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奚看着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指尖微蜷,将手收回。
“我本来想等过两天再跟你说这件事,今天莉莉跟你说了,对吗?”
“你难道不是早就猜到她会告诉我这件事了。”
蒋萤回想起今天下午告别时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感觉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炭片,让她的喉咙灼痛得要命。
陆之奚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挤在蒋萤脑海里的思绪太多了,变成一团混乱的毛线,刚抓住一端,试图抽出来捋清楚,却发现和其他的线缠绕在一起达成了死结。
沉默了很久,她问出了她最关心的事情:“你要去美国读大学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都不告诉我,莉莉说你的机票就在四天后。为什么我最后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件事?”
陆之奚看见她眼里泛起了一层湿润的水光,里面盛着无措、不安和恐慌。
他忽然有些后悔放任蒋萤去赴莉莉的约。如果她不去,那他们还能过至少一两天快乐的日子。
但早两天和晚两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公寓里的东西要收拾,她迟早会发现,决定早已做出,事实是既定的,他从来没想过要反悔。
陆之奚平静地说:“萤萤,你应该能想明白,我们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吧?”
在这一瞬间,蒋萤并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他的声音离得很近,但又像是隔了天那么远,这句话进入她的耳中,化作一串无意义的音节。
嘈杂、失真。
在她耳中嗡鸣作响,逐渐变成尖锐的利刃,在心头一点点割着。
蒋萤近乎机械地开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对她来说,陆之奚现在的每一句话都超出了她对两人关系的理解。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你没有必要进入我的世界。离开北京的事情不跟你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会难过,那会把我们剩下的时间都会毁掉。这个暑假,你过得很快乐不是吗?”
蒋萤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些话。
她更不敢相信,他说出这些话时是如此平和,甚至称得上漠然。他在她毫不知情,甚至沉浸在幸福里的时候,竟然早早地为她准备了一个冷酷到诛心的结局,然后告诉她这是为了她好,告诉她没必要进入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
蒋萤想到了莉莉在咖啡厅里说的话——我们总是要结婚的,恋爱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难道那就是陆之奚的世界?她曾以为他是不同的。
她真的那么以为。
“既然你是这么想的,为什么在丹尼说起你未来妻子的时候不提?为什么只告诉我不想谈这个问题是因为太早?你只是为了安抚我,让你离开前过得开心一点?”
蒋萤的声音渐渐带上哽咽。
“为什么.......在一开始我们恋爱的时候不说?如果是这样,也许我们根本不会开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之奚原本虚握住她手腕的手骤然收紧了,但说话的声音依旧冷静。
“萤萤,我没有骗过你,也没有给过你任何虚假的承诺。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这半年来,你难道过得不开心吗?”
蒋萤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的确,恋爱以来,陆之奚对待她几乎称得上无可挑剔。
他的态度从来是温柔的,吃饭时总是迁就她的口味,在她身体不适时给予无微不至的关心。
就连唯一一次在别墅时略微表现出情绪失控后,他也反复地向她道歉。
尽管现在她知道他说出的许多温暖的话语里选择性地避开了尖锐的真相,但那像一块精致漂亮的遮羞布,把过去的日子装点得如此浪漫。
他给她花钱,那些成堆摆放在这间公寓的空置房间的礼物的价格加总在一起,也许她要不吃不喝工作十几年才能挣到那个数字。哪怕她并不追求奢侈品,但她无法否认那是小时候读的故事书里的公主、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才会拥有的惊喜。
陆之奚这个人,将许许多多她不曾见过、不曾拥有、不敢奢望的东西送到她面前。
温情、温柔、惊喜、关怀。
这些美好的东西像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星体,悬在她原本空旷的宇宙里。
可她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星星,是到了时间就会消失的球状泡沫,而陆之奚竟然在现在才让她看清这一切,然后要立刻抽身离开。
他对她不好吗?
不,他对她太好了,好到当她现在知道这个真相的时候,感到一种天崩地陷的幻灭。
蒋萤再次抬起头看他,这才发现眼里已经盛满了眼泪,陆之奚的脸庞变得虚幻,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一张口却尽是哭音。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之奚,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问出这些问题时,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陆之奚动作轻柔地替她擦眼泪。
“我回美国以后,这套公寓送给你。我会把处理这件事的律师的信息发给你,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以联系他处理这件事,你自己住也好,卖了也好,需要我配合的,律师会联系我处理手续,你也可以直接联系我。”
“......这是什么意思?”
