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语娇嗔,其实也就是暗怪他,明知她抽不开身还只管自己享乐为难别人,不近人情。
霍修听着轻笑了声,可见她面上乖巧便也没心思追根究底,睁开双眸,抬手指了指一侧小立柜上的精美木盒,指使她,“去拿过来。”
阮阮口中答应着,在他背后努了努嘴,才起身将盒子拿过来递给他。
却听他说:“给你的,打开看看。”
她眸中忽而亮了下,霍修从前也送过她东西,但没有拿锦盒装得这么郑重,常常都是情/事过后随手给出,像施舍个阿猫阿狗,也像达官贵人们春风一度后给姑娘们的小费。
她手上捏着盒盖,脑子里却想着:不会是定情信物吧!这坏男人难不成总算良心发现想要给她名分了?
谁料心里揣着忐忑打开盖子一瞧,那眼里亮晶晶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里头没什么所谓定情信物,只有一根玉簪,还是根手艺粗糙的玉簪。
这样的东西,首饰店掌柜的光是拿到她眼前那都算大不敬,霍修个抠抠搜搜的,居然拿残次品送她!
“不喜欢?”
霍修侧过脸,目光好整以暇落在她脸上。
那一张娇俏的小脸,明明神情千变万化,还偏要竭力装出幅镇定自若的模样,莫名教他觉得有趣。
阮阮回过神来,面上的失望、嫌弃都收起来,望着他一笑,“谁说的,只要是霍郎送的,我都喜欢。”
纤白的指尖将簪子取出来,她向前俯身以水为镜,款款将簪子插在了鬓遍,扭身问他,“好看吗?”
姑娘美不美原不在一根簪子,哪怕素面朝天,那细腻白皙的皮肤,嫣红饱满的唇,低眉垂首间流转的风情便足以引人注目。
霍修并未答话,瞧着她半会儿,忽然伸手抓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把就将人拉下了水。
阮阮措手不及跌进池中呛了一大口水,慌乱间忙扑腾着双臂去抱住他,蜜合色的裙子飘在水中像朵娇艳的花儿,而那花儿堪堪盛放在他身上。
她探出水面猛咳嗽了几声,左思右想没忍住,对着他脖颈上咬了一口,却也没敢太用力,只给他留了个牙印儿权当回敬。
一只龇牙咧嘴的猫儿。
霍修私下很乐于纵容她的尖牙利爪,待她松口了,才用手掌抬起她的脸,指尖拂去她脸颊边的湿发,悠悠然问:“听闻你今日身体不适,哪里不适?”
人都已经在水里了,阮阮当然哪都没有不适,漆黑的瞳仁转了转,张口随意编了个由头,“只是今晨起身时有些头晕,这会儿已经无大碍了。”
霍修挑眉嗯了声,像是还算满意。
她应该不知道,他连她月事在每月何时都一清二楚,用身体不适这种借口推脱,可不是明智的法子。
宽大的手掌覆在阮阮背上,一寸寸下移,少女纤细的腰肢软的像杨柳,瘦弱的脊背上能摸到凸起的骨节。
他的手停在她后腰,拿着劲儿捏了一把。
阮阮跟了他大半年,又心怀大志处处留意,总能摸清些他的脾性,一时脸颊微微泛红,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仰面将红唇印了上去。
“霍郎,我想你了……”
第三章
画春在府外马车上等了大半宿,瞌睡打了一个又一个,临近寅时末,才见阮阮披着件曳地黑色大氅从门中袅袅迈出来。
那么个妖娆婀娜的姿态,早已不似半年前头回从霍宅中出来时,被人扶着走路,抽抽搭搭掉眼泪的柔弱情景了。
画春那时搂着她,供她在自己怀里哭了一整路,心都抽抽地疼了,没成想马车停下时便见她抹了把脸上的泪痕,说没事。
翌日拜见老爷夫人,她亦没流露半分端倪,该吃吃该喝喝。
从此再每逢在霍总督这儿累着了,回去后还要熬些补汤美容养颜,是以过了这大半年,她似乎还……稍显圆润了些?
