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中寻了间客栈安顿好,她便带上人,杀了过去。
诚如阿母所言,山上的确古木参天,青松翠竹,景色宜人,置身其中,恍如入了仙境。当中一座插天峰更是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顶。
沈盈缺要去的石桥寺,便藏在那片郁郁葱葱的古樟深处。正是黄昏入暮时,寺内晚钟声起,古朴浑厚,伴着阵阵念禅声,有种超脱岁月的宁静致远之感,再躁动的心都能生出泰然之感。
沈盈缺不是佛门信徒,象征性地在大雄宝殿上了两炷香后,便依照知客僧的指引,循着寺内的花树夹道往后山走去,很快便看见烂柯典故中所说的那座“天生石梁”。
当真是巨如天桥,横跨东西,恍如大鹏展翅。早间山上应是刚下过雨,此刻云销雨霁,到处都蒙着一层白茫茫的水雾。石梁便如天界通往人间的拱桥,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石梁上方建有一座七层雁塔,四角各自悬有金铃,风过也无声。石梁下方便是石室,也是道门中常说的福地洞天之一的“青霞第用语天洞”,足有三丈多高,开阔又平坦,数百人同时入内也不会拥挤。室前立着一座八角攒尖的小亭,名唤“曰迟亭”,室后则是一片幽深无际的谷地。
一线天光自石梁中间的狭窄缝隙间倾泻下来,浮尘渺渺,水雾澹澹,衬着寺内的梵音暮钟,当真是世外仙境,让人流连忘返。
沈盈缺不自觉便看得出了神,直到前方响起一阵轻笑,她才恍然回神。
“看来今日来访的小友,还真是不少。”
沈盈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那一线天光下方还摆着一张石桌,并两方石枰。桌上置有一面棋盘,想来就是典故中说的“仙人棋”。
而眼下跽坐在此间对弈的,是一位大腹便便如弥勒佛、笑起来更像弥勒佛的白色袈裟僧人,以及萧妄。
沈盈缺惊讶地“啊”了声,上前道:“阿兄不是去石室村看望那位被荀家抢了田产的老翁吗?怎的到这来了?”
——不外乎她奇怪,且不说他们此行的目的,就说萧妄的身体。自白鹭洲一别后再见,萧妄身上那股透骨之寒就跟冰雪见tຊ日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每日无需再泡汤泉,沐药浴,穿狐裘,身子还越发燥热。她以为这是病体见好的征兆,还傻乎乎地同他道了声“恭喜”,回头见周时予那死灰般的脸色,才知道,这是真正病情加重的情况,一点也不值得恭喜。
沈盈缺甚至发现,他那双原本应该浅褐如琥珀的眼睛,颜色加深许多,瞳孔边缘还冒出了几缕淡淡的红丝。看向她的眼神也日益微妙,仿佛猎豹盯上猎物般,叫她浑身起栗。
偏他本人还一无所觉,犹自跟从前一样优哉游哉度日,和她插科打诨。周时予急得快哭了,他才象征性地吃两服药,以示安抚。
原本今日到达信安郡,按计划,他去石室村看过情况,就回客栈休息,谁知竟又出现在这?
瞧这模样,他和面前这位胖和尚似乎相识已久。真是奇了,一个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修罗,跟一个救苦救难的高僧,也能坐下来一块下棋?
沈盈缺不由生出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怪异感,看向二人的眼神越发好奇。
胖和尚自然不知道她心中天人交战的盛况,只听到她口称萧妄为“阿兄”,诧异地挑了下眉,看向棋桌对面的萧妄。
萧妄面色如常,没去看那和尚,也没看沈盈缺,自顾自执黑子在石桌上闲敲,钻研棋局,一子落定后,方才懒洋洋开口:“我与海粟大师相交多年,难道来一趟信安,自是要上山拜访。倒是你,舟车劳顿了一路,怎么不在客栈好好歇息?别说你是崇尚佛法,迫不及待来山上寻访先古胜迹,就你身上那点慧根,去同泰寺点个灯都能把人家主持的法号报错,来这能做甚,黄鼠狼给鸡拜年?”
