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她的身体被换上各种昂贵精致的新裙子。它们代表了别人的取向,穿上的她却需要付出对等的价格。
可是,家里的这些衣服不一样。
它们是家人买给她的,是无害的,属于姜小婵的衣服。
换上了熟悉的衣裤,姜小婵感觉自己穿梭了时空。
好像,一切都能回去,回到两年前。
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姐姐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姜小婵才有了一丝“回家”的实感。
换了一身凉快的长袖衣物,姜小婵走下楼。
姐妹一起出门,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
昨晚的别扭还没有消化,姜大喜没打算跟姜小婵说话。
哪知道,走在后面的姜小婵偷偷地凑过来,说了声:“谢谢姐姐。”
“啊?”
姜大喜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在谢什么?”
姜小婵再次沉默。
挠挠头,姜大喜又一次觉得妹妹真是怪得不能行。
……
有两个朋友到得早,在图书馆门口坐着。
他们都没见过姜小婵,姜大喜介绍了一下。
“我妹妹,昨天刚从城市回来。我妈上班去了,我带她出来走一走。”
夏日炎炎,朋友瞥见姜小婵的长袖,第一句就问:“她不热吗?”
不想同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妹妹。姜大喜抱着手臂,随口胡诌:“你不懂了吧,这叫防晒。大城市的人都很注重防晒的,夏天这么穿很时尚。哪像你,夏天晒得跟炭一样。”
“哦哦,这样啊。”朋友也不是个时尚人士,对这块没有发言权,果断闭嘴了。
远远地,林嘉走过来。
少年像抽条一样,长高长壮了。
他生得貌美,瞳色漆黑,自带一种生人勿进的冷气。可他笑起来,又如冰雪消融,温暖动人。
林嘉笑着朝他们的方向挥挥手。
“诶,大喜,你的嘉嘉来了,”同伴碰了碰姜大喜的胳膊,调笑道:“你们今天穿得好搭哦,俊男美女。”
姜大喜穿了一条棕色七分裤,林嘉的上衣恰好是同色系的。
另一位伙伴附和:“是呀,你们看着就像一对。”
“别乱说。”大喜将头发撩到耳后,露出的耳朵羞得通红。
刚见面,林嘉便把一个厚厚的本子交到姜大喜的手上。
本子里夹着姜大喜的期末考卷子,根据她丢分的题,他帮她整理出了这类题型的难点,她重点要复习的区域。
他说:“等会儿你看看,有不懂的再问我。”
同伴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起哄。
“全校第一整理的学习材料,只有大喜有呢,我们都没有。”
“真贴心,关系不一般哦。”
姜大喜立马站出来,撇清关系:“当然不一般,我跟林嘉认识了多久,你们跟他认识多久。我和他,可是友谊深厚的老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她状似不经意地偷瞄着林嘉。
他淡淡地笑着,没什么反应。
大喜不免有些失落。
林嘉人缘好,朋友多,即使这样,她也无疑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他对她,显然跟对别人不一样。可那种好,似乎又都在朋友的范围里,没有半分逾越。
握紧手里的本子,她跟着大家一起往图书馆里走。
在场的,只有姜小婵将姐姐的失落看在眼里。
*
林嘉和姜小婵也算是熟人。
但再次见面,他们没有任何的交流,对彼此毫无好奇。
这样的平静在下午的时候被打破了。
有个来图书馆的熟人对姜大喜说,她妈在美容院给客人按摩,把人按坏了。现在店里乱哄哄的,客人动手砸店,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听到这个消息,姜大喜坐不住了,得去美容院一趟。
于是,她拜托林嘉照看姜小婵。
“我跟你一起去。”姜小婵想跟着姜大喜。
“不行,万一那儿有人打架,带你添乱。你在图书馆老实呆着,要是等会儿晚了,让林嘉把你送回家。”
姜大喜急匆匆地走了。
图书馆里还剩下林嘉和姐姐的两个朋友。
跟另外两人完全不认识,因此,姜小婵选择在林嘉对面的位置坐下。