骨肉愈发匀称,身材凸显藏不住又面若芙蕖娇艳,十足教人对她那般天生乐观娇憨的心态颇觉欣慰。
这厢画春迎着阮阮进了马车,取下背上的黑色大氅挂在车壁上,借着烛火瞧,才见她身上裹着的赫然是件男人的衣裳,袖口金丝刺绣的流云纹在火光照耀下倏忽闪出一线金芒。
“小姐的衣裳……?”
画春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下,欲言又止,才听她若无其事回了句:“打湿了便放在他那里了。”
阮阮说着挑了挑眉,眸中狡黠一笑,“最好教他往后看着那衣裳便想起我。”
画春明白过来,但不想打击她。
事实上霍宅成群的仆人,收拾衣裳这等事,哪里轮得到霍总督亲自动手,只怕他第二日醒来早都不记得还有那回事儿了吧……
“小姐累了吧,先靠着软枕休息会儿,稍后到了奴婢再唤你。”
阮阮应着声懒懒靠下,想起来又问她,“你带了蜜饯吧,快拿出来教我尝尝甜味儿。”
霍修没想过娶她,自然就不会教她怀有身孕,是以每回情/事过后,都会有侍立在门外的婢女及时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避胎药进来请她喝下。
一碗汤药灌下去,苦得人心里简直发慌作呕。
画春办事妥帖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蜜渍梅子递给她。
一心疼,难免皱着眉抱怨两句,“小姐若有机会应当与那狗官说说,是药三分毒,总那么一碗碗的喝也不是个办法,伤了小姐的身体根基可怎么好?”
阮阮口中含着梅子,话音含糊,“可是不喝药怎么办,若我不慎怀了胎,这没名没分的,人家决计不肯要,届时伤的还不是我的脸面,况且打胎更伤身,搞不好命都没有了,不划算。”
奉子逼婚这种事儿她决计是瞧不上的,最重要的是依她的认知,别说一个孩子困不住霍修,再把人惹恼了,他绝对干得出手起刀落暗地里下黑手一尸两命的缺德事儿。
她想着便觉得后颈一凉,缩了缩脖子,忙拉着身上的大氅往肩上盖了盖。
回到阮家时还是从东侧门进,里头的小厮是画春特意挑中的,每逢这种日子便会守着给她们留门。
主仆两个偷偷摸摸跟做贼似得,一路走得悄无声息,不料途径小花园时,隔了几步远,却忽从树影后面奔出个人来。
灯火不明间,阮阮吓得心头一跳,捂着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回过神,先下意识拢了拢身上黑色的大氅,将其下霍修的衣裳挡得严严实实。
画春也吓得不轻,却还记得挺身挡在阮阮身前,眯着眼,颤颤巍巍提起灯笼照过去,才见面前之人却是舅老爷家的表公子——程明棠。
二人原是自小便有婚约在身的,只是那婚约,阮阮已经在半年前教父亲撕毁了。
况且若非今日梦扬满月宴,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软弱的男人。
阮父牢狱之灾时,阮阮四处走投无路身心都要被压垮了,常时总说爱她、会护她一辈子的程明棠却死活不见人。
待阮阮寻上了霍修,不顾一切卖了自己还未有结果时,在病中心灰意冷才见他仓惶而来,而后解释只说是姑母未免他牵扯进去,将他强行关了起来,此回都是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见她的。
不论原因为何,人总算来了,阮阮也信他一番说辞,起先听来还感动万分,什么委屈都扑进他怀里一气儿哭了个彻彻底底。
但唯独在她请他去求平日交的那些士子朋友们想法子救救父亲时,他沉默半晌才说出句为难万分的劝慰——
“表妹,不是我不想帮你救舅舅,只是那镐京的权贵太过势大,今次将其得罪了还只是伯父入狱,若是我们一再纠缠,你可想过会有何后果?”
