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脸妇人立时点头如捣蒜。
其余几个女眷经这一提醒,也想起来,上岛后,沈盈缺压根就没戴过这支金笄,所以她当时又是如何从发上拔出这支并不存在的金笄,杀人灭口的呢?
这下连最急着破案的秋贵妃都觉出不对,朝彩旗睇去幽深的目光。
彩旗背脊发僵,浑身冒汗,从没想过这种局都能硬生生叫她翻盘,咬牙梗起脖子道:“奴婢不及郡主聪慧,也没有郡主那一副巧舌,自然说不过郡主。但事实胜于雄辩,郡主既然说自己没有杀人,倒是拿出证据来,人证或是物证,总得有一样吧?毕竟张公公可是切切实实在未时后,看到郡主在这座假山附近徘徊。”
这的确是一个很难解释的事。
毕竟当时凶案发生的时候,沈盈缺的确就在现场,而且也的确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是无辜的,无论她指出彩旗话里多少漏洞,只要没法把这件事说清楚,她依旧是所有人里头嫌疑最大的。
这个宫人倒的确是个人物,这种局势下都还能坚持咬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实,不被人带歪方向,可真是难为她了。
沈盈缺心中暗哂,捏着手,正琢磨要怎么破这个局,人群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尖细嗓音:“我能给她作证。”
沈盈缺心头一蹦。
秋素商眼里也露出几分茫然,难以置信地回头。
但见拥挤的人群如帷幕般向两侧分开,重新梳妆打扮过的秋雯君昂首挺胸朝这边走来,行到沈盈缺面前时,下颌明显咬紧了几分。
秋素商唯恐她这时候过来捣乱,会陷沈盈缺于更加不利的境地,忙要上前将人拉走。
秋雯君却几步上前,朝秋贵妃盈盈一拜,“启禀姑母,我可以为晏清郡主证明,她并没有杀人。”
“自她离开花厅后,我便一直在后头跟着她,在后园转了一大圈。未时三刻左右,郡主的确是到了这片假山林,但并未和任何人见面,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只是站着赏景。张公公寻到她,她便跟着人离开了。我当时就在那棵银杏树后头,瞧得真真的。哦,还有我身边的婢女,她们也都看见了。”
她边说,边扭头抬手指向远处一棵足有两人合抱粗的高大乔木。
这话出来,在场众人不约而同都吓了一跳。
宣城县主和晏清郡主之间的恩怨,都城里头无人不知。沈盈缺离开花厅后,秋雯君为何会跟在后头?大家也都猜了个七七八八。死对头之间见缝插针地寻衅,倒也情有可原。
大家只是没想到,这位恨不能将沈盈缺拆骨入腹的县主殿下,居然没在这时候落井下石,还站出来帮沈盈缺说话,难道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在打其他什么歪主意?
秋贵妃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侄女,仿佛忽然不认识了一般。
秋素商顾不得面前还有贵妃和贤妃,拉过秋雯君,抬手反复摸她的额头,低声喃喃:“这也没发烧啊……”
秋雯君一阵无语,挣开自家胞姊的手,哼声倨傲道:“阿姊放心,雯儿什么都好,只不过是不想欠别人的人情罢了。”
“人情?”秋素商越发惶惑,不担心她发烧了,改琢磨是不是要给自家阿妹请一个巫祝?
沈盈缺抿唇在后头憋笑,双肩一抖一抖。
虽说她也有些意外,秋雯君居然会站出来帮她说话。但目前看来,的确是今日那番肺腑之言起了作用,也好,没枉费她一番苦心。
众人很快便彻底打消对沈盈缺的质疑,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个儿死对头说出来的证词,更加有说服力的?
既然沈盈缺是无辜的,那这位一直试图往沈盈缺身上泼脏水的宫人,就很是可疑了……
一时间所有兴味的目光都齐刷刷扫射而来,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彩旗便是那条被网死死兜住的鱼,上下左右都挣脱不得。
她索性趴在祥嫔早已凉透的尸首上,呜呜失声痛哭起来,“娘娘!小殿下!你们死得好冤!都怪奴婢没有用,一心只想帮你们寻出真凶,却差点中了别人的奸计,没揪出真凶,还险些冤枉了好人。奴婢这就一头撞死,给晏清郡主和两位主子赔命!”
