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惶恐。”
李斯的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因着姿势显得闷闷的。
“你惶恐你只怕是大胆的很!朕问你,你可知若是胡亥登基,吾嬴姓宗室将如何大秦将如何这天下将如何!”
李斯没有应声,只是静静跪着,可他身上止不住的抖动,却是泄露了他此刻的心境。
许多事情其实不必再问,李斯最开始秘不发丧是为防生变,只待扶苏继位承始皇遗志,可是李斯却是在这最关键的时候选择了自私,选择了一个看似好掌握的皇子。
却是一步错,步步错。
嬴政与李斯共事数十年,对彼此的了解甚深,若是与蒙恬蒙毅乃是君臣挚友,与李斯就是君臣典范,他曾是吕不韦的门客,却最后远超吕不韦。
许多想法或许旁人不理解,但李斯永远是那个与自己思想契合的,此人助自己拱卫君权,却又在最后亲手将他的大秦推到了深渊。
嬴政在他抽到的道具中看到了李斯的命运,李斯他可曾想过自己会落得个五刑俱,腰斩弃市下场
不会的,他只想到了自己不与扶苏亲厚,只想到了自己可以谄媚胡亥,控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皇子权倾朝野。
在他活着的时候压制的野心在他死后不断膨胀,最后踏上了绝路。
“陛下。”
李斯的声音幽幽响起,慢慢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竟是明亮起来,“臣有负陛下所托,更负大秦,负天下万民,求陛下赐臣一死。”
一字一顿,再无辩驳之意,只求一死。
李斯在嬴政到来之前曾想过无数推脱之法,他了解嬴政,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他窥视帝踪,与始皇帝联姻,一步步都是在与嬴政互相试探。
哪怕他现在知道无数不该知道的事情,甚至包括嬴政死而复生骇人听闻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他也始终有把握留下性命。
事实也如他希望一样,嬴政没有杀他,赵高死了,胡亥也死了,他始终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囹圄之中。
只是这三个月,嬴政自始至终都未曾见过他,生也好死也罢,将他遗忘在了角落。
李斯悔了,在矫诏的那一刻他就悔了,但直至方才一刻,李斯才敢承认他后悔了。
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君,背叛了他。
若是一死而能赎罪,他愿万死不辞。
“朕不杀你。”嬴政没有错过李斯眼中的悔意,过去君臣之间种种浮现脑海,逐渐化为云烟,再无痕迹。
嬴政还是睥睨天下的始皇帝,目中再无任何情感,为君者孤,为君者寡,若要千秋万世,岂可沉溺私情
李斯死与不死,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嬴政可以不在乎,扶苏却不能。
扶苏性子比他软弱,没有经历过那满路荆棘,他需要一块磨刀石。
李斯,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之前去得那个世界得到的奖励不多,但相对的限制也是不多,甚至他的身份极为便利,政令极易通达,仅八个月就解决了最难的事情。
这点,就是嬴政在大秦都不敢想的。
六国遗民贼心不死,更兼六国初定,政令难以通行。
征发戍卒一为建设,二也为解决此祸。
不仅是他们,天下安定,大量士兵如何安置也是难题,此前南征百越北击匈奴,解决了大半,但问题还是存在。
若下个世界同样是这种情形的呢嬴政可不敢保证短短八个月就解决所有。
所以,扶苏必须成长。
大起大落,必有所得,嬴政要做的,就是为扶苏找这么一个‘好老师’,过去吕不韦让嬴政学会了很多,那么现下,李斯又何尝不能如此用呢
“汝乃朕的丞相,肱骨之臣,朕怎会无故杀了丞相”嬴政声线柔和,没有了方才愤恨,就仿若无事发生一般,甚至还伸出手,将人扶起,“通古通晓政务,朕若无通古,如无膀臂,朕岂是自斩臂膀之人!”
“陛下。”
李斯浑身一颤,满心感动懊悔得正对上嬴政漠然无情的双眸,瞬时彻骨生寒。
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臣,谢陛下。”
“免礼。”
嬴政脸上终是露出了笑意,转身将扶苏与狱卒叫来。
他们不知道方才在里面始皇帝同李斯丞相说了什么,只知道当天,李斯不仅出狱官复原职,授太子太傅一职。
扶苏公子代君监国,李斯教导,右相冯去疾授太子太师,共同辅之。
至此,扶苏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
嬴政大病一场,实在不宜操劳,但是鼓捣一些小东西还是可以,查看扶苏批阅奏章间隙,就想将纸也一并造出来。
第19章 回归大秦(四)
纸的制造方法,是嬴政唯一一件完完全全带回到大秦的东西。
比起竹简绢布,纸更加的轻快,也便于书写。
因着身体还没有恢复到鼎盛之时,嬴政就格外的想念纸质的奏章,至少拿起来是真的轻快。
还有就是,此物易于传播。
嬴政几次大巡天下,就是为了加强中央与四周的联系,可就算秦律再严苛,对秦吏的要求再高,旨意下达到最后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因而,嬴政突发了一个念头——著书。
并非是当初吕不韦所著的吕氏春秋之类的治国之策,而是给黔首所看的书。
也无须有太多的内容,只需让那些黔首知晓秦的好,知晓始皇帝的英明神武即可。
从前嬴政下挟书律,民间不得藏匿《诗》《书》,不得以古非今,目的很简单,就是不想让自己那些可爱的秦民受到乱七八糟的影响。
直到他死前,嬴政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有了小世界一遭,简简单单宣扬了四个月的故事就掀起了臣民好战之风这个事例着实让嬴政震惊,继而令他茅塞顿开!
