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秉谦昂头一笑，猛地吸了几口烟，然后往后退了几步。
湛蓝的天空上有灰白的云层。却阻挡不了阳光从云层穿刺而过。
“是的，我会想起来的。所有关于快活街，关于林果，关于九日的事情。”何秉谦低头冷冷地看着三爷。
三爷听完他说的话，脸色却变得无比难看。何秉谦甚至听到三爷咬着牙齿在嘴巴里咯咯作响。
“你还好意思提林果？”三爷双手用力握住大躺椅的扶手，恶狠狠地盯着何秉谦。
第15章 炽热
“好了没。”也许是看到了对面三爷的脸色起了变化，晓凤拉长了声音喊了一声何秉谦。
何秉谦瞪了一眼三爷，把烟头甩到地上。然后转身离开。
“以前的事儿，我慢慢再跟你聊。我不着急。”何秉谦想了想，站在马路中央，转过头对三爷说。
“好了，走了。”晓凤走过来，着急地想拉开何秉谦。
“所有男人都会犯错，但不是所有男人都会犯你那样的错。”三爷缓缓地说道，脸上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何秉谦还想回应点什么，却被晓凤拉着离开了。
“气死我了。”何秉谦站在晓凤身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像个小孩子一样，别闹啦。病还没好呢。”晓凤和他并肩走着，安慰着他。
两人挨得特别近。
何秉谦的手总是不经意地和晓凤甩动的手触碰在一起。那种若有若无的触碰，仿佛可以通过手指直达心灵，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腼腆和蠢蠢欲动的羞涩。
何秉谦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边的晓凤。晓凤那一头乌黑油亮的大波浪随着她的步伐在跳动，眼睛好像在若无其事地直视着前方。白色大衣的立领略微挡住了她的脸，但何秉谦还是能看到立领下晓凤脸颊早已羞得通红。
“你怎么那么爱脸红？”何秉谦调整了一下思绪，用自以为迷人的声线问道。
这下晓凤把头抬了起来，转过脸看着何秉谦。
只见她脸颊的微红慢慢散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嫌弃：“换个话题，太油了，有点下头了哈。”
说完，晓凤又爽朗地哈哈大笑。
阳光刺眼地穿过立交桥，透过斑驳的树木在晓凤白色的外套上铺撒了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印子。
何秉谦的脑子里忽然一阵晕眩，双腿一阵麻木，身体随即摇晃了几下。他感到天旋地转，随即又开始迷糊。
仿佛是在平田大学旁边的小路，身边人来人往，而前面有个姑娘拉着他的手，从背影可以感受得到她兴奋且高兴的情绪。
“走快点儿，秉谦。前面就是纹身店。”姑娘走得蹦蹦跳跳的，一只手指着前面，另一只手牵着何秉谦，甩动着马尾就要往回看。
…… ”
喂，喂喂，秉谦……你怎么了……“晓凤着急地轻拍着何秉谦的脸。他眼神涣散地看着晓凤，终于从那一瞬间的迷糊中清醒了过来。
而此时，两个人的脸挨得是那么近。他双手搭在晓凤的肩膀上。晓凤的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脸庞，另一只手费劲儿地托起他下沉的腰。
晓凤的眼神，分明是着急、关心、还有深情。
赵嫣儿。刚迷糊完的何秉谦脑海里冒出了这三个字。然后猛地推开眼前的晓凤。
眼前的车流穿梭而过，斑马线一侧却是一对不知所措的男女。
晓凤拉了拉衣领，又跺了跺脚。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又放了回去。低头撩了一下头发，手触碰着自己的脸，垂落到脖子的锁骨处，又不知所措地放下。
她抬起头，却刻意地避开了何秉谦的眼神，只看着对面的红绿灯。
“还好吧？”她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何秉谦。而这一转头却极其刻意。好像鼓足了勇气，又好像放不下对他的关心。当然脸上挂着的微笑，也就和挤出来的一般。
何秉谦点了点头。只是木讷地跟在晓凤后面走着。
喧嚣的闹市可以短暂地忘记烦恼，烟火气息也可以给糟糕的生活带来几分虚假的快乐。两人从菜市场回来，提着大袋小袋的食材。何秉谦帮着把东西拿进了落凤轩养生馆，然后略带尴尬地离开了。
一边走着，他的脑海里一边在想着晓凤。好像晓凤是他在快活街感受到的唯一温暖。这种温暖，曾经九日也给过他。但现在，他想起九日，只有揪心的难过。
不知道九日怎么样了。他想上九日家里看看。但是他先看到的还大门紧锁的便利店。他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了南姨看着他的时候，那满脸的厌恶和说不清的反感。
他闭上眼睛用力晃了晃脑袋。
算了，别想他们了，还是想晓凤吧。想起晓凤，他就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脚底穿越自己的身体然后直达脑门。
完蛋了，为什么会有如此暧昧的感觉。
因为渣男就喜欢这种暧昧不清的感觉，哪怕没有，他也得捏造出来。
那为什么一定是晓凤呢？
当鱼塘里的鱼都在活蹦乱跳，那需要考虑的是哪条鱼会上钩，怎么才能让它上钩；可是当鱼塘里只有一条鱼，你需要考虑的只是清蒸还是红烧……
因为你吃定了。
