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对这故事,可有兴趣?”
她狡黠地牵起一个笑,眼里全是调皮和天真,却比横眉冷对还要残忍。
全场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连草丛深处的虫鸣都淡了许多。
都是沈宅大院里头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她们怎会不知沈盈缺刚刚说的那则“故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怪道胡氏那样一个好面子的人,明知沈令宜的身世一直不清不楚只会耽误她,还死咬牙关一个字也不肯透露。敢情是根本不能说,否则身家性命都要搭进去!
那厢沈令宜已经完全听傻,怔怔看着沈盈缺,连挣扎都忘了,好不容易醒过神,立刻暴怒如雷,“你胡说!我阿父怎么可能会做如此卑劣之事?你为了摆脱罪责,胡乱攀污构陷,我这就去廷尉府告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盈缺睨着她,语气却是淡淡:“你若不信tຊ,大可去问你的好祖母,或者直接去北苑,找你的亲生母亲滴血认亲,看看我究竟有没有诓你?廷尉府?呵,这倒是个好去处,就是不知陛下知道真相后,还愿不愿意容你在那里长住。”
“你!”
沈令宜气急败坏,挣扎着想上去撕了她的嘴,被两侧羽林卫摁着,却是动弹不得。
沈盈缺懒得和她多废话,自顾自转向秋贵妃,道:“娘娘适才问我藏了什么底牌,这便是我的底牌。倘若娘娘也觉得我是在编故事,大可以继续和舍妹合作,那这个秘密,就只能落入皇后娘娘之手,到时陛下究竟会相信谁,我就不敢妄加揣测了。”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威胁之意却宛如架在脖颈上的铡刀,锋芒毕露,饶是沉稳如秋贵妃,也不禁咬紧了槽牙。
“你这般毫无顾忌地当众揭破你妹妹的身世,就不怕自己也跟着受牵连?毕竟一笔可写不出两个‘沈’字。”
沈盈缺莞尔一笑,“因前段时日小岩庄伤人之事,我已代替祖父,将胡氏一脉尽数踢出沈氏族谱,下月就要开宗祠过大礼。这事陛下早就知道,也都默许了。胡氏一脉做出的腌臢事,已与我沈家无关,我为何还要有所顾忌?”
沈贵妃扬了扬眉,由衷赞道:“难怪当时你宁可顶着不孝的骂名,也非要将他们从族谱上划去,原是在这儿等着。你妹妹说你有大才,倒是没有扯谎。”
说着,她睇了眼沈令宜,语气不咸不淡道:“沈三娘子涉嫌谋害宫妃皇嗣,就地关押,明日再扭送至陛下面前,听候发落。”
——她是天禧帝的枕边人,对他的脾气自然了解,平白无故被人裹了这么大一块绿头巾,他如何忍受得了?自己若还要为那点蝇头小利去跟沈令宜合作,那当真是再多圣宠也保不住她的项上人头。
羽林卫齐声唱“诺”,拔了沈令宜脚踝上的箭,押着她往山庄后头的柴房去。
沈令宜还没从这段骇人听闻的身世中缓过来,就又迎来了这样的判决,一时间悲从中来,仰头疯魔般“桀桀”怪笑:“沈盈缺,你个贱人!六年前祖母不应该放过你,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我不服!我不服!都是沈家儿女,身上都留着沈家的血,凭什么你就能大大方方行走在阳光正道上,我就只能跟个鬼怪一样躲躲藏藏?阿父阿母不要我也就罢了,连谨美都越发亲近你,你都跟他退亲了,他都还对你念念不忘,连我的面都不见。我耗费了最美好的年华,陪他在掖庭吃尽苦头,却比不过你陪在他身边享乐六年。凭什么?凭什么?!”
