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很开心,吃了一颗糖果子便小心翼翼地用油纸的边角包圆放进了怀中,“若是恩人不嫌弃,不如去我家喝口茶水吧。”
裴屹看了眼阿柳,阿柳也笑着点点头,低声道:“公子,奴才都听您的。”
穿过小道,走了一段泥巴土路,便瞧见了用茅草搭起来的矮屋,外头用不规则的大石头堆建成桌具。
阿柳有些好奇,听他讲了许多趣事,他隐藏的很好,又许是年纪小,尚未变声,叫人瞧不出“他”是个女娃娃来。
“说了这么多,你还未曾道一句你姓甚名谁?”阿柳问。
“我叫杨狗子,我娘叫杨婉,我没有爹爹,隔壁的李叔见我可怜时常帮衬着。”
杨婉。
裴屹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嗤笑一声,心里却像被人用刀开了个口子,填满了酸涩感。
“瞧,李叔就在那儿。”
阿柳顺着看过去,竟发现那老头满脸褶皱看向杨狗子的眼神带着猥琐,随后发现了他们的身影,表情立马变得严肃和恐慌了起来。
只怕,这所谓的李叔早就发现了她是个女儿身,等杨狗子卸了心房,指不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裴屹提醒他,“不像什么好人,你若愿意,我可以借你更多的钱,你住到城中去。”
杨狗子有些心动,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摇了摇头有些落寞,“多谢恩人,快些进来吧!”
“娘,恩人来了。”
裴屹看到她面容的一刹那,直直地顿在了原地,自嘲地笑了一声,压抑着胸口的窒息感。
呵,竟是真的杨婉。
——是他那早已死在大火里的母亲。
第91章 许酥苏醒
杨婉的腿脚不好,脸上的容貌毁了一半,用锅灰掩盖着,她粲然一笑,“什么恩人,叫你这样活泼。”
她放下手中的衣裳,银针顺势扎进发间,蹒跚着走近。
杨狗子兴奋的将来龙去脉说给她听,杨婉点点头,作势就要跪下来。
阿柳赶忙扶住,将人搀着在屋里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蓦地,她有些激动的站起身来,拉着阿柳问:“家父可是许慎?”
日头西斜,金色的光束悄然洒了进来,裴屹沐浴在阳光之下,看着眼前的温情的一幕,恍然若梦。
他像个局外人,被她忽视了个彻底。
她居然还活着,难怪他见到杨狗子时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阿柳听了她的话有些愣住,犹豫的点点头,缓缓道:“正是。”
杨婉展颜,她连道几声好,将杨狗子支了出去。
却被站在门口的裴屹拦住,“外头的男人很危险,有什么不能听的,叫她去屋里待着吧。”
杨婉看着裴屹的面容连手都在打颤,她许久未见生人,方才也不敢贸然打量两位贵人的面颊,如今看过阿柳的,这次又瞧见了他的......
杨婉红了眼眶,站起身来拉着杨狗子躲进了屋里,转身将门阖上,“你们走吧,算老身招待不周,走吧走吧。”
阿柳有些错愕,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然而屋里下一瞬就响起各种奇怪的声响,转瞬一个布袋包着几张泛黄的钱票扔了出来。
裴屹低笑一声,一时之间道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怨恨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阿柳闻声退开一步低着头,瞧着裴屹面上的表情也猜出了几分,只怕这就是他那位葬身火海的母亲了。
他以为自己满心满意都是许酥,除非她再次醒来,否则他将一生无悲无喜。
天渐渐沉了下来,屋内长久的沉默,裴屹冷着脸,坐在木椅之上,手中拨弄着被扔出来的布袋。
阿柳看了看天色,硬着头皮上前,“公子,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杨婉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她脸上都是泪,抹了黑灰的半张脸被热泪晕开露出狰狞的疤痕,怀中紧紧搂着杨狗子。
她止不住的哭,杨狗子也跟着哭。
裴屹抿唇站起身来,缓缓走近紧闭的木门,“后悔过吗?”
一把火烧了红楼,烧死了她的朋友,烧死了她的孩子。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裴屹忽然就不想这样了。
他实在是太有耐心了,按照往日的脾性,又怎会坐在此处白白等了半个时辰。
该用晚膳了,念念要饿了。
他沉着脸,墨色的瞳仁映着门外火烧云的红晕,对阿柳吩咐道:“带回宫去!”
*
马蹄跑的飞快,杨婉在马车里晕了过去,杨狗子被麻绳反剪住手,唇上也被帕子塞住。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宫门!”
阿柳蹙着眉头,掀开轿帘,“瞎了眼的狗奴才,皇上的马车也敢拦!”
