,浑无半点昔日纵横沙场的风光。
唯独望向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刻骨。
那是他第一次从父亲眼里,看到那么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块——
担忧、遗憾、不舍……可就是没有恨,甚至还透着深深的歉意。
可父亲为什么要有歉意?
明明他从未对不起任何人,也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每每家国有难,还都是他一骑当先,救大乾于水火。自己肩膀叫利箭捅了个对穿,仍坚持行军,只为在春耕前tຊ,帮边地百姓把农田夺回来。
反倒是那些高居云端、从未在沙场上搏过命的世家大族们,一直享受着父亲的恩惠,却从未同他道过一声谢,临了还要反过来吸他的血,啃他的骨,要他的命。
就连他自己,也是害父亲至斯的凶手之一。
当天傍晚,父亲便自尽在自己房中。
瘦弱的身子佝偻在月洞窗前,头颅低垂,四肢坚硬,胸前插着一把匕首,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枝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凤凰花,枝头系着泛旧的花笺,上书:一弦一柱思华年。
每一个字,都叫鲜血浸透。
一代英雄传奇就此落幕,没有亲人举哀,也没有万民供奉。
临别前,父亲还留下一封亲笔手书,再三叮嘱自己务必将他的头颅割下来,交给行宫外头那些早已翘首盼望许久的宫使,和三更堂的死士。
每一步都需他亲力亲为,万不可借他人之手。
晚霞火辣辣泼洒在他身上,他不禁有些晕眩,一时间都分辨不清,地上那片鲜红究竟是父亲的血,还是那天的夕阳实在太过刺眼。
倘若有人问他,这世上他最敬爱的人是谁?
他会毫无疑问回答,是父亲。
可若问他最不希望成为的人又是谁?
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是父亲。
那是他三世跌宕人生中见过的最为光明磊落的君子,一生大公无私,一生淡泊纯良,却也因为顾全大局,而一生受制于人,一生不得自在。
那日亲手割下父亲头颅的时候,他就曾暗暗起誓,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要大权在握,他要一人天下!
无论权势、金钱,还是女人,只要他想,都必须归他所有。
所以阿珩,别怪他这辈子又来纠缠,但凡他还有一口气,就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死在自己面前第三次。
阿兄吗?
呵。
她从前可是一直唤他“忌浮”的。
天子的表字,极尊的名讳,只有她有资格这般喊,也只有她能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阿珩……”
他情不自禁又呢喃了一遍。
晚风无情,吹散他话尾的余音,那令他百转千回了三世的名字即将消散于尘世间,他固执地又喊了一次,不肯让这声音就这么消散。
沉静的面容仿佛无欲无求的谪仙,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滚烫着难以抑制的爱欲,和毫不掩饰的贪念。
第22章 打情骂俏
七夕过后,日子又有条不紊地继续向前行进。
胡氏在小岩庄之事上栽了大跟头,由她安插进百草堂的人也都跟着拔出萝卜带出泥,叫沈盈缺剔了个一干二净。
少了这群硕鼠的掣肘,度田之事也进行得越发顺畅。
几处人丁稀少的荀家庄园已陆续丈量完田亩,可谓“硕果累累”,正由积善阁归拢数据,等着最后一并呈交给天禧帝发落。
庄上的管事和田庄所属的荀氏旁支及其附庸急出一嘴燎泡,又是纠集人手上百草堂在都城的总舵闹事,又是埋伏在沈盈缺下山查账的必经之路上,想来个“擒贼先擒王”,结果不是被槐序和夷则揍得鼻青脸肿,就是被嘲风和鸣雨带领的黑甲卫打得连自个儿老母亲都认不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人不服,扯着嗓子喊:“晏清郡主假公济私,仗势欺人,我等不过是在替天行道。你们一个是以济世救民闻名天下的江湖帮派,一个是让羯人谈之色变的黑甲卫,难道连这点是非善恶也不分吗?联起手来一块欺负咱们平头百姓,还算什么英雄,称什么好汉?”