说罢,她便霍然从地上站起身,直直往面前那座假山撞去。
在场女眷都是内宅里的娇客,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吓得失声大叫,有人忙着往后躲闪,有人急着上前阻止,推推搡搡撞成一团,场面登时乱成一锅煮沸的粥。
好在沈盈缺有了上回在小岩庄被人群围困的经验,知道这种乱局最是容易浑水摸鱼,她当机立断退到人群最外围,抬起右手,在那小宫人即将趁乱从林立的假山后头逃走之前,拨下袖箭机栝,一箭射中她脚踝。
彩旗一头栽倒在地,动弹不得,很快就被围上来的羽林卫擒获。
她还在挣扎,“你们凭什么抓我?我不过是怕我家娘娘泉下孤单,想下去陪她,连这都不允许吗?我都已经拿命赔给晏清郡主了,你们还想要我怎样?”
沈盈缺淡淡道:“倘若你当真如你口中说得那般忠心耿耿,我们自然不会对你怎样?可你敢摸着良心说一句,你今日所有言行,的确是在为你家主子鸣不平吗?”
她偏头一笑,目光森冷幽凉,“又或者说,你其实是在为你的另一位主子尽忠心。”
“我说得可对?沈家三娘子,沈令宜。”
像是一座海上仙山骤然崩塌,激起大片惊涛骇浪,在场所有人都被巨浪打得晕头转向,瞠目连连。
秋贵妃往后踉跄两步,一手扶住内侍递过来的胳膊,一手颤巍巍指向地上的彩旗,声音几近尖叫:“你、你说什么?她是何人?!”
——是沈令宜倒不可怕,一个深闺小女娘,再厉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但问题的关键是,沈令宜可是实打实荀皇后身边的人!以荀、秋两派之间水火不容的架势,上回荀皇后过生辰没有邀请秋贵妃,这回秋贵妃生辰宴自然也不会放进来一个荀派的人。这时候再突然冒出个沈令宜,这背后的隐患,就很是值得秋贵妃深究了。
毕竟都是姓沈的,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得做一下,否则连她也要跟着一块倒霉。
沈盈缺于是收起袖箭,朝秋贵妃端端行了个礼,“惊扰贵妃娘娘芳驾,是沈家教导无方,盈缺代舍妹给娘娘赔个不是。”
目光一瞥地上呆若木鸡的人,声音明显变冷,“实非盈缺有意隐瞒,的确是她藏得太深,盈缺也是刚刚才窥出端倪。顶着这么一张人皮假面,委实不该再学什么忠仆,当众磕头啊。”
沈令宜瞳孔骤缩,下意识抬眸往上瞟。
其余人也纷纷低头去看她额间磕出来的伤,皮是磕破了,也的确流出了血,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大家又疑惑地转向沈盈缺。
沈盈缺笑了笑,反问道:“诸位仔细想想,可有人把自个儿额头都磕出血来了,伤口周围还能保持原本的肤色,没有一点青肿之状。”
众人恍然大悟,再去看沈令宜的额头,果然是除了流血之外,肌肤颜色和寻常人一模一样,根本不似受伤。
沈盈缺道:“不怪大家看不出来。这种人皮假面叫‘藏红’,能提前将鸽血之类的血浆藏于需要之处,一碰即出,还不会伤着本体。借着眼下这种天黑入夜,光线昏暗的时候用,足可乱真。但因其制作方法尤为复杂,造价也格外昂贵,寻常根本不得见。若不是我身边的护卫极其擅长易容术,同我提过几次,我也是发现不了的。”
——当然,能发现易容的人是沈令宜,而非旁人,还得归功于萧妄。
若不是他昨夜特特跑来提醒自己,沈令宜借着荀皇后的援手,偷偷摸到白鹭山庄来,让她千万小心,她也是发现不了的。
她这厢说着话,那头押着沈令宜的羽林卫已抬手捏住她额头上破开的口子,“滋啦”一声,将整张假面都撕了下来。风灯凑上去一照,不是如今在都城“声名远扬”的沈家三娘子,又是谁?
