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毛病,细看似乎只是小瑕,可知道后心里免不了就有些疙瘩,忍不住去在意。
世间之事就是如此,若是不知道,相处日久了知晓后,说不得能接受。可眼下提前知晓,便如白璧微瑕,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又不想将就,委屈了自己。更何况她现在有挑剔的权利。
但挑来拣去,总有几个能看。
适逢七月半,中元节,地官赦罪,城外玄清观要做举行道场,消灾祈福。
前朝末年,皇室沉迷佛法,佛门空前兴盛,广收流民,占据民田,不事税收。引以为戒,当今帝后不喜佛门,所以时下道教较为兴盛,此次法会,不少人会参加。
宜真也在其中之一。
玄清观在半山腰,占地极广,亭台楼阁起伏,是个香火极其昌盛的道观。
阿竹扶着宜真下了马车,守在门口的道童持着拂尘上来迎接,恭敬见礼后,引她往内走。
法会在明日,有心参加的人都会提前到来,观中有待客的院落,先住一夜。
宜真要来的消息早在前些天就命人递来,观中早早就为她准备了单独的院子,收拾干净,十分清静。
“多谢童子。”宜真含笑谢过。
道童连忙推辞,口称不敢当,宜真还是命人给了赏,才让他离开。
院子没什么好说道的,宜真见过无数,道观的屋子再精心也不过尔尔。
丫鬟们忙着安置,她带了人准备出去逛逛。
难得出城,这山中景致,倒也别有些野趣,宜真就想着多走走看看。
没去前面的殿阁,她往旁边的林中小径走去。
结果竟见到了一个在预料之外的人。
薛怀。
前年春闱,这位苏州才子位列前茅,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入翰林院。
谁知没过不久,他嫡亲叔父因病去世,不得不回家守孝。
宜真见到了人,忽然想到,原来一晃眼,已经一年多了。
“见过郡主,一年不见,郡主风采更盛往昔。”薛怀见了宜真,先是微讶,而后他总是温和从容的脸上不由就浮现了笑,上前抬手,垂首见礼。
仪态雅致依旧,只是多了些热切之意。
“薛公子,请起。”宜真抬手。
薛怀这才起身,
笑道,“郡主是来参加明日法会的吗?”
宜真颔首,道是。
“薛公子几时回的京,我竟不知。”她笑道。
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薛怀本就是不少人家心中绝佳的女婿人选,更何况他还考中了探花,听闻陛下言语,也很是喜爱他。如此种种,京中对他的关注可谓是只多不少,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他。
按理说,他若回京,宜真多多少少应当会听到消息才是。
“我昨日方到,只是没有入城。”薛怀说的不急不缓,解释说,“家中长辈同宁成子道长有旧,命我带话,顺便看望。”
“原来如此。”宜真了然。
两人的交情不算多好,但都是安静温和的性子,倒也算投缘,尤其是此次一年未见,可说的话也多了些。
山间清风拂面,远离尘世的悠然萦绕在身周,两人边说边走,等回了道观时,竟言犹未尽。
宜真口中的话微顿,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和薛怀说这么多的话。
“竟回来了。”薛怀显然也有些惊讶。
宜真垂了垂眸,开口道辞,“我这便回去了——”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似乎有些仓促。
这份不自然,宜真察觉到了,另一个人也察觉到了。
殷章看着两人,眼神瞬间冷的像结了冰。
“表姐。”闭了闭眼,控制住自己不平的心绪,殷章开口,笑着唤道。
薛怀嘴边的话一顿,看向殷章后,忙见礼,口称,“微臣见过太孙殿下。”
听到声音,宜真心中不由发紧,下意识看去。
“殿下。”她笑着唤道。
他看到了。
宜真有些忐忑。
两人太熟悉了,熟悉到殷章几乎一眼就看清了宜真笑容中那一缕微不可查的不自然——
表姐,你在想什么呢?
怒火和妒火以及不甘交织,灼烧的殷章心中生痛。
第51章
宜真只是担心。
她和殷章之中勉强维持住的平静,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
任何意外。
“原来是薛翰林,请起。”殷章道,寥寥一句话后,他看向宜真,笑问,“表姐去哪里了,让我好等。”
收到宜真要来玄清观的消息,又得知薛怀也在,殷章便立即赶来,可等到时,却得知宜真已经上山去了,只好在这等。
他没想到,只这短短的时间,两人竟然就碰上了面,还有说有笑的回来。
有那么一瞬间,殷章心中的杀意几乎要溢了出来。
可最后,却又被他一点点,一点点的按了回去。
他默默看着宜真,心里痛的发苦。
表姐,宜真,不要这样对我。
“去山上走了走,没想到恰好遇到了薛公子。”宜真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殷章心中的苦痛稍稍平息,被宜真的话语所安抚。
“原来如此。”他问,“难得见表姐笑的这么开心,不知刚刚都聊了些什么?”