沈盈缺:“……”
果然,有些狗东西根本就不值得同情,自己就不该多余问他,让他独个儿病死算了。
海粟大师哈哈一笑,出言打圆场:“智能禅师的法号的确太过普通,郡主一时间记混了也是有的。王爷第一次来山上寻老衲解禅语的时候,不也一样没记住老衲的法号吗?”
萧妄觑他一眼,“你不就是不高兴佛法大会那天被人家从同泰寺里赶出来,才一直损人家,扯什么法号太普通?你敲坏人家的镇寺菩提木鱼,人家肯定生气,只是赶你出来已经很客气了。出家人这么记仇,小心佛祖夜里入梦,不肯渡你脱离苦海。”
海粟大师板脸,“我再说第一百八十六遍,那木鱼不是我敲坏的,是本来就有裂痕。智能那混账羔子怕陛下怪罪,才故意栽赃到我头上。一寺住持带头打诳语,佛祖就算夜里要入梦,也该入他的梦,去敲打他,和我有什么干系?王爷这般多嘴多舌,小心活不过而立。”
萧妄斜眼冷冷地睨他。
海粟大师也瞠大眼睛瞪回去,半点示弱。
出家人好胜心这么强,还真是少见,难怪能和萧妄做朋友。
沈盈缺忍俊不禁。
最终还是海粟大师先败下阵来,闭着眼睛“哎哎”一顿揉,口口声声道改日再战,揉完看向沈盈缺,笑吟吟道:“十年前时疫爆发,令堂不顾安危,来寺中为众僧治病,大慈大悲之心,佛祖都要赞叹。离开前,她在大雄宝殿为她女儿祈福,老衲身为住持,曾给予她一枚开过光的金铃,助其将来得觅良缘。如今郡主来寺中造访,可是那铃铛有信,特来还愿了?”
这下轮到沈盈缺沉默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骗人不偿命的癞头和尚……
出于多年的良好教养,沈盈缺到底是没有当面给他一拳,僵硬地扯唇笑着:“佛法高深,盈缺蠢笨,还未参透其中奥妙,故而还未曾听见那枚金铃生响。”
海粟大师皱眉“嘶”了声,奇怪地上下打量她一遍,又疑惑地看向萧妄。
萧妄将手里的棋子都倒回棋盒中,笑容淡淡,“缘分未至,自是不会响。”
海粟大师不赞同地沉出一口气,笑着摇了摇脑袋,“无妨,缘分就在那,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说罢岔开话题,问沈盈缺道,“郡主一直说自己没有慧根,老衲瞧着,郡主倒是比王爷有悟性。倘若郡主不嫌,这几日就住在寺内礼佛,听听禅语。老衲定亲自为你诵经,助你入门。”
沈盈缺浑身一颤。
她虽对佛法兴趣缺缺,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这位海粟大师能穿白色袈裟,显然在佛门中地位超凡,否则被扣上砸坏同泰寺镇寺木鱼的帽子,怎么还能从天禧帝手上全身而退?能得他亲自开蒙,自是无上荣耀。
可她没有慧根就是没有慧根。
别说听经文了,适才在大雄宝殿上香,别人熄灭香头的火焰,都是晃动手腕,慢慢将焰苗摇熄,偏她张口就是一吹,看得那位知僧客眉梢抽得都快飞出藻井,要不是素养足够好,只怕已经大棒子将她打出去。
这种状况她若留下来听禅,连她自己都觉得愧对佛祖。
“你就放过她,也放过你寺里的弟子吧。”萧妄忍笑,“万一她在这住个几天,把你的几个弟子全气得都还了俗,你上哪儿哭去?”
沈盈缺横他一眼,“那不是还有阿兄在吗?真要把人都气跑了,阿兄直接往门口一站,我看谁还敢迈出寺门一步。海粟大师就不该邀请我,应该邀请阿兄,到时候振臂一呼,别说山下的百姓,连天师教都要弃玄从佛了。”
听到这个,海粟大师由不得叹:“其实老衲还真邀请过王爷,只可惜……”
他没有说完,反倒惹得沈盈缺好奇,“所以阿兄当时说了什么?”
