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饿着肚子的褚云祁枯坐在田埂边,拿着她送的那把短剑独自落泪。
“师尊,好疼,真的好疼……您为什么这般生气,是云祁做错了什么吗”
她看见“她”微笑着牵起少年的手,走进漆黑的陨冰室,摘下帷幕露出满墙的刑具,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缓缓往外挪动,可“她”毫不留情地踩在他胸口,长鞭狠狠咬上他的脖颈,留下道道血痕。
他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认错,揪着秦栀的衣角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云祁会改的,云祁真的会改的,云祁知道错了……”
“师尊,求您别打了!求求您了……”
他浑身是血,百般酷刑折磨下,小腿被生生敲断,“她”将他锁在陨冰室里三天三夜,水米未进,连一束光也照不进来。
“师尊,求您别走,我好害怕……”
他苦苦哀求着,直到声音嘶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里好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师尊,我疼……”
魔修潜入灵晔峰刺杀秦栀,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刀尖离心脉不过半寸的距离,就连本命灵兽都受到了一丝损伤,至今未能修复,他没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而本命灵兽的那丝裂痕,竟惊醒了沉睡在他体内的邪魔……
那次以后,秦栀似乎因为魔修的袭击,中了某种奇毒,每每发作后都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许久,开门的刹那,便是褚云祁的受刑之时。
山寨水牢里冰寒刺骨的死亡气息,在梦魇中紧追不舍,他每一次痛到昏迷又痛醒过来,睁眼的每个瞬间都期盼着从前破门而入的那个身影。
她逆光而立,仿佛生来便是光芒万丈。
可这一次,无人怜他,无人救他。
“您真的……不要我了吗”
绝望似阴森毒蛇缓缓缠上他的脊背,覆在他耳边吐着猩红信子告诉他,他该去死了。
他抬头望着被铁钉贯穿的手腕,低头是烫在他胸口的烙铁血痂,皮肉的痛楚随着岁月被渐渐磨灭,他似是感觉不到痛了。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陨冰室的门被推开,那个仙风道骨的素衣人影踱步至他面前,掐着他的脖子给他喂下参片,冷冷道:“真不知你这样的贱种为何杀不得。”
“似你这般肮脏凶邪的东西,根本不配活在这世间。”
“这一切都是你的报应,受再多的羞辱、再多的伤痕都无法赎罪。”
“都怪你身上恶臭的魔气引来了魔修,否则我根本不会中毒!”
参片吊住了他一口气,师尊发了怒拾起地上皮鞭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结了血痂的伤口再次被挣开,血水顺着褴褛的衣角滴落,他已是不知昏死过去多少回。
直到锁链被她不慎抽断,他踉跄着跌倒在地,麻木的双手强撑起身子。
他眼神呆滞,已是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下意识想要靠近师尊,他屈膝跪在她脚边,却又被她嫌恶地一脚踹开。
他跪得远了些,承上地上的皮鞭,嘴角颤抖:“云祁知错,请师尊责罚。”
……
自上而下除了脸以外无一处好皮肉,他那个道貌岸然的师尊为了颜面无损,将灵晔峰杂役尽数驱逐,内外门弟子一律在山脚行动、居住,整座山头只是他褚云祁一人的囚牢,他也只是个给她泄愤的物件罢了。
“师尊,别戏弄我了,动手吧。”
他一次次转身,一次次失望。
秦栀犹如逆水行舟,伸手拼命探向他。
不要,别走!
幻象中,他每一次转身背影都拉长了几分,仿若年岁的成长,一次比一次落寞孤独,她好想跨越时空的鸿沟拥抱他,一遍遍告诉他。
“师尊在,师尊回来了。”
“别怕,云祁,没有人会伤害你了。”
不知是不是执念作祟,幻象中那个十七岁的褚云祁真的回头望向虚空,仿佛那里有人轻触到他后背,一字一句安抚着他。
是幻觉吗是幻觉吧,他的师尊早已变成恶鬼模样,又怎会关切地轻抚过他的肩颈。
幻象之外,秦栀泪流满面,记忆的画面来到最近一刻,她看见褚云祁亲手摘下一株草药丢进背篓,他迟疑的动作,分明是认出了它。
而秦栀亦是认出了它。
那是火灵草,是世间至热至烈之毒,她也曾身中火毒。
秦栀来不及细想,胸口猛烈的痛楚将她强行唤醒,她视线尚未明晰,便已瞧见面前一片血色。
七年前她亲手打造的短剑,扎进了她自己的胸膛。
褚云祁几乎睁不开眼,却依旧面色阴鸷咬牙切齿,好似要在秦栀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这死孩子发什么疯,又给自己下毒又拿剑伤了师父!