苏怀远前一个月升了内阁首辅,他今日离宫的晚,远远瞧着裴屹身后带着什么人入了华清宫心中有些不安,小跑着上前想问一句。
“陛下万安。”他追上前抬眸,借着宫人手里提着的灯看清了杨狗子的面容,微微一顿,竟是个女娃。
皇帝带个女娃娃入宫是做什么?
模样倒是生的好看,但......
他犹豫了几分,“陛下,礼部侍郎的女儿长得如花——”
“苏怀远,朕是不是给你脸了?”裴屹眼中露出几分阴戾,像极了三年前他抱着许酥离宫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
苏怀远身上霎时冒了一层冷汗,伴君如伴虎,裴屹说什么也不能再走了先帝的老路子。
“陛下,臣”
“滚!”裴屹冷呵一声,撇了一眼阿柳,重重地甩了一下自己衣摆踏进了华清宫。
迈过大门,向左拐一小段路就是华清宫的偏殿,裴屹将杨婉母女二人关了进去,吩咐阿柳仔细照应着,他自己换了衣裳匆匆赶去了许酥那处。
床上的女子肌肤白的胜雪,有宫人端着玉肌膏在一旁候着,裴屹上前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喃一声:“念念。”
他俯身蹭在她的颈间,眨了眨眼,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颈间滑下沾湿了床襟。
杨婉居然真的活着。
那些苦痛不堪的记忆,那种深深埋葬在骨子里的难过和委屈,别扭的萦绕在他的骨髓里,心里一直泛酸,难受的他有些反胃。
“念念,求你,快点醒过来。”他微微张着唇,贴着她的肌肤,叫人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他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做好人好难啊。
他不是好人,他是个恶人。
良久,他才坐了起来,他看着许酥笑得温柔,“念念,朕带着整个大凌去找你可好?”
他眼底的阴鸷和偏执让他看上去骇人极了,窗外刮起了大风,裴屹笑出了声。
他将许酥身上的薄被往上拉,低下头去亲吻她的额头,动作极尽轻柔。
下一刻,他利落的起身,脸上重新恢复了冷漠,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跳动的火光,大步离开。
......
许酥筋疲力尽的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她看不清方向,后颈生疼,整个人像脱力了一般游魂似地移动着。
“是许大人的女儿吧,长得真好看,你别走错了,这边是死道,你该往那头去?”
一道声音响起,许酥四处寻找却瞧不见人影,她张了张口想问她,哪边才是死道,她又是谁呢?
“诶,错了错了,许姑娘,这边这边!”
她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叹了口气,闷着头又继续往前走。
耳边不断有声音提醒着她,“哈哈,好姑娘,错了,该往这头。”
也不知这样闷着头走了多久,终于,她的颈间不痛了,隐隐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划过,她抬手摸了摸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念念。”
是裴屹!
许酥抬起头来,可周围漆黑一片,再往前走就是一道门了,她用力的拍着,大声呼喊:“裴屹!是你吗?我在这!我在这!你听得到吗?”
她奋力的击打,很久很久,终于她看见了白光。
面前的门碎了,更多的光涌了进来,许酥回头却瞧见千千万万的人在对着她笑。
“是你们帮了我吗?”她眨了眨眼,心中温热滚烫,有些无措,“你们是谁?”
“我是三年前受了雪灾的村民,多亏了姑娘散财救了我的孩子,我虽死了,可我的孩子夫人却因着姑娘活了。”
“我早些年是被许大人从悍匪手中救下的......”
“老婆子我是得了许夫人救助的......”
“我是......”
忽地有人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快些走吧姑娘,别耽搁了。”
眼前的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许酥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反复眨着眼睛适应着眼前的一切,手肘半撑着坐了起来。
进门的宫人洒了手中的花盆,高呼:“老天爷呀!皇后娘娘醒了!”
第92章 你本就不该出生
许酥闻声转过头去,翠玉和琼珠相继跑了进来。
她们身上的宫装颜色艳丽,眼里盛满了泪水,跪在她身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许酥浅浅一笑,拍了拍她们的肩膀,“没事了。”
“裴屹呢?”
她脑子还有些懵,竟也没反应过来此处已经不是宁远王府的新房了。
琼珠说:“陛下去华清宫了,娘娘您快躺下。”
陛下?
许酥眼里带着茫然,“我睡了多久?”