他看书,她也在看书,依旧毫无交流。
傍晚。
图书馆关门,姜大喜还没回来。
两位同伴跟林嘉在图书馆门口告别。
他转头看向姜小婵,两人第一次有了对话。
他说:“我们走回家吧。”
她应:“嗯。”
夏日傍晚,凉风习习。
他放慢步子,与她并排走着。
姜小婵并没有开口聊天的想法,所幸林嘉也没有。
他们保持着诡异又和谐的沉默,一路走到了她家门口。屋里黑着灯,姐姐和妈妈还没回家。
“你有钥匙吗?”林嘉问。
姜小婵摇摇头。
他提供了几种方案任她选择:“我可以陪你在门口等。或者,你可以去我家坐一会儿。你要是饿的话,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姜小婵陷入了思考。
他们在屋外干巴巴地杵了十五分钟。
她决定好了。
“你回去吧,我可以自己在这儿等妈妈和姐姐。”
昨晚姐姐跟她说的话,她记得。
林爷爷病得很重。现在是饭点,他应该需要回家照顾爷爷吧。
林嘉明白姜小婵的选择了。
他的选择是站在门口,陪着她等。
“对了。”
忽然想到自己出门前做了两个饭团,林嘉把它们找出来。
“这个给你,垫一垫肚子。”他分一个给姜小婵。
她没来得及拒绝,饭团已经接到手里。
林嘉那边,打开自己的那份,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鸡肉、胡椒、海苔,香油……
姜小婵鼻子灵,嗅到了多种食物和调味料复合的香气。
这个饭团不可能不好吃。
要不,尝一口吧。她对自己说。
为了争取到回家的机会,姜小婵绝食了非常多天。如今,饿的感觉消失了,胃疼也不太明显,只是嘴里干干的,发苦。
举起饭团,姜小婵闻了闻,气味不讨厌。
她张开嘴,咬一口,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
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
舌头尝到了鸡肉,荤的气味和冷了的油味一下子返上来。
喉咙一紧,姜小婵直接吐了出来。
她呕得撕心裂肺,但根本没吐出任何东西。
林嘉被她的模样惊到,连忙俯身帮她顺气。
然而,他的举动让状况愈发混乱。
察觉到背上的手掌,姜小婵下意识推开他,仓惶地进行躲避。她的手猛然打到他的背包,包翻了,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摔了一地。
林嘉连忙收回自己的手,与她拉开距离。
姜小婵坐在地板,人是懵的。
他望见她干呕后红通通的双眼,身体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极度受惊的状态下,她开始帮他捡掉落的东西,并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书和笔而已,摔不坏。”
林嘉一字一句,镇定地对她说。
“你缓一缓,我来捡,没事。”
他的语气平静,好像带有一种让头脑冷却的魔力。她挪到旁边,由着他自己捡起散落的物件。
姜小婵定定地凝视着林嘉的背影。
弯腰的动作让他的T恤下摆扬起,伤痕累累的腰部暴露在她的面前。
新的淤伤叠着旧伤,青青黄黄的一大片。他的伤口没有被处理过,触目惊心。
她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
注意到背后的视线,林嘉赶忙将衣服往下拉了拉。
他的东西都捡回来了。
姜小婵和林嘉一起坐在姜家门口,各想各的心事。
轻咳一声,林嘉主动开启话题。
依据她刚才的状态,他发问,竟然直击要害,问得无比精准。
“你是不是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姜小婵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不光是她,他身上也有难以说出口的事吧。
她也凭着感觉,猜了一个:“你是不是一直在被你爸爸打?”
林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扑哧笑出了声。
他觉得这小孩真有意思,人不可貌相,她比许多大人更加敏锐。
也因为,她是小孩,他对她降低了戒心:告诉她又有何妨呢?