可是……
可是,可于他的立场而言,他该恨她的,宿主做的恶,秦栀尽收眼底,就连她都这般愤恨,又何谈真正受辱的褚云祁呢。
秦栀忍着痛拔出肩膀的短剑,手腕撞在石头上,李闻雪送的手镯顷刻间碎裂,她蹙了眉,旋即将眩晕的褚云祁捞在怀里,转身倒在寒潭中。
灵晔峰的寒潭下有一块千年玄冰,七年前秦栀不慎误食用火灵草,便是幼小的褚云祁背着她投身到寒潭中解了毒。
真该死啊,自己竟没能分辨出毒草与野菜,将其混在一起投入到炼丹炉中。
可褚云祁分明知晓火灵草之毒,又为何故意放在了秦栀的背篓里
顾不得深入考量,秦栀抱着褚云祁往寒潭更深处游去。
这里好冷呐,正值冬季,彻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压来,五阶灵师不识酷暑不畏严寒,如今修为大跌倒是让秦栀再一次回想起少年时难熬的冬天。
胸口的鲜血在寒潭中留下一条血线,可她仿若未闻,她解开褚云祁的外衣,将他靠在千年寒冰上,为了防止他上浮,她与之身体相贴,伸手环抱住那块极寒之物。
手指被冻得失去知觉,一抬头便看见褚云祁蹙着眉紫红着一张小脸,显然是窒息之兆,她连忙翻上水面换了气,又快速返回到玄冰边。
恍惚间,褚云祁的识海闪过一丝电流,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见一团血雾中,那个一袭青衣的凡世仙人,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上他的薄唇。
他手指伸展似是不可思议般想要将其推开,可又情难自禁地停在她腰间,忍不住拉近了几分。
这里好冷,比山寨水牢还要冷,比陨冰室的皮鞭还要刺骨,可唇瓣上却是温热一片,他喉结微动,暖意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流进心房之中。
月光穿透寒潭,映出了波光粼粼的星子,也映出了他眼底的迷离。
她是谁
是师尊吗
可他的师尊,分明不在乎他的死活,一次又一次让他陷入濒死的绝境,哪怕面对从前中毒之物也毫不留情地放进丹药里毒他。
是啊,那株火灵草,从一开始便是褚云祁精心策划的一场试探。
他想探一探师尊的真心,他想知道那个从前给过他片刻温情的师尊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他想知道那三年里究竟是不是有人夺舍作祟。
可他失望了,当丹药入口,墟鼎如沸水般滚烫时他便知道,那株火灵草终究是掺进了自己的丹药之中,他的师尊从前中过毒,不可能认不出。
火灵草并不致命,却能叫人从内而外被火炙烤,痛苦难耐,更有甚者情愿自尽。
她的心太狠毒了。
再醒来时天已放亮,秦栀浑身酸胀,身上伤口被精心处理好,已经不痛了,她一动弹,身边便传来熟悉的温和声音。
“阿栀,你醒了”李闻雪扶她坐起,“可有哪里不适”
说着,强行遏住秦栀回缩的手,替她细细把脉。
秦栀目色焦灼,万一李闻雪知道她体内有与他一般无二的合欢散,一定会以为是她下的毒。
可李闻雪微蹙的眉毛不多时便舒缓开,清澈的眸子望向秦栀,缓声道:“已无碍了。”
是啊,李闻雪神医降世,经他之手哪有不痊愈的道理
可他没诊出合欢散吗
秦栀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赶紧撇开话题:“云祁呢褚云祁怎么样了”
李闻雪伸手刮了下秦栀的鼻子,道:“还在担心别人呢,你自己险些没了命。”
“他没事了,我为他配了药,火毒已解,如今还未醒来。”
秦栀点了点头,又问他:“现在是什么日子了,我睡了很久吗”
李闻雪点了点头,答道:“睡了一天一夜,如今天刚放亮。”
“也就是说,距离商岚被放出来,其实只剩下最后一日了”
秦栀急了,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却被李闻雪拦下,他说:“北边有大量民兵暴乱,商岚与薛凛、宋锦昨日便被派去平乱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秦栀松了口气,在李闻雪的搀扶下来到褚云祁身边,他面色虽白,却多了几分气色,想来是李闻雪的医术起了效用。
秦栀转身冲李闻雪行礼,“大师兄医者仁心,又救了我一命,阿栀代云祁向您致谢!”
李闻雪连忙避开她这一拜,扶起她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倒显得没了半点情谊……”
听他这怪罪的语气,倒是秦栀过分疏离了,是啊,若没有宿主的掺和,秦栀不至于不敢面对李闻雪,从前无论怎样都不会觉得羞于见面的。
她眨巴着眼睛望向李闻雪,笑道:“是,师兄,阿栀的伤日后还得麻烦师兄照料了!”
便在此时,褚云祁睁开眼,目光冷冷射向二人。
与此同时她松懈了识海的封印,系统不断发出预警。
「褚云祁恨意:999+」
「建议大人速速撤离!」
「否则将有生命危险!!!」
第14章 弑师
秦栀两眼一黑几乎晕死过去,自己好不容易把好感提高到了20,如今因为一颗丹药毁于一旦,真是太可恶了!