程明棠说这话时却根本连试都未曾试过呢。
阮阮看着他好一会儿无言,怔怔的,像失了魂儿一般。
他看着她那样晦暗的目光又觉心虚,忙又去抱她,“但是你放心,就算舅舅不在了,我也会娶你,一辈子照顾你的,别怕......别怕啊乐安。”
他教阮阮别怕,别再纠缠不休,教她束手旁观,眼睁睁放任自己父亲含冤而死!
这是人说的话吗?
当真是大难临头方可见真心,程明棠同他一家子说到底还是一丘之貉,说娶她是为照顾她,其实呢,怕也只是为了以姑爷的身份得到家产罢了。
阮阮怒上心头,猛地一把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要他滚。
“你给我滚,程明棠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我这辈子就是孤老终生也绝不会嫁给你,你们家休想再打我家家产的主意!”
程明棠这人吧,是怯懦而不是阴险,他没有想过趁机谋夺家产,忙想向阮阮解释,却教她寒着一张脸派人轰了出来。
自此期盼了十几年眼看成婚在即的姻缘没有了,千方百计再想求见,莫不过上门一次被轰一次。
这回他是趁着梦扬满月宴众人散席之际,寻了个空子去而复返,偷偷潜入兰庭院没见到阮阮便不肯罢休,兀自在那树底下守了大半夜。
刚开春儿的夜晚渗着沁人的冷意,借着烛火看过去,程明棠的眼睫、头发上竟全是凝结的露珠。
“乐安......”他见了阮阮面上惊喜毫不掩盖,虚虚伸出手,两步便想朝她过来,“我......”
“你别过来!”
阮阮大晚上碰见这一出早已是心乱如麻,更何况身上还穿着霍修的衣裳,双手抓着大氅,一时急出了满脑门儿的汗。
“这里是后院,你私自守在这里又想做什么?”
什么叫又?
这人先前也发了一回疯,大晚上冒冒失失□□跑进兰庭院,就为死活求她不要解除婚约,滔滔不绝说了很多爱她的话,自以为是的深情,仿佛离了阮阮便活不了了似得。
可实际上呢,阮阮只是威胁要将他种种逾越之举公之于众,他便很快灰溜溜退缩了。
程明棠见她眸中戒备,又有画春挺身护在前头,步子迈出去又忐忑收了回来。
“我......你别怕,我今日就只是想见见你,没有别的意思。”
他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就着微弱的烛火打量她一番,又问:“我寻不见你有些担心,所以才在这里等你,这么晚,你去哪里了?”
画春十分警醒,忙拧着眉呵斥了声,“表公子还请自重,且不说我家小姐与你的婚约已经不作数了,小姐去哪里都与你无关,你此回偷偷进后院也是极大的失礼,小姐若是此时派人将你扔出去,表公子的颜面还要是不要?”
程明棠是个读书人,无时无刻都要谨记君子之道,面子自然是头等大事,如何能不要颜面。
他那厢一迟疑,阮阮又见缝插针补上句:“你现在见也见了,还是快些走吧,我累了,恕不奉陪。”
她冷着脸,说完便赶紧拉着画春匆匆逃开走了,一路走得脚底生风。
程明棠在身后压低声音徒然喊了两声“乐安”,到底没敢死缠烂打的追上去,眼睁睁看着伊人倩影消失在树影后,兀自叹一口气。
正欲转身离去时,一抬脚,却竟然似乎踩到了什么,脚底下发出清脆一声响。
他弯腰,借着头顶月光的清辉看去,那地上掉落的,分明是一根断成两截的玉簪。
阮阮这一遭有惊无险,回了兰庭院,外头天幕还黑着,遂简单收拾了下,吩咐画春将霍修的衣裳藏好,便又躺到床上睡回笼觉去了。
那男人折腾起人来简直不知疲倦,她累得很了,这厢沾枕头就着,待再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
画春挑了帘子进来伺候梳洗,轻声道:“夫人今日早膳没见着小姐,还特地问了句,那会子又传话过来说请小姐起身后去一趟落庭芳。”
阮阮漫不经心嗯了声,等人坐到妆台前,愣着一双美目盯着看了镜子里许久,才想起来狐疑问:“昨夜你记得我将那簪子放到何处了吗?”