众人又是一阵啧啧叹服,如何也想不到现如今的易容术已经tຊ发展到这种地步,再想这整场“戏”的布局,后背又克制不住直冒冷汗——
沈令宜和祥嫔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冒如此风险潜入白鹭山庄杀人,真正想要祥嫔命的,只可能是正阳宫里的那位。
倘若计谋能成,不仅能除掉沈盈缺,让荀家再没有度田之忧,还能解决一位怀有皇嗣的妃子,为如今圣心已失的太子扫除后患。即便陛下有意追究,也只会将矛头对准白鹭山庄的主人秋贵妃,无论如何也挨不到那根本没有受邀的荀皇后身上。
一箭三雕,当真是好算计啊!
秋贵妃忍着气,整张雍容美面抽搐不已,“好呀,本宫千防万防,竟还是放了只耗子上来。快说!祥嫔是不是你杀的?又是谁派你来的?你若从实招供,本宫还可向陛下求情,放你一回,若是还想咬牙硬撑……”
她冷笑一声,没再往下说,犹自抬手就着月光欣赏自己新染好的指甲,片片绯红剔透,宛如鲜血染就。
众人都不禁抖了下身,低低垂下脑袋。
后宫里头没有简单的人,越是混得好的人,心性就越是狠辣。这位贵妃娘娘瞧着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实则最是心黑手狠。她眼皮子底下的宫人,但凡能让天禧帝多瞧上一眼的,第二天保准都会从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天禧帝问起来,她也自有一套说辞,哄得他压根不会起任何疑心。是以自她封为贵妃之后,后宫就再也没有晋过一位娘娘。
这么多年,她也就在祥嫔身上失过手。
沈令宜再能言善辩,也到底是闺阁里的女子,当下就被吓得面如土色,抖似筛糠。但也不知是不是越临近死亡,人反而越豁得出去,她竟咬着牙,硬是没招认一个字。
秋贵妃秀丽的五官逐渐笼上阴翳,“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成!本宫就全了你这份忠心。来人!”
几位膀大腰圆的内侍闻声上前跪好,静静等她下令。
有眼力的命妇很快就认出来,这些都是慎刑司里搓磨人的好手,手里沾着的鲜血都要论斤算。就沈令宜这几根骨头,落到他们手里,连今晚都熬不过去。
沈令宜似乎也知道自己只剩死路一条,脸上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人却偏偏放声大笑起来,布满红丝的双眼直直望向秋贵妃,恍若阴司炼狱中索命的厉鬼,“何必如此麻烦,只要贵妃娘娘答应我一个条件,娘娘想知道什么,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秋贵妃挑眉。
沈令宜道:“让我的好阿姊扛下这桩谋害宫妃,刺杀皇嗣的罪名,贵妃娘娘想让我在陛下面前说什么,我就说什么,绝无半点反抗。”
“整座白鹭山庄都是你们秋派的人,只要娘娘点头,自是无人敢有异议,贵妃娘娘意下如何?”
“用一个素来跟你有仇的郡主,换皇后娘娘落马,这桩买卖对贵妃娘娘来说,当真再划算不过。”
第27章 白鹭宴(五)
“放肆!你一个杀人犯,竟还有脸在这里讨价还价?仔细明日陛下就将你下狱问斩!”