“这世道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就因为我祖母出身寒门,她便只能任由曾祖父曾祖母像卖猪狗一样,将她随意卖婚,想要求个安稳太平,只能忍受冷嘲热讽去攀附祖父,一辈子还都不受他待见?倘若有其他生路,她作何要这样受尽白眼?若不是当年蔡家瞧我阿父不上,何至于累得我阿母现在只能在冷宫苟延残喘,更何至于让我一出生就受尽坎坷?”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过是仗着出身好,就理所当然地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要咒你们,咒死你们,哪怕下十八层地狱,也要亲眼看着你们这群所谓的世家子孙不继,盛极而亡,永远被寒门庶族踩在脚下,再无出头之日!哈哈哈,哈哈哈——”
……
夜风沁凉,即便是夏日,依旧能在小臂上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混着此刻怨毒入骨的咒骂声,在场众人无不心惊胆寒,裹紧衣裳。
秋贵妃蹙眉道了声:“真晦气。”
领着人回了自己的住处,办了半截的生辰宴也没心思再继续。
其余人你觑觑我,我瞅瞅你,俱是叹息连连,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沈盈缺垂着脑袋往望舒楼走,今日之战明明是她大获全胜,她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双脚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要耗尽全身气力。
进门瞧见萧妄正端着冰碗,给她装冰湃过的杨梅,她鼻尖忽然一酸,忍不住“哒哒”疾奔过去,一下扑入他怀中。
萧妄一怔。
昨夜给她递沈令宜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今天会有一场硬仗要打,怕小丫头打完会筋疲力尽,特特提前来这里等她,想给她点鼓励,然这般委屈巴巴,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哪怕是前两辈子,他都不曾见过她这样。
他不由抱紧怀中人,戾气瞬间爬满眼角眉梢,“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保证让他下辈子都做不成人!”
沈盈缺在他怀里摇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没有人欺负我,也没有人欺负得了我。我就是累了,想歇一歇。”
因着身上的“旧疾”,即便是炎炎盛夏,萧妄的衣裳里也蓄着一层绒,帮他隔绝外界一切触感。可眼下,他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小丫头那隔着薄绒的清浅吐息,和脸颊上温融的暖意,仿佛刚刚脱落、尤带温度的羽毛,轻轻撩拨他心房。
灼灼热意如火焰般瞬间点燃冰封的血管,烧过他心房,炽炽地疼。
-“小殿下身上这毒,名唤‘七情谶’。取意‘七情之苦,一语成谶’。所谓七情,即佛家所言之‘贪嗔痴恨爱憎恶’,执着于其中任何一样,都会引得心火倒烧,血崩而亡。要想克制毒性,唯有断七情,斩六欲。王爷能做到吗?”
-“能。”
久违的话语穿过两世漫漫时光,再次击打在他耳房,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月扶疏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有多郑重,仿佛下一刻就要去北夏商讨归还两都之事。
那日他的回答,他也清楚地记得。
这么多年,他也的的确确坚持下来,以至于连血液滚过经脉应该有的温度,他都已然忘却。
他以为他能坚持一辈子。
可两辈子的过往都在告诉他,那只是他以为。
“男女授受不亲,阿珩这般抱着我不放,就不怕旁人瞧见,说你失了礼数?”
他含笑调侃,双臂却圈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揽入怀中。鼻梁深深埋入她颈窝,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馨香。明知那是知名毒药,仍旧欲罢不能。
沈盈缺却一点也不觉得不适,还觉得刚刚好,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于是越发踮起脚尖,紧紧抱住他,声音嗡嗡带着鼻音:“只是兄妹间抱一抱,算不得失礼。”
萧妄轻声一笑,蹭着她白腻的侧颈,贪婪又克制地道:“对,只是兄妹间抱一下。”
声音哑得不成样。
屋内灯火朦胧,窗外蛐虫的鸣叫反倒愈发清晰,伴着树叶被风吹动发出的轻轻摇摆婆娑声。淡淡的树枝叫月光一笔一画绘在素色的纱窗上,温柔又缠绵。
沈盈缺不禁又想起沈令宜离开前说的那番话,心中一阵叹息,“倘若我说,胡氏和沈令宜也是可怜人,阿兄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滥好人,什么人都会同情?”