翠玉吸了吸鼻子,扶着许酥仰躺下来,“三年,您睡了整整三年,我和琼珠日日盼着您醒过来,如今可算是醒了。”
她竟睡了三年。
等到琼珠和翠玉的心情都平复了下来,许酥也听着一旁的宫人将这三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都说与她听了。
他们说裴屹是个好皇帝。
本该开心的一件事,可许酥却有些笑不出来。
这三年他要多累啊。
“琼珠,我想见他,现在就想见。”她坐起身来,接过翠玉端来的茶水,仰头饮下。
琼珠有些担心,“还是先让太医瞧瞧吧,已经有人去禀了。”
许酥摇着头,“我现在就要去见。”
*
华清宫。
阿柳给裴屹端来了一张金丝楠木椅,偏殿冷清,就连油灯也只是青花刻纹的鸟嘴铜灯。
裴屹穿着一身墨色的长衫,脚上踏着一双黑金靴缓缓在木椅上坐下,杨狗子瑟缩在一旁,紧紧挨着昏过去的杨婉。
裴屹睨她一眼,“朕知道你是女儿身,待会儿阿柳会上前解了你的哑穴,朕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可有半点隐瞒,若无谓的嘶喊乱叫,那你这条小命还是送去阎王那儿吧。”
杨狗子咽了口口水,频频点头。
“你父亲是谁,为何三年前要拦车救人,杨、你娘可是生了什么病?又是如何去了皇城外的东边讨生活?”裴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语调平和,表情平淡,叫人看不出喜怒来。
杨狗子看了一眼裴屹,也知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不敢隐瞒。
“我父亲是荆州知府,我娘她以前出身不太好,被父亲收做外室买了处别院养着,父亲暗中结党营私意图帮助靖王登上皇位,却因为官小头一个就被人拉下了水,当家主母管了钱,晓得了我的存在,将我娘狠狠打了一顿,不得已我娘才带着我一路往京城赶,她说她有个认得的人就住在京中。”
裴屹问:“那人是谁?”
杨狗子见他眼神有些阴戾,心中满是悔恨,阿娘不知同她说了多少遍,不可相信外人,她竟然将人往家里带,引狼入室,如今害了自己也害了娘。
她语调带着哭腔,跪走着往前给裴屹磕头,“是、是京城的许家,就是娘亲方才说的许慎,陛下,我爹爹的事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教训,纵使您想算账,也同我娘没有关系的,我娘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想活着,求您放了我们吧。”
她直起身来,给裴屹许诺,“我、我一定会带着我娘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陛下的面前,我娘就我一个孩子,我也只有一个娘,求求您了,陛下。”
裴屹看着她的模样,思绪悠悠,当年他也是如此,他又何曾不是只有一个娘。
只有一个孩子......
裴屹“呵”笑一声,瞥了一眼阿柳,后者立马上前提溜着杨狗子的衣领往墙边去,再次点了她的哑穴。
对于杨婉,裴屹是又爱又恨。
他一步步走上前,喉结滚动,嗓音也变得喑哑,“阿柳,弄醒她。”
阿柳答一句“是”。
蓦地,裴屹直直地在杨婉面前跪了下来,阿柳心中一骇,跟着跪了下来,头低垂着。
而在角落里的杨狗子看见了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杨婉幽幽转醒,入目就瞧见了裴屹跪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她眼中泛起了泪花,压抑不住的往外流,嘴里一直念叨着:“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裴屹笑了一声,“朕只有一个问题,若重来一次,你还会想杀了我吗?”
杨婉哭的更厉害了,她的视线不自主地落在了裴屹的双腿上,闭着眼睛重重的往墙壁上靠。
她堂堂扬州首富杨毅的独女,却在一个夏夜举家倾覆,不过几日的光景,她就被送进了当地的红楼,穿着单薄的衣裳供天下男人观赏,奇耻大辱她忍了下来。
可那个男人的一夜荒唐毁了她整个人生!
明明说好了不待客的,为什么......
生了裴屹之后的日子更难过了,纵使是这般,她依旧咬着牙想要活下去。
红楼妈妈的骈头是个混江湖的骗子,他满嘴花言巧语哄得红楼的几个领头人都对她言听计从,偏偏只有杨婉不如他的意。
于是,他想了各种法子来针对杨婉,男人就是如此,得不到的就要毁掉。
杨婉倒是不怕他,她落到如此地步,烂命一条,唯一可怜的就是她的孩子小忆了。
她给他取名忆,忆往事,忆亲朋,更忆那滔天的仇恨。
然而有一天,杨婉送走了一个书生,那姘头竟闯进了她的屋子。
“娘的,你傲个什么劲呢!还当你是杨府的千金吗?不如干脆就从了我,我不比那几个穷书生来的好?”他笑容猥琐,鄙夷不堪。
“出去!”
他不屑的嗤笑一声,从她屋里的圆桌上抓了一把剥好的瓜子仁放进嘴里,“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老子今日就告诉你个事如何?”
杨婉警惕的看着他,谁也不知,她只接待穷书生的缘由是,那些人都未曾与她同房过,读书之人品性俱佳,不过同她吟诗作对,将她当作解语花罢了。
像他这般卑贱如泥之人,若不是凭着红楼妈妈的身份,她是看一眼也嫌脏!
他说:“你还不知道吧,那日闯进红楼强占了你的人就是当今圣上啊,哈哈哈哈哈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