秋素商立马出声喝断,一派正义凛然的模样,眼尾余光却不住担忧地往秋贵妃身上瞟。
——沈令宜提出来的条件,乍听的确荒谬,但仔细一想,也不是完全没有践行的可能。
毕竟斗倒荀皇后的意义,可比帮祥嫔捉拿真凶大多了啊。
目前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是他们秋派自己人,而祥嫔的尸首旁边又“证据确凿”,倘若姑母有意隐去其中沈令宜的痕迹,坚持称沈盈缺就是凶手,沈盈缺也百口莫辩。
自己和阿妹虽清楚其中的真相,但要她们放弃秋家,去帮沈盈缺,她们也着实为难,只能期盼姑母莫要为了眼前一点蝇头小利,而犯大糊涂。
然秋贵妃显然没有她想得那么高尚,精明的凤眼在灯影交叠的夜色中幽幽闪烁,分明就是被沈令宜说动了心。
秋素商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
沈盈缺觑着眼前境况,却是哂然一笑,“果然是那人的亲孙女,说话做事都是一个模样,只将你拘在家中,真真是屈才了。”
沈令宜冷笑,“不敢当。和阿姊大义灭亲的大才相比,宜儿这点本事算什么?恨只恨当初我就是太听祖母的话,没有早些将你除掉,否则何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让你这贱人踩在我们祖孙头上。”
说罢,她扭头继续给秋贵妃灌迷魂汤,“娘娘也知道,这些年,皇后娘娘有许多事,自己不方便动手,全都暗中指示我和祖母去办。只要您肯答应我的条件,我保证能助您斗倒正阳宫,顺便将那百草堂也收入囊中。毕竟很多事,祖母办不到,可都是交给百草堂去料理的。”
秋贵妃眯了眯眼,视线在沈令宜身上徘徊片刻,又转向沈盈缺,“晏清郡主可有什么想说的?”
沈盈缺在心里踹了她一脚,真不愧是深宫里头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越是这种关键时刻,就越是沉得住气,不掂量清楚两边的利害得失绝不轻易松口。
“贵妃娘娘能问出这句话,想来心里已经有了结论,那何必还来问我?”沈盈缺道。
秋贵妃挑了挑眉,“你就不怕本宫当真把你卖了?”
沈盈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我怕不怕都不耽误娘娘心里的决定,既如此,又何必庸人自扰,给自己徒增烦恼?”
秋贵妃忍不住笑出声,这个小妮子,人倒是挺有意思,怪道退亲之后,东宫那位失魂落魄得夜夜买醉,连萧妄那竖子都对她格外不同,自己这个二侄女斗不过她也实属正常。
“晏清郡主快人快语,本宫委实佩服。既然都是聪明人,那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扯这些虚的有什么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贵妃鹰隼一般盯着她,眸光陡然变冷,“你不是什么随遇而安的人,敢这么放心让本宫去答应令妹的话,定是你还留有后手,能保证自己即便被人构陷,也绝对能让自己翻盘。想让本宫给你当出头鸟,本宫可不傻。”
沈盈缺眉峰一提,果然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于是也不继续藏着掖着,爽快道:“贵妃娘娘久居深宫,可曾听说过蔡婕妤?就是那位曾经诞下一位公主,却因公主早产夭折,而伤心过度,身体早衰多病,只能提前搬去北苑冷宫颐养的娘娘。”
秋贵妃思索片刻,道:“就是你二叔的那位表家妻妹,河东蔡氏的女公子?”
不外乎她一时半刻想不起来,这位在宫里实在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沈盈缺突然提起,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费这脑子去回忆这位。
沈盈缺点头,却不解释提起的理由,而是负起手,悠悠讲起故事来:“从前有一位士族家的公子,出身虽不及当时的一等阀阅,但有其兄长积累下的战功,在都城里头也尚能混个人头狗面。一日,他与一高门女子相悦倾心,互定终身,却因自身门第不足,不被对方家族接纳,亲事也就不了了之。后来那女子进宫为妃,那位公子也娶了她表姊,自此鸿雁书断,佳音难传,两人也彻底歇了心,专心过自己的日子。”
“怎奈世间自是有情痴,最难消遣是情肠。一日宫中设宴,两人不期而遇,三杯黄汤下肚,便如天雷勾地火,不日便珠胎暗结。那女子不忍将孩子打掉,又恐东窗事发,便谎称孩子早产多病,不治早夭,暗中却将孩子偷偷送去掖庭。几年后,其祖母得知此事,便发动神通,偷偷将孩子从宫里带了出来,认祖归宗,成了真正的世家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