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庸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就让人去请人来。
马夫子来的不算慢,毕竟他住的地方离书房很近。
穿着一身灰色的袍子,颌下一把白胡子,慈眉善目,看着老态,但面色红润,是个极有精神的老头子。
“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做?”
将上午赵王的事重复一遍,宋庸诚恳请教。
他心中清楚,赵王之所以找他,并不是如何看重他,更多的是因为嫡母深受帝后喜爱,隔三差五便要入宫陪皇后娘娘说话,娘娘亦是动辄提起她,其亲切喜爱,如同自己的亲孙女。
陛下信重皇后,爱屋及乌,待她也多有赞赏,远超诸多孙子孙女。
这样的宠爱,不知多少人艳羡。
朝堂之上诸位王爷的争执就没停过,虽在晋王被封禁后短暂的沉寂了一段时候,但之后的争夺却也越发凶险。自然也就有不少人把主意打到宜真身上,想要和她搭上关系,也好让她在帝后面前为他们美言几句。
这些事,宜真清楚,宋庸也清楚。
他更知道自家嫡母虽然有帝后宠爱,但素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这些年纵使宴饮不断,却也从未同诸位亲王有过更进一步的交集。
宋庸神思略深,也就没看到马夫子白胡子颤了颤,他忙伸手撸了撸。
“少爷不必担忧。”马夫子徐徐说。
大抵是上了年纪,他说话慢吞吞的,让人听了着急,也幸亏宋庸性子稳重,倒也有耐心等他说完。
“还请夫子赐教。”
“赵王此举,说到底,不过是想将郡主娘娘,从储位之争中拿出去。”马夫子抬手,做了个捻棋子又放下的手势。
宋庸若有所思,而后恍然。
“少爷可懂了?”马夫子虽人老,眼却不花,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见此笑着问道。
“倒是我想差了。”宋庸说着从书桌后转出来,单手负于身后,徐徐踱步。
这个举止实在老成,他又才十五,若是别的同龄人这般动作,未免有些装大人的可笑,可他气度沉稳,竟也硬生生撑住了。
“我原本想着,他们是想拉母亲相助。”
“但经夫子一说,我才了悟,陛下圣明,诸位王爷的动作都瞒不过他老人家,纵使想要拉拢母亲,也不会做的如此直白,而是暗中行事,方才能周全。”
“母亲谨慎,从不理会,想来是这几年的拉拢都不见成效,所以赵王才会如此——”
“只要结成儿女亲家,母亲明面上和他有了姻亲关系,自不会在帝后面前坏他的事,也断了母亲被其他王爷拉拢的可能。”
而这,只需要付出一个女儿罢了。
“多谢夫子指点。”宋庸道,郑重抬手。
面对自己诸位夫子,他的礼数从未懈怠过。
“少爷聪慧。”马夫子半侧过身,没有受全他的礼数,笑呵呵的道。
“话虽如此,可储位之争,尤胜战场之上的刀光剑影。少爷还需小心,千万莫要与之沾上关联才好。”他又提醒一句。
“夫子这话,母亲也说过。”宋庸笑道,看向马夫子。
马夫子抚了抚白须,道,“郡主娘娘聪慧过人,老夫佩服。”
看他老人家一本正经的拍马屁,宋庸不由失笑,转身继续去看书,只是心中一闪。
母亲和夫子似乎都不想他与诸王扯上关系……
马夫子喝了口茶,暗道好险。
虽然赵王此举是有别的算计,可误打误撞,竟正好撞到了命脉上。
万一让哪位王爷做成了,把女儿跟这位凑做堆,上面那位不得疯。
他这把老骨头,可抗不住。
还是得小心再小心才成。
如此想着,马夫子回头便忧心忡忡的叮嘱了一番暗中护在宋庸左右的人。
无论如何也得看好了小主子,不能被人算计了。
解决了宋庸这里的事情,马夫子就慢吞吞退下了,谁知刚到自己的书房,就见高嬷嬷正等在那里。
“这是什么风,竟然把嬷嬷您吹来了?”他笑呵呵的问,带着些客气。
两人一个是老早就暗中跟在皇帝身边的谋士,一个是伺候皇帝的嬷嬷,也算老相识了。
“夫子。”对于这位夫子,素来从容的高嬷嬷也恭敬了不少,她行了礼,面上笑开。