自古治水堵不如疏,更有周厉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先例,嬴政也知道自己行事狠厉,但他是在厌恶儒生煽动黔首子民,只能使些手段镇压。
不过过去他可以巡视天下确保政令施行,但现在扶苏主政,嬴政就不得不多了顾忌。
当初他就拦着自己坑杀那些方士,顾忌这些儒生想法,难保在他不在的时候做些什么,与其去想扶苏也可能被这些儒生‘妖言’蛊惑的可能,不如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
至于负责写书之人——
“父皇欲复天下之书!”
扶苏近些时日操劳不少,不过不像只有自己决断,嬴政还一同把关,加之李斯办事能力着实强,这几天扶苏反而还精神了。
故而突然听到嬴政的话,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太过劳累,导致听觉都跟着不甚灵敏。
“非复天下之书,只是以此名目来著书。”嬴政皱了皱眉,扶苏性子太耿直,竟是听不出他言外之音,一阵烦闷过后嬴政又反过来劝解自己,‘孩子还小,经事也少,还差点被人欺负害死了,崽是要教的,不会自己无师自通的’,几句说完,嬴政多了不少耐心,从未认真教过崽的他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解释道,“儒生惯以文章误导世人,使世人思他们所思,想他们所想,华而不实,非吾秦人当学。
朕欲著书,非儒生所推《尚书》,而是刑责,租赋之类,黔首仍以吏为师。”
扶苏这回明白了,父皇让天下黔首看得还是那些东西,只是换了个名义,“那由博士将医药卜筮中枢之书编撰成册,再由各地秦吏推行教化。”
“又错。”
嬴政抬手在扶苏的额上点了点,“那些儒生好用《诗》《书》①以古非今,多是以古时趣闻,黔首世人听了,感慨其荒诞之时也将那儒生所思一并想了去,再遇类似的事情,下意识就会联系到古时昏君暴君,你方才说的那些书编辑成册也都是些一成不变的东西,看其法而非思其意。
朕欲让那些博士著书,便是接着古时名义编造些浅显易懂的趣事,将刑责,租赋之类加之其中,令民晓法。既知法,亦不犯法,久之,依法治民。”
“编造只怕是篡改那些儒家经义,只会令他们心生不满,多有怨恨。”
扶苏有些诧异,父皇的想法倒是独特,只是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不由让扶苏有些担心。
而嬴政瞧着扶苏心中大受撼动模样,也跟着担心起来。
不是担心那些儒生可能会闹事,而是担心扶苏!
以往他只是觉得扶苏耿直,行事乃真君子,不想还真的这么实诚,也就是他活了,若是他没活过来呢是不是扶苏就真的按照诏书上的写的自尽了
突然有些后悔把那个道具用在李斯身上了!
也怪他醒来的时候太上头,一心就是怎么处理李斯这个过去的小伙伴,这人的情绪一上来,就容易作出些不理智的事情。
李斯可是亲眼看到他‘诈尸’的,只要他嬴政站在李斯面前,就能得到相同效果,哪里需要浪费一个珍贵道具
倒是扶苏,他现在非常想看一下他是不是傻乎乎的赴死去了。
“先秦诸子百家所著各不相同,更是以杨朱,墨翟②为显学,而儒家后起,可见凡事不是一成不变的,前二者观点更是相对,如今不过是在造一位‘秦子’,又有何不可呢!”