嗯?
画春听来满面神游,晚上烛火昏暗,她哪里会注意到阮阮头上多了根簪子。
“那是狗官送的!”阮阮寻不见东西一下子着急了,“他叫我以后见他都得带着,弄丢了这可怎么办?”
第四章
簪子找不着了,往落庭芳的一路上,阮阮都在想,今儿晚上该想个什么由头才能蒙混过关?
往那玲珑小院去约莫半柱香左右,绕过方假山木林,便能看见院子四周围成一圈盛放的蔷薇。
阮阮领着画春从回廊上缓步过来,湘妃色的一袭薄春裙,其上蝉衣轻纱半掩,腰间垂落的织锦花带上系两只镂空雕花的小银铃。
阮夫人身边的石玉闻声儿出来迎,见了阮阮含笑招呼,“小姐可算到了,夫人和二小姐已经在里头坐着了。”
阮阮点头应了声,由她挑开帘子,迈步进了里头。
进了里间,见二妹妹阮乐天坐在下首玫瑰椅子上小口吃着茶点,上首的主座上,阮夫人正陪着郎陵李大人的夫人说话。
阮阮至近前先给客人行了礼,又朝母亲福了福身。
众人坐定后,石玉给阮阮端上茶点来,她在下首听母亲与李夫人说了片刻的话,才明白过来,李夫人此来是为替人做媒的。
对方是徽州卫家的二公子。
“那卫家在徽州亦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他家二公子去年未及弱冠之龄便已中了解元,今春就要再参加会试,前途不可限量。卫夫人同我在闺中便相识,此回托我前来,心意自当诚挚,我登门一趟,便是想听听妹妹你的意思。”
阮家两个女儿,二小姐方才八岁,自然不到议亲的年纪。
李夫人冲阮夫人说着话,言语间便朝阮阮看了看。
一场议亲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阮阮坐在下首安安静静地听了个来龙去脉,心中无波无澜。
她的卖身契还在霍修哪儿呢,怎么嫁人?
那厢话到临了,李夫人又同阮夫人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屋里没了外人,阮夫人才问阮阮:“方才你也都听见了,那卫二公子倒是与你有些缘分,这亲事你怎么想的?”
阮阮抬起脸,仍是一团孩子气,“母亲,我不想嫁人,就想再多陪您和爹爹几年。”
阮乐天听着从甜酥茶碗中抬起头,奶声劝她,“阿姐别说这些使性子的话,先生昨日教诗时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今年将满十六,也该是君子求娶你的时候了。”
阮阮朝她觑一眼,教她安静吃东西别说话。
阮夫人瞧着拧了拧眉,“听听,你妹妹都懂的道理,偏你还是个小孩子脾气。”
阮阮微微低下头,手指踌躇绞在手帕上,声音嗡嗡地,“母亲,我若是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便不会求爹爹退了与程家的婚事了……”
这话说出来便正是戳到了阮夫人的心软之处,她听来只觉阮阮是还放不下那怯懦的程明棠吧!
也是,两个人青梅竹马长大,情意非同一般,要想忘却谈何容易啊。
“你也不必现在就着急下结论,过些时候城中有百花盛会,届时教李夫人邀那卫夫人前来赏玩,卫二公子有心的话自然会到,你便隔着帘幕先瞧瞧他的样貌谈吐,其他的都可容后再议,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