“本不该打扰夫子的清静,只是夫人有叮嘱,这才来叨扰。”
“哦?说来听听。”
马夫子坐下,闻言来了些兴致。
他来到这襄台伯府也有两年多了,对那位年少的伯夫人也算了解,聪慧,懂事,也谨慎。
寻常对方就是恭恭敬敬的将他供着,很少来找他,但凡来了,都是有关宋庸的事。
在这方面,马夫子也不由赞叹,到底是女子细心,那些小事若非对方提及,他根本不会注意。
高嬷嬷这才上前,未语先笑,说的也是这话,“要不还是夫人细心,她不说,老奴我都没注意。”
“这大少爷,也十五了,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
“这府上又没有长辈,夫人也不方便,就想着让老奴来找夫子,回头好好同大少爷说说,免得他年纪轻不晓事,回头被人给算计了。”
马夫子恍然,立即说,“是该小心,是该小心,这美人计,可是杀人于无形啊。”
“你回禀夫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劳烦夫子了。”高嬷嬷见礼,眼见着无事,便就离开了。
马夫子起身再屋里转悠了一圈,思衬着从箱子最底下掏出一本书,小心翼翼摸了好几下,唉声叹气,十分不舍的样子。
末了,他将书塞进袖子里,又晃悠着去找了宋庸。
“夫子?快请坐。”
发现他不请自来,宋庸有些惊讶,忙说。
年纪大了,难免就容易累,往常除了上课的时间,其它都是宋庸命人去请。
似这般倒是难得。
“夫子可是有事?”宋庸立即问。
马夫子先让屋内时候的书童出去,才请宋庸到他旁边坐着,取出了那本书。
宋庸依言照做,带着些好奇的接过。
这本书瞧着有些年头了,书卷有着明显的磨损痕迹,显然没少被主人翻。但奇怪的是书面上没有字,一片空白。
是什么经典?
带着种种揣测,宋庸轻轻翻开,然后表情就凝住了。
几息之后,他倏地将书合上,红了耳根。
“夫子!”宋庸有些气恼的看向身边的人,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马夫子给他的会是这种书。
一想起上面那些四肢交缠不着一物的男男女女,各种姿势各种神情……
他耳根越发的热,有心想从脑中挥去,可他读书时能过目不忘的能力却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本事,越是想要忘记,记忆就越是深刻。
宋庸甚至能想起那女子面上的沉醉。
马夫子咳了咳,徐徐道出刚刚宜真的请托。
似这种明显惹到主子的事情,他可不背锅,自然是利落的甩出去。
没想到竟然是母亲的主意,宋庸心里的气恼霎时又无奈,又羞恼。
“那您也该先跟Ɩ我说一声。这般猝不及防——”
马夫子笑笑,道,“这男女之事,除权势外,一在皮相,二在攻心,三嘛,则是这房中之事。”
宋庸本来准备将书还给马夫子,但心下微动,转而放在了手边。
听夫子开口,他神情渐渐恢复冷静。
马夫子忍不住看了眼那书,撸了撸胡子。
那可是他的心头宝,他活了几十年,也唯有这一本压在箱底,等闲不舍得动。可不是如今市面上那些寻常货色能比的。也就是小主子如今不懂,等他见的多了,就知道这一本册子有多珍贵了。
“郡主娘娘有皇宠在身,您以后所面对的各种引诱只多不少,似今日赵王之事,只是个开始。”
“世间美人万千,那些人会想尽办法将人送到您的身边,在这方面,老夫不担心,少爷聪慧,自能分辨。需要防备的,便是攻心,温柔小意,让您动心动情,心生不忍。”
“再就是这房中事。”
“这种事,蚀骨销魂,往往能让人神魂颠倒,届时心神,意志,都会被动摇,一不小心就会坏事。君不见,古来多少人败在这枕边风上。”
马夫子说的认真,没有丝毫马虎,将这些事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宋庸。
依他瞧着,上面那位对这位给予厚望,未来怕是造化不小。
若能坐上那个位子,这些事自不能大意。
宋庸一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渐渐的也认真起来,两人说了好久,马夫子将自己所想尽数说给他,见他记住了,这才离开。