宜真眉微蹙,觉得他有些咄咄逼人了——
她不至于生气,却有些担心会被薛怀看出端倪。
“一些小事,殿下怎么来玄清观了?”她笑问,不等殷章回答,似乎忽然想起般看向身边的薛怀,道,“瞧我,太失礼了。薛公子自便就是,我与殿下先走一步。”
薛怀笑着拱手道别。
宜真还礼。
殷章看着两人,脸上不觉因宜真话中的亲疏之分有了些笑意。
不悦霎时转好,还有心情朝薛怀挥了挥手,同宜真并肩走了。
薛怀驻足,看着两人的背影,眼中滑过若有所思。
宜真只觉殷章太冒失了,有好些话想要同他叮嘱,但话到嘴边,却无法开口。
“你刚才有些失礼了,薛怀到底是翰林,是朝臣。”她只好委婉道。
“我知道。”殷章很有道理的说,“就因为是朝臣,才更加不能一味温和,否则容易失了威仪。”
他适时搬出陛下,道,“这是祖父教我的。”
宜真无奈看他一眼,明知他在偷换概念,却没法说,只好放弃。
“你心里有数就好。”她声音微淡。
“表姐生气了?”殷章话中Ɩ添了些小心。
宜真不语。
她是有些累的,自从知道了殷章的心思,她这些日子总是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露了端倪。可相比之下,殷章就有些不管不顾了。
“表姐别气,我以后不会了就是。”
“我不是生气这个。”宜真是气他明知她的意思,却要装傻不知。
殷章有些茫然,这次是真的不知道宜真的意思,问,“那是什么?”
宜真张口无言,忍不住瞪他一眼。
“总之你以后行事小心些就是,朝堂之上,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她道。
殷章好声好气的应了。
“表姐说的是。”
一番言语,宜真都忘了之前的事了,殷章却还记得,又问起她和薛怀都说了什么。
宜真细眉微动,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真是……
她失笑摇头,好脾气的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切苏州的事情罢了。
对于没去过的地方,宜真总是格外好奇的。而薛怀自幼长在苏州,这般徐徐道来,不知不觉就聊了许久。
殷章这才放心。
“你怎么来玄清观了。”宜真也想了起来,问道。
“来看看。”殷章声音低沉下去,说,“也算我为原本的宋庸母子尽一份心意了。”
当然,这是借口。
殷章不觉得自己对那两个人有何心意要尽,宜真也知道。
提起这件事,宜真心中就有些闷,根据她查出来的那些,那个姨娘对殷章并不好,但话不能这么说。
“是该尽一尽。”她平静道。
不论如何,殷章都是因为那个姨娘才得以活命。
“你和皇后娘娘说了?”宜真有些迟疑。
帝后不喜欢宋家是一定的,但她不清楚二人对原本的那个姨娘是如何看待的。
“祖母说的,同表姐一般无二。”殷章笑道,很是受用宜真言语中的冷淡。
都是为了他。
说话间,两人去了地官殿供灯。
宜真没有追思之人,便站在殿外,等殷章供完灯。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她扫了一眼,回身看向殿内。
满殿灯火明亮,不知含了多少人的祈愿。
殷章一身黑色绣麒麟袍,挽袖亲自点燃了灯火,而后站在神台之前——
抬头看着神像。
不恭不敬。
张狂桀骜。
丝毫不像一个求神之人。
宜真眸光微动,看了眼左右时候的下人,见都老老实实垂眸,这才放下心。
这个举动传出去了,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终归不好。
她一回眸,就对上殷章转身看来的视线。
灯火从他身后照来,洒下大片黯淡的黑影,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觉那个身影无比高大,隐藏在晦暗中的眸,也格外深邃。
他好像在看她。
他的确在看她。
两人对视一眼,刚才的桀骜和晦暗似乎只是个错觉,宜真看着殷章对她笑了起来。
“好了。”殷章大步走向殿外,笑道,“表姐,走,我们尝尝这玄清观的素斋如何。”
宜真点头,说好。
玄清观的素斋不错。
宜真平日里对吃食不算挑剔,但身份地位在这里,膳房的吃食多采用珍贵食材,做起来一道道工序也格外繁复精细,自然不是这素斋能比的。
不过家中的膳食吃多了,再用这素斋,倒是别有一番清爽的滋味。
殷章更是不在意。
他幼时虽不算吃苦,但也着实享受不到,对穿衣住行方面很能将就。因此,他看了眼宜真,见她无意,就没说什么。
用过素斋后,时间已经不早了,殷章送宜真回她的院子。
这种事她们两人之间做过无数次,在殷章还没有回到皇家的时候,彼时才十四五岁的他,就一直像个小大人般守护在宜真身边。出入护送,事事关照体贴。
彼时宜真从来没多想过,直到如今,忽然忆起往事来,心中不免百般滋味。
那时,殷章在想什么呢?
“表姐,做个好梦。”门外,殷章驻足,注视宜真含笑低声说。
宜真回看,眼波不由晃动了一下——
恍惚中,她似乎被殷章眼中那束火给烫到一般。
“嗯。你也是。”宜真不觉垂了垂眸想要避开,而后抬眼笑道。
“好。”
“你先走吧,等你走了我再进去。”宜真轻声说。
“不用。”殷章想要拒绝。
“要的。”宜真打断,提醒他,“你是太孙。”
殷章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有心想要辩解,在宜真面前,他从来没在意过自己太孙的身份,可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的。
若传出去,难免会被人说宜真骄狂。
“好。”殷章这才有些闷的应了一声。
每次见他这不甘不愿,却又听话懂事的样子,宜真都忍不住想笑,这次也是如此。
她险险忍住,眼中却还是浮现了笑意。
“恭送殿下。”她说。
见了她笑,殷章的心情又变好了,对她一下后转身离开。
一路走到昏暗处,他回眸,只见那两扇门徐徐关上,宜真往内走去的背影最终不见。
道观的院子,不管怎么收拾,终归是有些简陋的,更莫说和兰园相比较了。
丫鬟们不满意的收拾着,宜真随意寻了一卷书,在旁看着打发时间。
殷章既然来了,不管宜真致歉之前作何打算,眼下也只得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