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两心
而今这世道,虽说比南渡之初要太平兴盛不少,但那些皇权触及不到的边地小城,依旧是战乱纷争不断,每天也都会有流民拖家带口地从江北淮南一带逃难过来。
朝廷为安置他们,特特将京口划出来,供流民们定居,给他们农田,春耕时节组织他们播种,其他时候则训练他们为乡勇义兵,以防羯人突然南下,朝廷反应不及。
其余富庶之地也会设立善祠,接济从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一些豪族大家,无论是出于自个儿的良心,还是为了给家里挣声望,又或者纯粹是在跟别家攀比,都会定期去善祠发放粥米、衣物,供流民们生活补给,有些甚至会请来杂曲戏班,安抚流民们失去家园的一片伤心。
虽然戏曲的内容也多是围绕他们自家所做之事歌功颂德……
大部分流民也都欣赏不来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
但豪族们高兴了,能多给些米面,他们也乐得在台下捧场拍巴掌,适时掉几滴眼泪疙瘩,配合台上的角儿哄豪族老爷们高兴。
时间一长,不光是流民,连当地一些生活困苦的人家,也会定期去善祠领取救济。似三吴一带的富贵繁华地,善词更是日日摩肩接踵,人满为患。若遇上荀、秋这样的一等门阀开仓放粮,更是能闹得万人空巷,当地的差役官吏都管束不过来。有的差役打不过他们,便干脆加入,事先得了开放粥粮的消息,悄悄递于自家的亲朋好友,好提前去粥棚附近蹲点拨头筹。
因着救济品太多,流民们养肥了身,也壮起了胆,有时私底下还会互相比较各家阀阅间赠送的东西,对一些出手阔绰的人家笑脸相迎,对那些“穷酸”的,哪怕是出于真心,他们也是嫌弃居多。
有回甚至还闹出了流民嫌某家发的米是去年的陈米,不新鲜,怀疑人家是在故意迫害他们,将他们告上衙门这等令人惊掉下巴的奇闻。
三吴之地的富庶之象,由此可见一斑。
时间一长,其他地方的流民得了消息,都纷纷举家搬去,改善生活。光是今岁上半年,会稽一个郡就流入了从别地,而非北方搬迁而来的上千流民,且随之天气逐渐转凉,这一情况甚至还在呈上升趋势,愁得当地太守连夜去拜城隍庙,希望明日一睁眼,善良的苍天就会派田螺姑娘下凡,帮他建出几十座善祠。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即便落魄如流民也不外如是,沈盈缺并不觉奇怪,甚至还派百草堂帮忙周济了不少流离失所的人家,帮那些真心为流民着想的官员分忧。
眼下三吴一带的善祠依旧办得火热,当地官员也并未对此表现出任何不准流民继续入城的想法,所以到底是怎样的流民,才会甘愿舍弃那里的丰衣足食,迁来这并不算富庶的信安郡?
沈盈缺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但毕竟只是猜测,不好直接发作,她便强忍下来,暗暗招来自己的心腹吩咐一番,便在秋姜和白露的催促下,梳洗歇息。
翌日天刚破晓,槐序便传来一个重大消息——
信安郡归仁坊善祠,发现两位从会稽郡迁来的染疫流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短短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值得深思。
沈盈缺皱眉问:“不是说已经把信tຊ安郡上下所有善祠都排查了一遍,怎的现在才发现藏有染病的流民?”
槐序惭愧,“的确是全都排查了一遍,但唯独并未去看过他们排的戏班。为了不打搅流民们的生活,安舵主他们都是借着白日给号平安脉的由头,去善祠里明察暗访的。而那时候,那两位染病的流民则都随戏班子们一块出去走穴,这才一直没发现。昨儿咱们也是以赠驱虫药的名头,入夜临时上门,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染了病还能跟着戏班子到处瞎跑,这两个流民身体倒真不错。”萧妄嗤笑。
许是因为他近来从一日服两回药,增加到一日服三回,出门的次数也随之减少,他说这句话格外有说服力。
“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你放手别管,你们百草堂也不要动,让黑甲卫先把那两个染病的流民扣下,我亲自去审。”
沈盈缺却摇头,“我知道阿兄是在担心我,但疫病不比真刀真枪,你的黑甲卫再厉害,没有百草堂从旁协助,也讨不到多少好处,保不齐连阿兄自己也要搭进去。而今北伐在即,若是阿兄在这里出了什么问题,那咱们最后即便能妥善解决这场疫病,也得不偿失。”
见他蹙眉,显然是要拒绝,她又连忙举起三指,对天起誓:“阿珩保证,只给阿兄打下手,绝不会将自己陷于险境,也绝不会给阿兄添丁点儿麻烦。”
嘴巴一噘,她又狡黠地笑起来,“再说了,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能拦得住我?阿兄眼下可不在都城,身边可用之人并不多,除非你能在确保料理此事的同时,还能分出一部分人手看住我,否则这事我管定了。阿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把双手往腰上一叉,得意洋洋地抬起小下巴,把“叫板”两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哪里还有刚重逢那会儿的胆怯和拘谨?