海粟大师仍旧没有回答,只摇头失笑,闹得沈盈缺心痒难耐。
“没什么好好奇的。”
萧妄自个儿站出来回答,边说边朝花树夹道下方的大雄宝殿抬下巴,目露轻嘲。
“你看那龛中神佛金身灿烂,古刹大寺禅唱庄严,信徒云集,香火鼎盛。但万千香客祈愿中,真心向善无欲无求、只想向佛献敬求真知开点之人,又有几个?佛告众生戒贪,戒痴,戒嗔,众生又来向佛祖求贪,求痴,求嗔。‘贪痴嗔’是什么?是苦也是魔,是障更是毒。每一道贪痴嗔之愿,都藏了一丝魔,一缕毒。香火越是旺盛,说明来拜佛的人越多;拜佛者越多的地方,贪痴嗔之愿便越浓,魔更深,毒更甚。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他讲法,他传经,他还愿显力,不是为了让人敬他,畏他,抑或是爱他,奉他,他只是以此告诉世人,他是真正存在,修他法度就能成他,人人可升佛!可见佛早已做好自己应做的那一份,但世人不去学,他们自己不度自己,还有谁能度他们?不过无论如何,佛都不弃众生。建寺兴庙,人人可来佛前许愿,每当‘贪、痴、嗔’成念成愿,众生身具之苦、之障,便会削弱一丝。但是你要知道,那些寺庙不是西天灵台,龛上的泥胎不是真的神佛,日日夜夜受到那些念魔、愿毒侵染,纵有僧侣虔诚诵经,潜心持法,也不一定就能尽数消除。平时只见它神圣庄严,却不见它镇压于根底的念魔怨毒。但若有一天,道消魔涨,阿弥陀佛恐成佛陀迷哦。”
海粟大师一阵苦笑。
沈盈缺心头深深震惊,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能说出这样一番歪理,若是叫天禧帝听到,饶他再疼爱自己这个堂弟,也要将他狠一顿削。
可仔细一想,这歪理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信佛才会求佛,求佛才会向佛,而向佛就必须戒七情,舍六欲,可若是没有七情六欲,谁还会去佛前昼夜祈愿?
“说了这么多,阿兄莫不是更推崇道门?”沈盈缺问。
现而今,南朝这边儒释道三足鼎立,儒家式微,佛家兴盛,道家横行,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士族们也不例外,譬如天禧帝尚佛,荀家崇道,萧妄把佛法这么一顿贬,难不成内心也深受天师教感化,喜欢那劳什子“玄而又玄”?
萧妄却大言不惭道:“佛是虚名,道亦妄立,我萧忌浮只信我自己。”
倒的确是一如既往的狂妄……
沈盈缺使尽浑身解数,才终于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
一直沉默不语的海粟大师听了这话,却是促狭地笑了下,“也不尽然吧?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该求还是要求的。”
萧妄冷冷地睨他一眼,没有说话,警告之味tຊ却甚浓。
沈盈缺的好奇心又起来了,问:“大师此言何意?”
