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自那天起,山上莫名其妙多了许多惨叫声。起初她以为是林间野兽的叫声,没当回事,后来越演越烈,她才确信是人的喊叫。忙去问发生了什么?可要她唤来暗卫帮忙?周时予没同她细说,只委婉地表示无碍,只是几个药人在帮少主公试药。
后来药有没有试出来,沈盈缺也不清楚,只听说那波药人全都死了。一个因控制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自己侍弄自己的时候精尽人亡;一个因杀心太重,挥刀砍下几个同伴的首级之后,就狂笑着自刎而亡;还有的死于暴饮暴食,和过度酗酒。熬得最久的,也只活了七天……
七天……
这到底是什么病?萧妄又得了多久?若一直找不到良药,他又还剩几个七天?
沈盈缺不自觉攥紧手,忍了又忍,还是开了口:“听说这两日梁御医奉命来行宫给阿兄请平安脉,阿兄都给拦在外头了?他可是现如今大乾首屈一指的岐黄大家,百草堂里也没有人能出tຊ其右,阿兄若没有什么特殊之事,还是让他诊诊吧,兴许有用呢?”
她虽不知萧妄身上这病有几人清楚,但瞧天禧帝听闻他旧疾复发,就立刻安排梁有生过来诊脉,想来天禧帝应当是知道的。这节骨眼还端着不让人瞧,属实有些自负过了头。
萧妄却不以为意,“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有法子早就治好了,何须这些繁琐?陛下若真当心,倒不如先让梁御医开个方子,帮他戒了五石散。而今北伐在即,他若是先倒了,羯人可就高兴了。”
呃,这的确是一个大/麻烦。
与大多数帝王相比,天禧帝勤政爱民,才干拔群,又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但人无完人,圣人也会被自己的短视之处遮障眼目,明君也会因控制不住自己的私欲而破绽百出。
譬如天禧帝,他就永远戒不掉的五石散。
早年,他也只是好奇,想尝上一尝,并没怎么上瘾。但这几年,也不知是和士族对峙的压力太大,还是北伐的雄心太过摧人,他精力明显不济,也越发依赖五石散。从前几个月都不一定服用一次,而今却是日日都离不得。有时甚至不用五石散,都脱力到批阅不了奏疏。御医署劝过好几回,都无济于事,只能配以温性的草药来冲缓调养。
可前世,他还是因五石散在体内积热过甚,含恨驾崩于北伐大业成功之前。
否则何至于让萧意卿这么早就上位作死?
沈盈缺不由感慨:“陛下要是也能多听一下劝就好了……”
叹完又义愤填膺,“陛下都这样了,还能专程派梁御医过来给阿兄看病,足可见对阿兄的关切之心,阿兄就不能放一放自个儿的身段,让梁御医进门给你诊诊脉吗?”
萧妄深深一笑,不置可否,将手里已经冰透的杨梅汁子递给她道:“下月中秋,你可想好要如何过了吗?”
沈盈缺一愣,不懂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也真低头认真琢磨起来,“往年都是在宫里随陛下他们一道吃筵席赏月,而今忽然出来自立门户,我还真没想过这事……”
所谓中秋,自是要和家人一块过,好求个月圆人团圆。
可如今的她,又能上哪去找跟她一块团圆的家人?
萧妄揉揉她发顶,“以前怎么过,现在就怎么过。你负责设宴,我负责帮你找赴宴的宾客。开心些,以后这样的佳节还有很多,有你忙的。”
说完就起身离开,什么也没解释。
沈盈缺缠着他问了许久,他都不肯透露那话到底什么意思。就当她以为,这不过是这家伙在戏弄自己,根本做不得真,那“赴宴的宾客”就当真囫囵个儿出现在她面前——
一个着雪青色大袖襦裙,梳银月环髻,虽已年近不惑,面容却保养得极好。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宛如浸过水的琉璃,虽算不得国色天香,却也是一笑就让人满心暖洋。
另一个则穿着一身月白圆领袍,做寻常少年郎打扮。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还未长足,却已早早束起了白玉冠,远远观之,颇有种年少老成之感,让人不敢怠慢。可一瞧见沈盈缺,他持重的面容便温温笑起来,露出和沈盈缺相似的小梨涡,青涩腼腆之意难掩。
沈盈缺险些落下泪来,“小姨母!蹊儿!你们怎么来了?”