似是察觉到秦栀心情的低落,李闻雪问道:“阿栀,我在你的体内探到了奇怪的脉息,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是啊,的确有事瞒着他,可宿主的事情又怎能明目张胆地告诉他,或许他会觉得秦栀在为自己不当言行狡辩,又或者会认为她得了癔症。
于是秦栀捏紧拳头,直视李闻雪的眼睛,佯装镇定道:“师兄,并没有哇。”
李闻雪微微抬眉,琥珀般的眸子忽然暗沉了几分。
系统提示音随即响起
「李闻雪好感度降低,目前好感度:79」
降了1点好感度,秦栀瞳孔微缩,他果真察觉到了合欢散吗看来,炼制解毒丹的进程需要加快了。
送走李闻雪后,秦栀端了碗水,用毛刷沾了些在褚云祁的唇上,后者紧皱着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心思却不由自主想起了昨夜寒潭之事。
毛刷轻抚,隐隐约约的酥痒下,他抿了抿唇赶走脑子里不断闪过的龌龊心思,捉住秦栀纤细的手腕,不冷不热地说:“不敢劳驾师尊,云祁自己来便好。”
他不明白为何师尊竟有两副面孔,时而细致入微地照料他,甚至在梦魇中都情难自禁地拥他入怀,嘴里焦急嘟囔着说要保护他,就好似三年前的师尊真的回来了;时而又冷血病态,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入炼狱,感受人间至恶至毒之物的侵染,就好似夺舍之人从未离去。
既然那般厌恶他,又为何于濒死绝境中一次次救下他,徘徊于生死之间的折磨让褚云祁甚至感知不到存在的意义。
他的人生像是玩物一般,任由面前清隽孑然之人摆弄,她高兴了,那就抱在怀里摸摸头,不高兴了,便是丢在泥泞中自生自灭。
系统提示音再度响起。
「褚云祁好感度降低,目前好感度:-1000」
啊
秦栀震惊地望着褚云祁,后者眸色淡淡分明看不出喜怒,自己究竟是哪里又惹到他了
秦栀无语住了,这小子心思真重,那毒草估计是褚云祁故意放到背篓里供她炼丹,想看看她究竟会不会害他。
太冤枉了!
她不是对毒草没有辨别能力,而是压根没有想到疑心褚云祁的行为举止。
于是她将水杯放在床头,嘱咐了一句:“渴了自己喝水,有事叫师父。”
很快夜幕降临,秦栀自小便很难睡得踏实,幼年的一些遭遇让她无数次陷入梦魇,时过境迁,故人的容貌已经渐渐淡忘,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揪心的噩梦。
血,好多血。
陨冰室里满地的干涸血渍此刻扭曲成河流,逐渐将秦栀淹没。
她转过身看见褚云祁跪在地上,额头青筋凸起,两行血泪滴落在她足尖,他苦苦哀求:“师尊,我疼……”
很多很多年后秦栀每一次与他在梦中相见,他皆是如今这副淋漓破碎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师尊,我疼……”
褚云祁推开秦栀的卧房,凛冽如刀的目光扫视过层层叠叠的帷幔,望见那蜷缩成团的瘦小身影。
从前在少年时的眼里,她是那般清高与孤傲,又是那般护短又强横。
如今看来,也不过凡人尔尔。
他掀开帷幔,沉下身子凑近她的脸,鼻尖轻嗅,手指掠过她蹙成一团的眉毛,心里不禁暗暗思索。
这般痛苦,又是记起了谁呢
褚云祁记得年少时她同自己坐在屋檐上数着星星说起的往事。
他那外表清风霁月的师尊,心里藏着一个已故的朱砂痣,他死在了师尊青春懵懂、初生情意的那一年。
秦栀曾说:“若早知他是必死的结局,我定要告诉他,我欢喜他,很喜欢的那种。”
褚云祁紧攥着拳,凭何她对所有人皆是这般毫不掩饰的炽烈情谊,又小心翼翼维系着彼此情感,对他却是这般戏弄。
她嘴角轻颤,不断嘟囔:“云祁别怕,师父回来了……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
褚云祁眼中浮着薄薄的泪,他轻轻触碰秦栀那张逐渐舒展开的小脸。
“云祁,别生气了,师父带你去山下听戏。”
她又是这样,明明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她一刀两断,要亲手杀了这个恶魔为自己报仇,可她总在最后一刻揪住了他的命门。
他舍不得了,舍不得破坏这仅剩的美好。
这个将自己拉出深渊之人,纵使无数次折辱他,也是他与这时间最后一丝牵绊。
况且,也许那三年真的只是被恶人夺舍。
也许她不是“她”。
也许她真的忘了火灵草之毒。
也许……
他为她找了无数借口,直到最后苦笑着捂住了脸,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回应,自己却已然自愿上钩,褚云祁心里忽然冒出了个怪异的念头。
若她不是师尊,若没有那三年,他是否能成为她心里藏着的那个人是否能与她日夜缠绵
长夜漫漫,他却睡意全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