海粟大师指着石室后方的深谷,“从这过去,有条小路可登上插天峰峰顶。传闻只要能攀上去,就能见到佛光,得佛祖庇佑,实现心中的最大的愿望,哪怕生死人肉白骨都行。为了这点贪嗔痴,每年都会有人来此处挑战,只是这结果嘛……”
他仍旧说一半藏一半,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有时候沈盈缺都觉得,他比街头那些故意打哑谜骗吃骗喝的算命先生还可恶。
不过沈盈缺这回倒是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且不说这传闻里的佛光到底能不能实现愿望,光是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峰,这么多年就没听过有人能安然无恙地攀上去,更别提这山峰上还不知有多少飞禽猛兽,毒虫毒草,等着索人性命。
“真要沦落到要靠这道佛光实现愿望,还不如干脆躺在家里做梦来得更爽快。”沈盈缺干脆利落地下结论。
海粟大师笑而不语。
萧妄偏头看着曰迟亭的一角,俊秀的面容在一线天泄下的金光里熠熠生辉,好看得不可思议,却是难得沉默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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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寒暄完从石室出来,天色已染上浅浅的墨蓝,像倒扣的深海。
沈盈缺唯恐海粟大师还惦记着要留她下来,给她讲佛法,下了花树夹道便立马称有事要先走一步。
连萧妄都忘记捎带上。
海粟大师看破不说破,留下一句“日后郡主会有用得到老衲的一天”,便放她下山,可谓将高深莫测的圣僧形象立到了最后。
扭头看向身后还在眺望插天峰的萧妄,却是负手叹声道:“你若还是这样什么也不说,只怕这一世也要白费。别忘了,这已经是你能求来的最后一世,倘若再错过,哪怕佛祖真显灵,也回天乏术。”
萧妄回身看他,浅褐色凤眼叫残阳染得金红,“这辈子还没过去呢,大师何必这时候就来唱衰?我萧忌浮做事,就这么让人不放心?”
海粟大师无奈,“你身上的毒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你自己难道不清楚?月夫人给你的药,怕是都压不住了吧?你也别嫌我啰唆,我只盼你不要跟上辈子一样后悔。”
萧妄哼道,“压不住便压不住,解药就在北边,把它打下来就是。这次回去就要准备北伐了,有什么好急躁的?你有这工夫替我担心,不如先想想办法把同泰寺的那顶木鱼修好,免得下次佛法大会,人家又拦着你不让进。”
说罢便大步流星迈下夹道出寺而去,头也不回。
只听到风中一句气急败坏的:“我再跟你说第一百八十七遍,那木鱼不是我敲坏的,不是!谁爱修谁修去,我肯定不会再碰它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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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了一整天,不停下还好,一旦停下,身上的酸疼感就一节节往外冒。
回去客栈,沈盈缺便倒在榻上动弹不得,只能由秋姜和白露先帮忙揉捏筋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露忍不住埋怨:“要奴婢说,郡主刚刚就不应该出门,沐浴完在屋里待着多好,有吃有喝还累不着,为何还要去爬那劳什子烂柯山?累不累啊。”
沈盈缺很想说,就山上的风景而言,这一趟累还是很值得的,但转念一想在石桥寺里的际遇,她也忍不住叹:“的确不该出门的。”
扭头又问:“槐序和夷则回来了吗?拖他们打听的事,都打听得如何了?”
——此番来信安郡,除了替天禧帝安抚石室村被侵占田地的村民,还要阻止即将爆发的时疫。倘若能发挥百草堂在医道上的本事,将时疫的源头扼杀在摇篮里,就再也不用惧怕那骇人听闻的疫病。
早在出发前,她就已经飞鸽传书信安一带的分舵着手调查,如今也该有消息了。
秋姜点头道:“都回来了,不过也都累坏了,这会子还在自个儿屋里歇着。槐序托奴婢告诉郡主,分舵上的人依照郡主所言,将信安各处水源、农场、集市,乃至接济流民的善祠和乱葬岗都仔细排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疫病的可能。郡主是不是多心了?说到底,那也只是郡主您的一个梦,是不是真的都还难说……”
“不可能多心的。”沈盈缺斩钉截铁地道。
前世疫病闹得有多厉害,没人比她更清楚,若是这回不能查个明明白白,定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白露见她如此紧张,生怕她把自个儿急坏,忙扯笑宽慰:“嗐,咱们才到这第一天,路还认不全呢,查不出来也实属正常。郡主要不要放松一下?我听说善祠最近来了好些三吴一带的流民,个个能歌善舞,已经在镇上开了好几次露天戏班,谁是自力更生,自个儿养自个儿。郡主要不要去瞧瞧?横竖都是做善事嘛。”
换作从前,沈盈缺定然点头同意,保不齐当晚就要去看一场,可现在她却没这心情,摇头正要拒绝,她眸光突然一闪,一把抓住白露的手,惊道:“你说哪里来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