嬴政一字一句循循善诱,听得扶苏忍不住频频点头,乘着这个势头,嬴政又将奏章中的问题一一捡出来,一个说一个听,等到离开时扶苏脑袋里多了不少东西等待消化,嬴政也是身心俱疲。
教崽儿好累。
这还是在扶苏聪慧的基础上,若是遇上那不聪慧的——
想到这种可能,嬴政生生在这还算是炎热的天气里打了一个寒颤。
恰在此时,谒者传话章邯请见。
“章邯”嬴政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继而又回忆起了沙丘之行。
章邯率领卫队随行,并未参与其中,甚至连他死掉的消息都不知晓,只是嬴政心有隔阂,回咸阳之后便将人调任少府一职位,主管骊山陵墓刑徒。
“宣。”
“诺,宣章邯觐见。”
嬴政坐直身子,方才与扶苏只说了著书之事,还为提及造纸。嬴政知晓技艺不假,可要造出纸张,少不了试验,现下他显然性命无虞,骊山陵墓可不就用不上了
这些刑徒正好用来做新的事情。
“章邯,见过陛下。”
章邯来的匆忙,还带着一箱竹简,行礼后便将竹简呈上,“陛下,此乃七、八、九三月各地刑徒名录,已定日期,不日将送往骊山。”
一看哪项竹简,嬴政还没有休息好的胳膊就觉得阵阵泛疼,造纸的决心更加强烈,只是现在骊山他暂不打算扩建,造纸可用不上太多刑徒,直接道,“传令各县暂缓发送刑徒,留于当地服役、服刑。”
章邯闻言一惊,脸上却未表现出来,只应了一声“诺”,就见始皇帝点点头,将他叫到始皇帝身侧,轻声吩咐道,“朕还另有一声交代与你,你且……”
这日,章邯被留下不少时间,右丞冯去疾得到消息还有些诧异,但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新消息就让冯去疾无暇顾及此事,始皇帝暂缓修骊山皇陵之事,各地刑徒暂留当地,一时间,整个朝堂都忙碌了起来。
国家机器运转起来,这一政令也从咸阳往四周辐射发布出去。
这下子就如同一滴水落入滚油当中,惊起巨大波澜,全国各地四处议论纷纷。
最高兴的当属那些本要去修陵的刑徒,谁不知去骊山九死一生,如今不用去了,哪怕只是暂缓,也是件高兴的事情。
就算是最后难逃一死,死在自己家乡可比死在他乡异地好上许多啊!
此时,沛县泗水亭。
“现在不需要送刑徒了,萧何你也不必这么对我鼻子不是不是眼睛不是眼睛了不是!”
阳光正好,刘邦没骨头似的依靠在门上,全然不像是做正事的样子。
他对面的人却是正襟,神色很是严厉。
“刘季,你真该庆幸你的好运,若是再有此事,可别想叫我帮你遮掩。”沛县吏萧何与泗水亭亭长刘邦本就是好友,以为刘邦押送刑徒去咸阳的时候,总出些问题,萧何没少帮刘邦遮掩。
次数多了,难免胆战心惊。
如今始皇帝陛下下旨暂缓运输刑徒,萧何是松了一口气的,只是看到刘邦还是一副吊儿郎当不以为意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放了句狠话就离开了。
倒是刘邦,萧何在这里时还满不在乎,人走了脸上反倒是浮现出疑惑的表情,“奇怪啊,怎么就突然变了呢!”
第20章
【叮咚——您有一个新订单,续命系统已为您自动接单,请宿主尽快送达】
又是熟悉的提示音响起,有了一次经验的嬴政坦然处之。
甚至于与之前那次一样,这一次也是嬴政主动要求的,在他用了十九天的命之后。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嬴政自然也不会一点余地都不留。
系统从未说过无法及时送达会怎么样,更加没有说过任务取得的积分不够购买寿命又该如何,但总归是有备无患。
当然,嬴政也不觉得自己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完不成就是了。
同样的嬴政还没忘记吩咐宫侍每隔一段时间给自己翻个身按摩浑身的肌肉,一醒来浑身痒麻酸痛的感觉再也不想尝试
第2回 了。
只是扶苏对父皇的命令有些奇怪,还没来得及问,就见父皇再一次陷入昏迷,大惊失色下想起父皇前一日对自己的细细叮嘱,不由一阵默然。
父皇他这是,早有准备
唔,总归父皇的不会有错,扶苏想不通就干脆不想,命蒙毅,王贲率禁军戍卫章台宫,伺候在始皇帝身边的这些个宫侍更是仔细敲打,务求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嬴政不知扶苏在他离开后如此严阵以待,直觉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再睁眼便是另一方天地。
他醒来时正躺在榻上呈休息状,向来活的奢侈的嬴政一睁眼就险些被闪瞎了眼。
明明只是入寝处,却华丽的不成样子!拳头大的明珠随意摆放在床头,抬头房梁处也用绳索挂着宝石珠玉,也不怕晚上睡觉一个不小心被砸了脑袋。
身下是木制的床,仔细闻,还有一点清香,不刺鼻不腻人,只消一躺就知道是好东西。
再侧头往下看,入目的地面是石制的,打磨的极其光滑,几乎可以照亮人影,而床周围帷幔轻纱,钩织精密,是半点杂丝也挑不出。
嬴政坐拥天下,世间宝物尽归其手,可与这比起来,竟显得朴素多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嬴政顿时觉得自己的咸阳宫不香了,虽然他现在已经过了当初爱好收集的年纪,什么和氏璧随侯珠也不过是随意赏玩,可他看到这华丽的居所,还是可耻的心动了。
如此闪亮亮的宫殿再来几个乐者奏着小曲,想想都觉得充满干劲可以在多批两斤奏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