没错,这两位“赴宴的宾客”,一个便是沈盈缺的小姨母,月扶疏的同胞亲妹,月如是;一个便是征北将军沈愈与百草堂前任宗主月夫人的幺子,沈盈缺的亲弟,沈蹊。
都说飞龙在天,无所不能,却也不能保证其生下的九子,每一子都能如它一般通天彻地。
月家这对姊妹花便是如此。
月扶疏惊才绝艳,五岁初学岐黄之术,便能辨出百种药材,十岁初掌药石门道,便可坐堂问诊一些风寒小病,及笄后更是四处游方行医,泽被天下,成了世人口中争相传颂的“玉面菩萨”,乃月氏一族数百年传承以来,最具天赋,也最勤勉努力、心怀苍生的一位医者。
同她相比,妹妹月如是毫无疑问便成了皓月下的萤火,没有药石方面惊人的天赋,身子骨也羸弱不堪,学医数年,也只能治个简单的头疼脑热。
但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月如是虽在医道上不及其姊有天赋,但于算学上却是个少有的奇才,老宗主带着月扶疏到处游方行医,无暇顾及百草堂庶务,都是她帮忙料理的,后来做了积善阁的阁主,行事也越发老练有度。
此番度田令的方案,便是她带领积善阁的人一道纂写的。
月扶疏过世后的这几年,若不是她领着一部分对月氏忠心耿耿的弟子,和胡氏分庭抗礼,月家百年基业只怕早已毁于一旦。
可偏偏前世,沈盈缺深受胡氏所惑,不懂月如是的良苦用心,以为她如此恋栈堂内权威,是嫉妒阿母才华,想趁阿母死后取而代之,也就一直对她没什么好脸。
无论月如是如何同她亲近,她都没给过一个好脸,有时甚至还当着月如是的面,将她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丢出门去,让她在宫人内侍面前大丢颜面。
可前世,阿弟被诬陷通敌叛国,自己也深陷冷宫,众叛亲离之时,也只有这位从不受她待见的小姨母到处为她奔波,自己碰了一鼻子灰,落了一身病,还想方设法往宫里递消息,宽慰她说没事,马上就有翻身的机会了,让她千万撑住,别放弃。
沈盈缺心头一阵发酸,眼眶克制不住模糊成片。
月如是心疼地“哎哟”叫出声,将背上的包袱丢给一旁的婢女,提着裙子几步上前,将沈盈缺搂进怀里,“你这孩子,怎的刚见面就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乐意见我这小姨母呢。”
“怎么会!”沈盈缺蹭着她温暖的怀抱,低声嗡哝,“阿珩最喜欢小姨母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喜欢就笑!笑得越开心越好,小姨母就爱看阿珩笑!好看!”月如是拍了下她的背,佯怒瞪她,“咱们月家虽也是个言情书网,但可从来不兴这种哭哭啼啼虚头巴脑的。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就要大声笑。小姨母千里迢迢领着蹊儿过来,是来跟你过中秋的,可不是来奔丧的。再这么哭下去,小姨母都犹豫,是不是要把那口给你小姨父准备的金丝楠木棺,提前拿出来了。”
沈蹊无奈,“那副木棺眼下还在吴郡,小姨母就算想拿也拿不过来。”
月如是“嗐”了声,半点没当回事,“这有什么,真要派上用场,现打一副就是。适才我看你爬山爬得呼哧带喘的,还琢磨过是不是要先腾给你半口。”
沈蹊:“……”
沈盈缺抿着嘴,忍笑忍得双肩耸抖。
虽说已经过了两世,小姨母这种说话风格,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大概也只有小姨父会喜欢得跟个宝一样吧?