想到这里，何秉谦忍不住低头笑了，一边笑一边走，他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瘦爷的花圈店门口。尽管是大白天，瘦爷店里的灯光还是让人刺眼得睁不开眼睛。
他想起了陈正义说的话，瘦爷其实就是林果的养父。
他耸了耸肩膀然后走进了花圈店。
店里面，两边儿的墙边摆满了各种形状的花圈，而在店中间摆了几个木凳子，周围放了五个还没扎好的t?纸人围成一圈。
何秉谦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那五个纸人只是刚扎出了轮廓，白乎乎的还没有画上脸和衣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里屋，瘦爷和三爷正在一张小桌子旁，一边抽烟一边下象棋。
屋里面烟雾缭绕，看起来已经下了好长时间了。
“来了？”三爷看着何秉谦，慢悠悠地问道。
何秉谦双手环于胸前靠在墙上，然后侧过脸问瘦爷：“哎，瘦爷。你店里咋老是弄得那么老亮呢。这灯光……炽热……晃的我睁不开眼睛……而且你不管白天黑夜地开……”
“你是能看到而已。要是看不到的人，自然就不晃眼睛了。”瘦爷还是低头盯着棋盘，却不紧不慢地回应着何秉谦：“咋地了，谦儿，找我有事儿？”
“能有啥事儿，打听小果呗。”三爷靠在椅子上，眼皮微微抬起，脸慢慢地转向何秉谦：“且不论你要打听点啥。第一，我们说的你信吗？第二，就算你知道了所有事情，有意义吗？或者我换个问法，你确定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
三爷在说话的时候，脸部的肌肉在微微颤抖。
何秉谦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见三爷拿起桌子上的烟盒叼出一根烟，然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对何秉谦说：“要不你还是算了吧，就这么过下去吧。”
说罢，他点燃了嘴里的香烟，把烟盒扔给何秉谦。
何秉谦在半空中接过香烟，他想起来唐泽铭说过，他失踪之后到他在快活街出现之前的事情，唐泽铭不知道。想到这里，他问三爷：“那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快活街，可以吗？”
三爷用手指推动着棋子，下了一步棋。先是微笑地看着瘦爷，然后面对着何秉谦的时候却是另外一副难看的表情。
“你之所以在快活街，是你自己的选择。”三爷冷冷地说。
“我选的？”何秉谦一脸的不可思议。
三爷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要装做不认识我？”何秉谦继续问。
三爷的表情明显不耐烦了：“本来你在我面前提起小果我就心烦，你看你现在问的问题……永远都是那么自私……我再说一遍，我从来没有装做不认识你，是你说的你自己叫张大宝……”
“自私？我怎么就自私了？我不该知道吗？”何秉谦也被三爷不耐烦的语气弄得开始恼火。
“你不应该先关心关心小果，还有嫣儿，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你不该回去看看？！躲在快活街算什么本事儿！？”三爷猛地一拍桌子，手中的香烟掉在地上，气得不停地咳嗽。
忽然，三爷想起什么似的盯着何秉谦：“你是怎么想起你是何秉谦的？有人告诉你了？在小陈找你之前告诉你的？”
何秉谦脑海里浮现了唐泽铭的脸。
但他没有说话。
三爷还是死死地盯着他。
“我就是，忽然就想起来了那么一点儿事情。”何秉谦在桌上拿了三爷的打火机，点燃了手中的烟。他说话的声音很小，或者说，没什么底气。
三爷冷笑了一下，然后双手把棋盘上的棋子用力一推，看着瘦爷说道：“不下了，闹心，闹心得很。”
“发什么脾气。”瘦爷缓缓地站起来，先是伸了伸懒腰，然后正眼都没有看何秉谦，从里屋走了出去，摆弄着那几个新扎的纸人。
他揉了揉眼睛，背着手走回里屋，站在何秉谦的身边说道：“谦儿，要不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其实知道你在逃避什么。而你正在逃避的事情，只是你自己现在不想知道而已。”
何秉谦低着头，不敢看瘦爷的眼神。
“我说的对吗？”瘦爷又走近了一步，咄咄逼人。
何秉谦还是没有说话。
瘦爷笑了，拍了拍何秉谦的肩膀：“没事，你慢慢想。要不这样，不说糟心的，我们来讲讲故事吧。”
第16章 医生
那一年，林果六岁。
那一年，快活街里正繁荣。落凤轩养生馆连着宾馆的位置，那会儿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夜总会；大松的火锅店，是一个电影院；而花圈店的位置，原来是一个地下赌场。对面大大小小的酒吧餐饮小摊贩连成一片，简直就是南岸镇的不夜城。
三爷当年负责整个快活街的商户管理，而瘦爷和大松作为他的发小，自然也是管理团队的核心人员之一。
那一年的瘦爷，觉得自己可以得到全世界。只要努力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用上好的啫喱水，把自己的发型梳成迷人的小中分。白色的打底T恤再配上精致的小花衬衫，往路边的栏杆一坐，就可以引来不少女孩子的目光。
也是因为如此，瘦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过上了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生活。他需要恋爱的甜蜜，却不想承担家庭的责任。在快活街里夜夜笙歌。