萧妄道:“阿珩柔善赤诚,又生在医者世家,对天下苍生都怀有同情心,有何奇怪?”
沈盈缺从他怀里微微抬头,眉心微蹙,“你这不还是在变着法儿说我同情心泛滥,什么人都会同情?”
说完又叹,“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就觉得她们可怜,也没想为她们开脱。世间可怜之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他们一个个都能生出害人之心,见天儿干一些损人利己的事。她们如今有这下场,纯属自作自受。我只是觉得,倘若世道能变上一变,让世家没那么厉害,一生下来就含了金汤匙,寒门庶族也没那么不堪,拼尽全力也够不着世家的衣角,世间丑恶之事,是不是就会少很多?哪怕不能完全根除,至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不讲道理。”
萧妄没有回答。
沈盈缺情绪越发低落,“我是不是又在说傻话了?阿兄想笑就笑吧。”
萧妄笑了笑,侧头拿鼻尖蹭了蹭她柔软乌黑的长发,轻声道:“我没有笑话你,只是听到你这番言论,有些惊讶,毕竟连庙堂上那些成天嚷嚷着要为国为民的官宦们,都不及阿珩看得透彻啊。”
他喟然一叹,抚着她绒绒的云鬓,柔声道:“莫要自怨自艾,你没有说错,明知这世道有错,还不让说,这才是错。”
沈盈缺心头重重一撞。
这不是她头一回跟别人抱怨过这不讲理的士庶之别,却是tຊ头一回得到肯定的回答,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只觉有一股涓涓蜜汁,乘着温暖的春风,细细填满那千疮百孔的心,她四肢百骸都不自觉暖和起来。
许是被他的声音鼓励到,沈盈缺不由抬眼望着他,将那句埋在心底许久又不敢说的话问出口:“那阿兄可愿匡扶这天下,让一切都步入正轨?”
萧妄双瞳不由竖起。
这话已经很大逆不道了,若是叫太极殿里的那位听了去,多少脑袋都不够他砍的。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这辈子,自己就是来护她的。她想要的、未能得到的、曾经失去的,他都会一一取来给她,哪怕是这天下。
“但为阿珩所愿,忌浮无所不应。”
简单十二个字,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却格外掷地有声。
沈盈缺眼里不由亮起光芒,悬在心口的大石也随之落下。
她知道这句话实践起来有多难,也知道这十二个字究竟会带来怎样的腥风血雨,十有八九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谁让他是萧妄。
只要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她就是这般笃定。
月光越发清亮,透过绵柔的窗纱,温柔地笼罩在他们身上。
沈盈缺蹭了蹭他的胸膛,语带惊奇道:“阿兄今日身子倒是比平日暖和许多,可是旧疾见好?”
萧妄顾左右而言他,“哦,是吗?大约是因为阿珩在怀里吧?”
沈盈缺横他一眼,“都说广陵王殿下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平日连和小宫人调笑半句都没有。今日看来,这话委实有些言过其实。阿兄这般说话,就不怕心上人生气吗?”
萧妄笑了下,不置可否,闭着眼默默将怀中的人搂得越发紧。
沈盈缺贴着他胸膛,能清楚地听见他胸骨内,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真好,像他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能给人以无穷的安全感。
也不知道那个被他揣在心尖上的小娘子是谁?
这人虽嘴巴毒了些,但人还是很好很好的。自己不过是因为父亲昔日给予他的一点恩德,就能得他如此庇护,那个小娘子得到的,只会比她更多。
他会给她放全天下最灿烂的烟火,收集全天下最好看的花灯点亮她双眼,还会带她去瞧月夜下最壮阔的江潮。在她苦闷失意的时候,将她抱在怀中,捧上十二分的温柔和耐心,细细地哄,仿佛她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凭你拿出多少天材地宝,都不肯交换。
即便她自幼受尽委屈,他也会将她宠成世间最幸福的小娘子。
所以,能不能就将他借给自己一会儿?