“对,我一直在被我爸爸打。”
把这视为一种交换,她同样坦然地说了实话:“对,我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林嘉和姜小婵都没有继续提问,陷入放空。
其实,他们都没打算要揭开自己的伤,分享给一个不太熟的人。
两人之间没有信任。
没有信任的吐露,必须接受的规则是:要想知道更深的秘密,得敞开同等量的心扉。
恰好,孟雪梅和姜大喜回来了。
他们只聊到了这里。
林嘉和姜小婵都是不爱管人闲事的人,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但巧合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这次短暂的接触之后,对于对方的生活做出了干预。
姜大喜回到家之后,领着姜小婵上了楼。
林嘉与孟雪梅有了一段简短的谈话。
他怕自己说得不够直白,没有效力,一说话就直接切入了正题:“阿姨,我感觉这次见到的姜小婵,没有小时候那么活泼开心。或许,您需要对她留心一些。”
姜小婵并不知道楼下正进行着对话。
同一时间,她拉住姐姐,结合一整天的观察和自己的直觉,推心置腹地跟姜大喜讲了林嘉的坏话。
“姐姐,能把别人心思看穿的人,一定很聪明,却不一定是好人。或许,你得对林嘉小心一点。”
第26章 溃烂伤
姜小婵的话没效果,没有人会相信一个10岁小孩的恋爱建议。
听完后,姜大喜压根不当回事,转头就去研究林嘉给她整理的错题本了。
林嘉对孟雪梅说的话,同样效果甚微。
姜小婵的不开心,其实孟雪梅早就意识到了。
把孩子送养的决定,简直戳断了孟雪梅的脊梁骨。
这两年镇子里多少人说三道四:再穷也不能把孩子送人啊,孟雪梅还算个妈吗?送去有钱人家里,指不定他们怎么虐待小孩。人家替你养孩子,对她没有爱的,只是当个工具。姜小婵爸爸没了,又摊上孟雪梅这样的妈,真惨。
当时做这个决定前,四面八方却全是劝她送养的声音。
三姑六婆、大师占卜、左邻右舍,也都说得头头是道:你死了丈夫,又没一技之长,自己都养不起,怎么养好两个女儿?大伯家里有钱,富亲戚愿意帮衬,赶紧把孩子送过去。人家能让姜小婵这个好苗子上国际学校,给她更好的资源,身在大城市能培养孩子眼界。姜小婵跟着你就属于耽误,可能学都上不起,上完初中就要帮着家里打工了。
那时,刚刚丧夫,大伯那边又催得紧,拿不准主意的孟雪梅听了大家的劝。
后来,她给大伯家打电话,每次电话里只有大伯母,没有姜小婵。孟雪梅的担心涌了上来,想着孩子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她止不住地担忧,又拚命安慰自己不会的——能出什么事?都是亲戚,人家体体面面的,不愁吃不愁穿,能少着姜小婵什么?她又不是个挑剔的孩子,每天吃吃喝喝上个学,学校也比小镇的好。估计真是乐不思蜀,没空接老家的电话。
直到,看见回来的姜小婵……孟雪梅知道,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日日夜夜以来的担忧成真。女儿过得不好,甚至,比她想像的最坏的情况还要坏。
说实话,孟雪梅不知如何应对。
这个事怪不了别人,只能怪她。她做了愚蠢的决定,两年来,又因为不敢面对这个错误,盲目乐观,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姜小婵表现出的反常,是一根扎在孟雪梅心里的刺。
这刺扎根太深,拔了就疼。
她过于怯弱,怕拔了那刺喷出大量的血,宁愿选择闭上眼,不去触碰它。
今天工作时想着这些心事,孟雪梅没找准使力的穴位,客人对她很不满意。
客人说脚被捏肿了,得去医院检查,找店长要求这次免单加医药费赔偿。店长不同意,客人在店里大闹。最后的结论是,让孟雪梅自己赔了客人的钱。
姜大喜很懂事,知道她遇到麻烦,赶过来帮忙一起处理,陪着她给店长和客人道歉。
店长不过三十出头,劈头盖脸地骂着比自己大十岁的孟雪梅。她点头哈腰,不停认错,生怕丢了这份工作。
——这一赔,家里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暑假结束,大女儿得继续上高中,小女儿那边呢?
——以这一份微薄的薪水,怎么撑起这个家?她们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当天夜晚,孟雪梅失眠了。
同样失眠的,还有睡在楼上的姜小婵。
换上自己从前穿过的睡衣,听着姐姐规律的呼吸声,姜小婵的心情却难以平静。
她焦虑地数着暑假剩余的日子,在家的时间仿佛被倒置的沙漏。
姜小婵不知道,等暑假结束,她会不会又被妈妈送走。
但凡有一丝可能,但凡妈妈不是铁了心要让她走,姜小婵就要争取留下来,她不愿意再回到大伯那里。
……
多日以来,姜小婵时不时暗示妈妈,表达自己很想一直呆在老家。
孟雪梅没有接她的话茬,没有一次态度鲜明地表现,她是否同意让姜小婵留下。
睡不着、睡得浅,已是姜小婵的日常。
哪怕回家了也一样。摇摇欲坠的睡眠状态,像在走钢丝。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她便有掉下钢丝的警觉,立马惊醒。
一旦醒来,通常没有办法再次睡着。
被窝闷热异常,翻来覆去更加燥热。
有一回,憋得难受,姜小婵尝试在姐姐和妈妈睡着时走出家门。
凌晨的镇子,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世界平静而空旷,空气清新。
夜空中的繁星亮闪闪,无穷无尽地蔓延到目光所不能触及的远方。
蝉鸣、蛙叫、凉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动,大自然为她开了一场专门的演唱会。
在大家醒来前,姜小婵轻手轻脚地回到家,装作自己没有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