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了。
金乌西沉,橘色的夕阳洒进屋内,将窗棂纹路拉的长长的,而后渐渐昏暗下来。
晚膳宋庸是在自己的谨思院吃的,用过之后,又看了会儿书,打了一套拳,便就洗漱。
夜里谨思院是不留人的,除了亲近伺候的几个小厮,书童,还有马夫子外,都出去了。
其实院中还有屋子,只是上面这样安排,就都照做了。
至于原因——
药液滴进面盆里,宋庸亲自挽了衣袖净面,而后取了毛巾擦拭。
小厮在旁伺候,忙又换了一盆水,这次没加东西。
宋庸便就再洗了一遍,而后抬眼。
铜镜中照出朦胧的影子,那里依旧是他,但又有些许不同,只是到底模糊了些,他也无法分辨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从十一岁开始,每天早上起来,伺候的几个小厮就会取了东西在他脸上小心涂抹,然后才能见外人。
宋庸也曾好奇过,按捺不住问过自己的嫡母,为何要这样。
“因为你和某个人生的很像,而这件事,暂时不能让外人知道。”宜真没有试图糊弄他。
越是聪慧的人,越是多思,与其让他胡乱猜测,她不如如实道来。
“那要等多久呢?”宋庸直接跳过了一系列疑惑,开始寻求答案。
他还记得宜真当时思考了一会儿,笑道,“母亲也不知道,不过,应该用不了太久。”
“那就好。”
然后一转眼,就到了现在,每年随着时间推移,小厮们还会调整。
夜深人静时,宋庸也会好奇,自己的容貌,到底与谁相似。
他的身世之中,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小厮们开始收拾屋子,宋庸也收敛了心思,找出书来看。
他的习惯大多都和宜真类似,不过今晚不同——
稍稍迟疑片刻后,宋庸让下人都退了出去,然后翻开马夫子送来的那本册子。
心跳不觉加快,但他面色不变,就保持着这样强撑着的冷静,他飞快将册子翻完了。
……
他坐在那里出神了好一会儿。
起身转了一圈,将册子压到箱底收好,心中躁动,宋庸本来准备看会儿书的,但根本看不进去,索性准备睡觉。
坐在床上,他随手摆弄了一下床头那一套彩绘泥人。
三年过去,这套泥人上面原本鲜艳的颜料变得暗淡,失色了不少,但细心雕琢出的五官依旧灵动。
这是宋庸的老习惯了,就几个小泥人换了个位置,他就躺下睡了。
宋庸常年习武读书,睡眠极好,往往能一夜到天明,可今夜——
床上的人不停辗转,似乎陷入了什么梦魇,呼吸渐渐变急,眉心微皱,脸颊潮红,甚至连鬓角都开始潮湿,汗珠滚落。
宋庸豁然睁眼坐起身,几滴汗珠顺着下颌砸下。
胸腔起伏,宋庸急促的喘息,忽的抬手捂住了眼。
这时才能看到,潮红的脸好一会儿才变回原本的玉白,只是那些汗珠滚落的痕迹却迟迟未曾散去,湿了衣襟。
但他一直僵坐在那里,整个人仿佛凝固成了泥塑雕像一般,周身气势凝滞。想起梦中那张熟悉的秀美面容,宋庸攥紧了拳,但心跳依然不由为之加快,心声如擂,咚咚,咚咚咚的响个没完。
好一会儿,他忽的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混账!”他低斥。
做那种梦便罢了,他怎么能,怎么能……
这是亵渎!!!
脸上的刺痛很好的唤回了宋庸的冷静,宋庸面无表情的掀起被子,在忽然散开的古怪味道中去推开了窗。
“少爷?”值夜的小厮在门外轻声唤。
宋庸嗯了声,没让他进来,让他备水,他要沐浴,之后吹了会儿夜间的冷风,越发的清醒。
等热水准备好,他身上的余汗已经被吹干,甚至都有些冷了。
小厮们抬水进来,他侧身坐在榻上,将带着红色指印的脸朝着里面,等将人打发出去,才起身,只是路过镜子的时候,又看了眼。
他刚才失神中那一巴掌打的不轻,脸上指印分外清楚。
希望明天早上能消……
沐浴过后,宋庸穿着干净的中衣出来,一抬眼,又看到了床头的彩绘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