所有的转折点从车祸那天晚上开始。
那天晚上，刚好他们兄弟三人在路边的烧烤摊吃着宵夜，突然一辆小轿车从他们身侧飞驰而过，差点把他们吃烧烤的小桌子都掀翻。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声巨响，车里的驾驶员把车疾速地撞在对面的墙上，避开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只是车头已经凹陷冒烟，并且车辆因为巨大的撞击造成侧翻。
“救人！”瘦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拉着三爷和大松就往事故地跑。带领着街坊拼尽全力地救人。驾驶员是个男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后排坐着的女人也只剩最后一口气，她用自己的身体和心中爱的执念保住了她怀里孩子的生命。
“先救小孩。”是瘦爷把昏迷的小林果从车里抱了出来，然后飞奔着送往医院。也是那一次，瘦爷才发现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感觉，和怀里抱着一个女人的感觉相比，差太远了。
因为抢救及时，小林果保住了一条命。而小林果的父母林杰和罗树芬，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时候的林果虽然瘦得干巴巴的，眼睛却骨碌碌乱转，看起来聪明得很。瘦爷喜欢小林果喜欢得要命。所以后来，他决定收养了小林果。但毕竟瘦爷是个光棍，很多带孩子的问题，瘦爷也会找大松和三爷咨询，大松和三爷也乐此不疲。
很快，快活街就传遍了。小林果有三个爸爸。
但小林果小时候是一个忧郁而内向的孩子。哪怕瘦爷对他再好，小林果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而且他不会主动跟大人要任何东西，所有喜欢的事物，他都深深藏在心底。
比如南姨便利店里的虎皮蛋糕，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如果有其他小朋友买了出来，心满意足地撕开包装边吃边离开，那么小林果也会看着别人傻笑。好像他总能感受到别人的开心。
南姨自然也发现了，但每一次当南姨从货架上拿起一个虎皮蛋糕想给小林果，小林果便倔强地跑开了。
小林果就是那么一个懂事又要强的孩子。
何秉谦小时候，家里也住在南岸镇。他是南岸人，父亲是南岸小有名气的建筑商。那段时间，因为母亲工作忙，父亲晚上应酬的时候也只能带着小秉谦。
而父亲当时经常去的，就是快活街里面的饭店。大人们还在聊事情的时候，小秉谦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出来溜达。他也早就注意到了小林果，但小林果却从来不跟他玩。不管他怎么逗小林果，小林果都是转身就跑。
小秉谦那时候心里是觉得郁闷和不甘的，他在南姨的店里买了满满一书包的虎皮蛋糕，然后拉开书包拉链展示给坐在对面马路牙子上的小林果。一边走一边微笑着指了指小林果，又指了指自己。
小林果看到满满一书包的虎皮蛋糕，也咧开嘴笑了。但是看到小秉谦走向自己，他便转身就跑，小秉谦抱着书包就开始追。
喧嚣的快活街里，闪烁的霓虹灯下，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带着银铃般的笑声奔跑追逐，不停地穿越过身边的人群。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小林果累得坐在地上，小秉谦终于气喘吁吁地把他扑倒，然后两个小孩在地上笑得东倒西歪。
“你这个人好奇怪，我想跟你分享虎皮蛋糕，你跑什么。”小秉谦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边问，一边又要拉开书包拉链。
“那是你的，不是我的。”小林果依然倔强。
“大人们都不理我，我想你跟我玩。”小秉谦一脸的委屈巴巴，然后给小林果递了一个虎皮蛋糕。
小林果迟疑了片刻，终于接过了蛋糕。小秉谦快乐地蹦了起来，然后坐在小林果旁边，把书包放在两人中间。两人就这么坐在路边。然后你一个，我一个地分着蛋糕。
……
说到这里，瘦爷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有泪花在闪烁。他仰坐在椅子上，像讲故事一样缓缓地说出了何秉谦和林果认识的过程。
“这件事林果跟t?我说过无数遍。”瘦爷举起手臂擦了一下眼睛，又用力地揉了一会儿。
“你还应该跟他说，你为了供小果上学，把小果抚养成人，又受了多少委屈。为了给他更好的生活，开过饭馆、干过出租，又摆水果摊儿……还差点被骗……”三爷微笑地看着瘦爷，然后转过头来瞪了一眼何秉谦：“不然你看那小子，老是以为我们是坏人。”
鬼知道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何秉谦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尴尬地装着打了个哈欠，结果这一打，困意就上来了，一连打了好几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