于是当天夜里,“英雄好汉”的老大哥萧妄便现身说法,不联手,不仗势,单枪匹马来请这位带头喊话的兄台“指教”一二,还不允许人家不答应。
反正不答应也会挨揍。
谁敢来劝,也一并跟着被邀来“指教”。
你跪地求饶,他就以“百年望族出身的子弟不可以这么没骨气”为由来揍你;
你躺平装死,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就称“从来没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一定好好满足”,然后持之以恒地来揍你;
更可恨的是,等你挨完几天打,好不容易把伤养好,他又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说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让本王领教领教诸位荀氏子弟是否比前几日有所进益”,然后乐此不疲地继续揍你。
等事情闹大,告到天禧帝面前,某人也只表示,一切都是秣马厉兵,强身健体,为南朝将来北伐羯虏做准备,练兵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大家都误会啦。然后扭头又把那群告状的人胖揍一顿,美其名曰:亡羊补牢。
如此鸡飞狗跳了一阵,朝堂上下还真清静不少,不仅反对度田的声音少了,连那些呼吁沈盈缺将度田之权让渡出去的声音,也再听不见。
某人一时间找不到人来练兵,还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沈盈缺不知该如何评价,知晓他是为了给她撑腰,才如此狂悖,心里颇为感激,于是很大方地帮他“破解”这寂寞如雪的人生——邀请他一块去后山采杨梅。
都说荔枝乃果中之王,岭南的荔枝更是受世家追捧,千金难求。可比起这种纯粹甜腻的瓜果,沈盈缺更喜甜中带酸之物。是以一到夏天,旁的勋贵家眷都绞尽脑汁使人从岭南运来荔枝解馋,她却独爱乐安一带的杨梅,每每宫中有进贡,她都要拿冰湃着,吃上好几天。
那日偶然从周时予口中得知,覆舟山后头也栽了一片杨梅树林,眼下正当丰收,她便格外兴兴头地拉上秋姜他们,一道去了后山。先是看婢女内侍们摘,后来自己也拿了篮子去摘长在低枝的杨梅。白露把持不住,还爬了梯子摘树顶上的。
鸣雨站在树底下给她递篮子,一口一个“白露阿姊”,叫得比杨梅还能酸倒人的牙。
沈盈缺坐在碧叶织就的浓荫下,不自觉抖出一身鸡皮疙瘩,“你这护卫倒是嘴巴甜,都瞧不出来是阿兄身边的人呢。”
旁边正手捧瓷盏、盖着狐裘在酷日底下闭目养神的某人,听出她在阴阳怪气,冷哼一声:“的确是嘴巴甜,不如阿珩去问问,看他愿不愿意用嘴帮你冰这杨梅汁子?”
沈盈缺:“……”
——所谓物尽其用,沈盈缺一直是个讲究实用的人,想喝冰湃的杨梅汁子,可觉让人为了她这点小嗜好专程去凿冰又太麻烦,索性就让萧妄帮忙捧着瓷盏,用他那冻死人不偿命的体温帮她湃杨梅汁子,省时又省力。从实用方面讲,当真天/衣无缝。
就是有点不太人道……
适才她提出这主意的时候,周时予下巴颏都快惊掉到地上。嘲风也是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几次想开口,都一言难尽地闭上嘴。
沈盈缺说完也后悔了,拼命摆手说自己开口前没过脑子,让萧妄千万别放在心上。
萧妄倒是什么也没说,默默接过瓷盏,还真帮她湃起冰来。
不得不说,他这怪病当真稀奇,不发作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温度,如此盛夏热浪,都能安然无恙地在烈日底下暴晒,着实叫人佩服。可一旦发作,他整个人又跟着了火一样,高热持久不退。
那日灯会回来,她在屋里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就看见他倒在她屋门外,整张脸烧得通红,怎么喊都喊不醒,险些把她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