萧妄直要被她气笑,却又无可奈何。
不管她其他话说得在不在理,但有一句,她的确说对了——时疫不比沙场,看似没有刀光剑影,却比任何一场背水之战来得都要可怕。没了正经医者的帮忙,哪怕是他,也不能保证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倘若他有前两世的完整记忆,自是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偏偏这世间之事有所得必有所失,他比她多一世的记忆,便注定不能像她那样记得所有细节。
譬如这次疫病,若不是她一直放在心上,自己还当真是一点也不觉察不出来。
可这场仗如此难打,他又如何舍得她去冒险?
“我真恨不能帮你把所有事都周全了……”萧妄绕着她鬓边的碎发,轻声感叹。俊美的容颜叫陈曦微光染上一层荧光,仿佛冬雪消融般丽色倾城。
沈盈缺心间骤然一蹦,脸颊不自觉变得滚烫。
也不知是不是那天晚上在白鹭洲的彻夜谈心,叫她放松了心防,这段时日,她虽然还是一张口就免不了和萧妄拌嘴,但比起最开始货真价实的针锋相对,眼下的小打小闹明显少了几分防备,还多了几分亲昵,连秋姜和白露都忍不住调侃,他们是在打情骂俏。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心里明明另有其人,自己只是他因为恩情而不得不庇护的妹妹,根本不一样啊……
她怅然垂下长睫,鬓边碎发在他修长的指间一圈圈缠绕,却也没能将两颗心串联在一块,她不由叹息嘟囔:“我也不是一个一事无成,只能靠阿兄周全的人啊……”
萧妄并不知晓她心里百结的愁肠,只当她和从前一样,是在怕自己不同意,故意同他示弱,好叫他生出怜悯之意,能答应她的请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没必要的。
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个占上风的人,无需任何讨好的话语,也不用费心装可怜,甚至都不需要开口,他都她说不出半个“不”字。
就像过去了三世,只要她站在那,他就会无条件地爱上她一样。
“那为兄就阿珩多多提携了。”
萧妄含笑捏了捏她脸颊,低头凑到她光洁的额头前,却终是在那即将贴近的一寸处,不甘地咬紧牙,侧开脸,改成了简单的拥抱。
第30章 瘟疫案
归仁坊,善祠。
发现了这两位染疫之人,接下来行事就有了足够的理由。
萧妄也不跟他们含糊,让嘲风带着他的令信,直接将当地的县丞和太守全都喊了来,将善祠附近的街道、坊巷,全都封禁隔离,只准人进,不准人出。所有与这两位病患有接触的人,也全都请了来。
当地的百草堂分舵接到沈盈缺的命令, 第一时间调集人手、草药,赶往善祠,又是熏艾草,又是号脉诊病,忙得不可开交,“咚咚”的捣药声都快盖过周围喧嚣的蝉鸣。积善阁分阁也配合官府,在归仁坊临时安排治所,负责照顾病患和医者的后勤,在城中各地免费发放预防疫病的草药,连庖厨和粮菜供应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城中的居民原本还担心这么一番封禁,会叫他们本就不甚富庶的生活,变得更加寸步难行,还想连夜收拾包袱出城逃难,见到这幅情景,倒是安下心来。一些身强体壮的中青年,还自告奋勇过来帮忙;富裕些的人家还主动捐钱捐粮,帮那些因锁城而耽误出工的匠户渡过难关;各家商户也纷纷打开自己库房,主动拿出积货供大家生活,颇有一种众志成城之象。
太守大人甚是欣慰,捋着白须“哎哎”就是一番叹,险些涕泗横流,然下一刻听见属下报上来的消息,那张苍老如麂皮的脸又顷刻间罩满寒霜。
“回禀广陵王殿下,适才差役去给那两位染疫之人送饭,发现他们皆因病情恶化,口吐白沫,不治身亡。尸首也都腐烂不堪,渗出了尸水,怕是、怕是……”
“腐烂不堪?”
萧妄刚在善祠门前下车,正依照百草堂医师的叮嘱,往口鼻处罩浸了草药水的特制棉布,闻言不由冷笑,“早上人还生龙活虎的,中午就咽气了,还腐烂出了尸水,这死得可真是时候。”
——他是沙场上纵横惯了的人,对尸首什么的最是清楚,自然很清楚这半日内就“腐烂不堪”的尸首究竟意味着什么。
沈盈缺锁眉沉吟,“看来那个幕后之人很害怕我们继续追查下去啊。”仰头又问陈太守,“除了这两个病人,陈大人可还发现了其他线索?”
陈太守抚须惭愧道:“回禀郡主,下官实在无能,只打探出那两位疫者来自会稽郡,来信安郡住了有半个月,白日得空就去城中各处闲逛,过所和路引皆为仿造,来源无从追查,其余的就一无所知。”
沈盈缺眯起眼,“他们身子再好,也毕竟是病人,想独个儿出门怕是困难,定然有人在旁边陪着,陈大人可有打听到是什么人?”