就借一小会儿。
等那个小娘子出现,她就会乖乖退场,把他还给她,绝不多留。
是夜,沈盈缺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记得梦里一直有一双大手,将她温柔地抱在怀中。浅浅的药草香是世间最柔软的安抚,一点点抚平她心底深处所有褶皱,让她想起幼年时阿母抱着她,哄她入睡的时候。
那是她坎坷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而这一晚也是她重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天,以至于很多年后,她都不曾忘却。
第28章 烂柯山
秋贵妃的白鹭生辰宴,就这样以一种极为不愉快的方式结束了。
听说秋贵妃为了尽快将自己从祥嫔的死里摘出来,抓到沈令宜的当晚,就将她扭送出岛,交到曹惟安手上,让天禧帝自行裁决,顺便还把蔡婕妤和沈家二房沈懋的事,也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天禧帝。
天禧帝勃然大怒,当晚就亲手往北苑送去了剧毒的牵机药,冷眼看着她抽搐窒息,柔软的身子蜷缩成弓形而亡。沈懋的遗骸也被曹惟安连夜从沈家祖坟中刨出,丢入磨盘中磨成齑粉,洒在金汁池中。其子,也便是沈盈缺的堂兄,前世伙同沈令宜一道构陷沈蹊谋逆的沈蹈,也被牵连,不仅身上仅有的城卒官身被撸,人也被刺字流放,终身不得归京。
沈令宜的判决自然也下来了——腰斩,即可执行。
白鹭宴还没结束,沈盈缺还没从白鹭洲离开,刑罚就已经执行完毕。两截尸首眼下就由绳索串联着,挂在秦淮河畔,供众人参观,以儆效尤。
从始至终,萧意卿都没来看过她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倒是廷尉府“好心好意”地安排胡氏去刑场,见了沈令宜最后一面。当天回来,胡氏就得了失心疯,在牢里疯疯癫癫,人都辨认不清,一会儿说牢里闹鬼,沈愈每天夜里都来找她,一会儿又说自己儿子来了,哭着喊着非要去见,有时甚至还笑嘻嘻地吃下自己的秽物。狱卒们不胜其烦,索性拿绳子捆了,丢给她沈蹈,让祖孙二人结伴去南边流放,连中秋节都没让过。
而那边厢,沈盈缺却因举告有功,不仅没有被二房一脉牵连,还得了天禧帝嘉奖,特许她中秋月娘姐可以上同泰寺点灯祈福。
要知道,天禧帝崇尚佛法,同泰寺便是他一手下旨在鸡鸣埭建造,得空便到寺内讲经说法,还曾四次“舍身”于此,使得此地一度成为真正的佛教圣地,香火比洛阳的白马寺还要旺盛,天竺高僧菩提达摩就曾在此驻锡点灯。
沈盈缺能得此祈福殊荣,足可见天禧帝对她的喜爱。
一时间,建康城内想与她攀交之人不计其数,送礼的香车宝驹能从覆舟山一直排到大通门。连她尚未入仕的阿弟沈蹊,和小姨母月如是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连明年四月流觞曲水宴的帖子,都已经提前送上山来。
萧妄虽帮她挡了大半部分,却还是阻不了他们如滔滔江水般奔涌不绝的热情。
沈盈缺毫无办法,中秋节翌日便坐上马车,提前和萧妄出发,南下前往信安郡。
那是一座十足的“山城”,出门便可看见奇峰峻岭,山上的奇花异草比之黟山也不逊色。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因“王质遇仙观棋烂柯”的典故而闻名遐迩的“烂柯山”,也便是石室山。
因着“金铃良人”的传说,沈盈缺一直对那里满心好奇,这次出来,她自然要去看上一看。若是当年那个诓骗阿母买铃铛的癞头和尚还在,她自也是要替阿母“好好报答”一下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