“阿姊近来过得如何?蹊儿听说上月陛下刚为你和太子退了亲,还听说……”沈蹊不忿地咬紧牙,担忧地看着沈盈缺,“阿姊……可还无碍?”
提到这个,月如是也义愤填膺,“这个太子,早年我看他人五人六,还当他是个可托付终身的,没想到竟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得亏他人还在宫里头禁足,不然我非叫上一帮打手,打得他满地找牙。”
沈盈缺抿笑,揉了揉沈蹊的脑袋以示安抚,又挽着月如是的手撒娇,“小姨母放心吧,婚事是我提出来要退的,什么委屈也没受,还捞了个官给自己做。”
月如是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模样,的确是将太子放下,不是在逞强,忐忑的心也稍稍安下,抬手勾了下她鼻尖,玩味打趣道:“少贫嘴,哪是你自个儿捞来的,分明是王爷替你捞来的。”
说着,她收起玩笑模样,郑重朝萧妄行了个礼,“阿珩年幼无知,给王爷添了许多麻烦。若不是有王爷照拂,阿珩这门亲怕是没法儿退得这般顺利。民妇在这,代阿珩的亡父亡母,向王爷道一声谢。今后王爷但凡有什么差遣,百草堂定无有不从。”
沈蹊也跟着上前,抱拳行了个大礼。小眼神不住往萧妄身上偷瞄,钦佩和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沈盈缺忍不tຊ住暗笑。
她知道,自个儿弟弟打小就喜欢听英雄故事,对萧妄这个在世战神,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前世之所以那么早就从军,除却当年落凤城变在他心底留下的重大影响外,也是想追寻萧妄,成为像他一样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萧妄自也看出了沈蹊眼里的憧憬,同月如是恭谦地寒暄了两句:“征北将军于我有大恩,我如今也不过是在还他恩情,小月夫人不必如此见外。”
便笑着揉了揉沈蹊头顶的束发,温声道:“你离开落凤城后,就跟随小月夫人在三吴一带料理百草堂庶务,听说也学了些拳脚功夫。汤泉行宫里头就有演武场,你若是想求些进益,就去那里练练。黑甲卫里别的没有,拳脚师父有的是。”
——对于这位自己昔日的部下,除了因沈愈和沈盈缺而生出的爱屋及乌之情外,他也是打心眼里欣赏他的才干,愿意倾尽所能好好培养。前两世都可惜了,只盼今生能好好补上。
沈蹊双眼大亮,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能得到崇拜之人如此许诺,兴奋得说不出话。
沈盈缺摸摸他脑袋,让他别太激动,免得气盛撅过去,嘴里还不忘阴阳怪气:“蹊儿好好学,王爷难得大发慈悲干件人事,你可不能辜负他一番苦心,保不齐哪天拳脚师父就成拳脚打手,全招呼到你身上了。”
——她还是为那日某人恶意打乱,害槐序不敢教她骑马的事耿耿于怀。
萧妄嗤之以鼻,嘴上也是半点不客气:“不敢当,晏清郡主才是真正大义凛然,大公无私。凭谁赠她多少好物,救她几次水火,她都能像装傻就装傻,绝不会受私情摆布,连圣人都自叹弗如。”
沈盈缺怒眼瞪之。
沈蹊听不懂两人间的唇舌机锋,挠挠脸颊,诧异地皱起眉。
月如是倒是咂摸出了一点滋味,视线玩味地在两人中间瞄来瞄去,嘴角忍不住上扬。
“对了,说了这许多,还没问小姨母这次过来,所为何事?”沈盈缺一边将人往“是昔流芳”引,一边问。
月如是道:“自是因为王爷。上个月他便专程派人到吴郡,说马上就是中秋,怕你一个人在都城寂寞,想接我和蹊儿来都城与你一道过中秋。赶路的车马宝船,他都给安排妥当,半点不用我们操心,真真是……”
她连连咋舌,都不知道该从哪先夸起。
沈盈缺惊讶地看向某人。
上个月就派人去了吴郡?那岂不是他刚从西南回都城,就马不停蹄打发人去办事了?这刚征战回来,又累又伤的,他得多辛苦啊……
她心底不由生出一丢丢歉意。
但也仅是片刻,那点歉意就被萧妄一句“此事也就小月夫人会放在心上,哪像现在某些高门子弟,话没说两句就冷嘲热讽,凶蛮霸道,丝毫不讲道理”,打消得一干二净。
这狗东西果然还是把嘴巴缝起来的好!