陈太守依旧摇头,“下官也想到了这点,一早就派人出去打听,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是自个儿出门的,没有别人随同。而且端看外表,他们就跟寻常人一样,也瞧不出他们身上带病。”
一位头发浓密的百草堂年轻医师频频颔首道:“疫病患者中的确有这么一类人,虽自身染病,却并无任何疫病征兆,也不会有任何身体不适,跟常人一模一样,医师若检查得不仔细,也会漏诊。”
萧妄剑眉一挑,“所以这两人是专程挑选出来,送到信安郡传疫的。那问题来了,为何是信安郡?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那人图谋的吗?”
这问题实在难回答,连县丞和太守都说不上来,毕竟这里的确要田没田,要矿没矿,哪怕羯人挥师南下,都不会分出一支兵去攻占这座城池。
所以那人到底为何要看中了信安郡的什么?
陈太守抚须直叹:“眼下事情委实麻烦了。那两人在信安逗留了半个多月,走遍城中大街小巷,还不知有多少人被感染?刚刚医师们简单筛查了一遍,光是归仁坊的百姓,就有将近一半人出现了咳嗽症状,许多老人孩童还发起了不同程度的高热。原本还以为只是普通风寒,一直拖延着没当回事,现在全成了大问题。”
另一位头发稀疏的百草堂老年医师痛心疾首,“这么多病患,总不会每个都讳疾忌医,不肯去看大夫吧?哪怕有一个大夫稍加留意,都能提前发现异样,何至于闹到现在这番田地?”
此言一出,那个一直低头不语的张县丞抖了抖,忽然想起什么,“唰”地抬头激动道:“有!是有这么一位大夫tຊ!”
不待萧妄吩咐,他便急急招来手下一顿耳语。约莫过了一炷香,一个须发皆白、身形瘦小的老者就在衙役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出现在大家面前。
他应是许久不曾进食进水,整张脸苍白如纸,嘴唇也发干破皮,人虚弱地趴在衙役身上,话都说不出来,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就着张县丞亲手喂给他的水喝了两口,便立马朝人群中衣着最富贵的萧妄喊道:“这位大、大人,快、快……救救信安郡和东阳郡的百姓吧!瘟疫马上就要在这两郡传开了!”
说完,人便累昏过去。
百草堂一老一少两位医师连忙上前,掏出北帝玄珠,在他鼻下来回晃悠,待他打了个喷嚏终于醒来,又忙指挥人给他喂米糊温水,帮他恢复体力。
萧妄冷冷地看向张县丞,“此人是谁?”
张县丞抬袖擦着额上的冷汗,讪讪行礼,“回禀广陵王殿下,此人名叫严羽,是个行脚商,十天前刚从会稽郡过来,一来就在衙门前头大吵大嚷,说信安郡马上就要暴发瘟疫,偏又拿不出。下官怕他妖言惑众,引起恐慌,就、就……”
他期期艾艾说不下去。
大家瞧这人的模样,也都猜了个大概。
陈太守气得须发皆张,锤着掌心直骂:“你糊涂啊!糊涂!哪怕多留一个心眼,派人调查一下,眼下何至于这般被动?”
张县丞自知理亏,“哎哎”跪下来认错,其余几个衙役也跟着磕头请罪。
萧妄眼下没工夫和他们掰扯这些琐事,见严羽勉强恢复了点说话的力气,一步上前道:“说,你是如何得知,信安和东阳将要暴发瘟疫的?”
严羽抬眸瞭了他一眼,勉力维持力气道:“小的在路上亲眼瞧、瞧见的……有几个蒙面人,压着一群病怏怏的人,往、往信安和东阳方向赶。路上有几个病死的,就直接被他们丢在溪水旁、旁边……理都不理。活下来的,都是些看起来没事,实则早就已经病入膏肓。小、小的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小的老家……就曾经因为没留神,收留了一个染瘟疫的人,闹得全村没好日子过。小的实在怕往事重现,就追着那帮人来了信安,跟衙门报信。原本还想接着去东阳,谁知就、就……”
他说得义愤填膺,情绪一激动,气没喘匀,又一次昏死过去。
两位医师又急忙扑上前抢救。
沈盈缺和萧妄对视一眼,一道退出来,拿特制的药水仔细清洗过双手脸颊,又由医师拿艾草上下左右仔细熏了一遍衣裳、鞋袜,还有头发、头饰,才得以坐车离开归仁坊。
一路上,两人都异常沉默。
萧妄看着她眼圈上的两团淡青,心疼地倒了盏温茶递给她,“休息一下吧,别想这么多了。你昨夜就没休息好,今天又忙了大半日,身子如何撑得住?瘟疫可最喜欢挑你虚弱的时候找上你。而今你可是百草堂的宗主,倘若连你都中招,叫天下的百姓怎么想?百草堂还要不要开张?”
沈盈缺乜斜眼,“阿兄还说我,你不也是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别忘了你还病着呢!若是让百姓知道,他们心中的战神都被瘟疫击垮了,你看天下会不会大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怼完,她又忍不住叹气:“我便是想睡,也得睡得着啊……”
一直以为,前世那场瘟疫就是纯粹的天灾,只要她提前做好准备,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谁知这背后的水居然这么深。不仅将疫病出现的时间往前提了两个月,还牵扯成了人祸,且语焉不详,这该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