沈盈缺再次怒目瞪之,“对讲道理的人自然是要好好讲道理,对那些天生嘴巴没长对地方的人,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爷一向眼里揉不得沙,这道理应当比我更明白,不是吗?”
萧妄也瞪她,“你讲点道理,若不是你每回对我开口都没有几句好话,我为何要挑你的不是?”
“明明是你先不讲道理,我才以牙还牙,怎么还赖到我头上?”
“阿珩好没道理,若不是你先出言挑衅,似我这般宽怀大度之人,怎么会对你恶言相向?马上就到中元节了,阿珩还是多给自己积点功德吧。”
“你在咒我被恶鬼带走吗?!”
“哪能啊,我明明在夸阿珩心地善良,貌美如花,连鬼门关后头的鬼煞修罗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阿珩可千万保持住现在的模样,否则还真吓不走他们。”
“你!”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走越快,越吵越凶。
沈蹊几次开口想劝,却莫名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气氛推开,根本插不进去话,茫然地再次挠了挠头,看向月如是:小姨母,我怎么觉得他们在打情骂俏?
月如是瞪他: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叫打情骂俏,别乱说话。
自己嘴角却忍不住疯狂上扬。
到她这样年纪的人,都很看得开。男未婚女未嫁,多拌两句嘴怎么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这么多人在边上看着,怕什么?
更何况……
月如是各瞟了两人一眼。
萧妄这人心思深沉,她不敢断言,但自家这位郡主殿下嘛……呵呵,要么是全然没领会,要么是会错意了。
唉,明明都是差点出嫁的人,对那些不值得人能掏心掏肺,怎么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些真正待她好的人呢?这般刺头刺脑,再好的良人都要被她吓跑。
也罢,就让她这个小姨母来助她一把吧!
“对了。”月如是拊掌道,“此番度田令,事起信安郡,于情于理,咱们都应该过去看看。我是实在抽不开身了,不知王爷可否空闲,若是不忙,不如就代民妇,陪阿珩去信安走一趟,如何?”
第23章 白鹭宴(一)
去信安郡度田,这倒的确是要做的。
且不说这次度田之事,源头就在那里,便是从沈盈缺自己的私心出发,她也是很想去的。
毕竟两辈子,她除了落凤城外,就没再迈出过皇宫,迈出过都城。外面的世界无论是好是坏,她都不曾亲眼见识过。不像阿父和阿母,同样的年岁几乎已经把南朝全部走遍。
而今有这机会,她自然一百个同意。
且依照前世发展,再有两三个月,京畿一带就要迎来一场时疫,到时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建康人口生生从一百六十万缩减到不足百万,险些叫羯人乘虚而入。信安郡也是时疫爆发的源头之一,若是能及时赶去查明因缘,将时疫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不知得救多少无辜性命。
单凭这点,她也必须走一趟。
只不过……
“信安郡离都城也有些距离,一来一回怎么着也得一个多月,便是现在立刻启程,中秋之前也赶不回来,那岂不是不能和小姨母还有蹊儿一块过中秋了?”沈盈缺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