陆之奚说:“这是给你的补偿。”
“.......分手的补偿?”她抬眼看向他。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这间宽敞的书房变得冷清。
也让他们两人之间变得冷清。
过了很久,陆之奚才说:“是。”
以往环绕在他们之间那种无形的亲昵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地消失殆尽。
蒋萤感觉自己已经不能思考了。她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他,但话到嘴边,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忽然变得很沉重,像是被什么东西从身体一路锤打到灵魂。
她沉默地站起身,却被陆之奚拉住了手腕。
“你去哪里?”
“我要回宿舍。”
“再住两天吧,你不是说想要今晚打游戏吗?我们还买了明晚的电影票。”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回宿舍睡一觉。”
她低着头,不看他,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惶然。
就在昨天,她买了位置很好的电影票,就在今天下午,她还期待着晚上和陆之奚的游戏时间。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像天上的云、街边的树一样寻常,短短几个小时,一切都变了。
“你可以就在这里睡,我可以陪你,今晚煎牛排给你吃怎么样?上次你说喜欢吃,我还让玲晶再采购了一些回来。”
她猛然抬高了声音:“我不想吃!”
陆之奚话音猛地顿住,却没有放开她。
蒋萤哭到缺氧,只渴望有个安全踏实的地方让她躲起来缓一缓。可她退后一步,陆之奚就把她往他的怀里拉。
他用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试图哄她平静下来。
“别说了,之奚。”
她声音里竟然带上了哀求,“什么也别再说了,也别在安慰我,你是突然叫停的那个人,你不能同时告诉一个人你早就准备放弃她,又费尽心思地让她别难过。”
陆之奚呼吸一顿。
蒋萤从不在他面前宣泄愤怒和悲伤。她的不开心总是只有一点点,很好哄,很愿意听他的解释。
这是陆之奚第一次见她这么伤心。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也设想过这一天的场景。
但这一刻,他感觉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割着他的皮肉,一路割到骨骼里,让他几乎无法抑制住藏在身体里的冲动,捉住她,将她关进卧室里,然后把她一起带上飞机,到了美国以后,他可以把她安置在安全的别墅里,供她读书。
他有一百种一千种方法让她待在自己身边,然后她就会发现他这个人根本不是她所喜欢的那个样子,她会在美国听说所有关于他的传闻,然后像多数人一样畏惧他,或者像母亲陆琇一样厌恶他。
让这种虚假的快乐止于北京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快乐是种危险的东西,麻痹人的意志,让人沉湎在一些虚浮的温情表象里,忽略人类皮囊之下那浑浊不堪的复杂性,就像他从小到大所领教的那样。
陆之奚冷静下来,放开了她的手。
蒋萤逃一般的走到门口,换鞋,拿起挂在墙面的包,不小心撞倒了被摆放在台面上的泰迪熊。
她今早刚刚给这只泰迪熊换了一身衣服,酷酷的,像陆之奚前天和她一起过生日时的打扮。这只酷酷的小熊现在掉落在地上,可爱的脸蛋朝上,黑黑圆圆的大眼睛里好像充满了恋恋不舍。
蒋萤的眼眶再次湿润了,一抬头,看见陆之奚站在走廊里看着她。
他没什么表情,灯光打在他身上,在墙面上投射出一道冷淡的影子。
从今天以后,这影子会在她的世界里变得原来越远,越来越冷。
她拿起泰迪熊,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转过身推门走出去。
咔嚓一声,门锁上了。
就这么结束了。
*
天翻地覆。
这是一切意外事件的脚注。
当年蒋萤得知妈妈跟爸爸提出离婚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那天天气很好,下了一场太阳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愉悦的青草气息。她从学校放学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饭盒,里面装着她在实践课里和同学合力做成的香菇青豆炒饭,打算拿回家给爸爸妈妈都尝尝。
走到巷子里时,她一步一跳地避开地面上的小水滩,像玩跳房子的游戏一样,最后使劲儿一蹦,双脚落地,站在了家楼下。
紧接着她的脚步声的,是从三楼传来的争吵声。
她的爸爸在怒吼,话语停顿间夹杂几句妈妈冷漠的回应。
九岁的蒋萤捧着她想给爸爸妈妈品尝的香菇青豆炒饭,有些惶恐地站在破旧的居民楼前不敢上楼。很快她就听见了摔门声,爸爸冲下了楼,见她呆立在楼下,他让她自己回家找吃的,随后开着摩托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回到家,看见妈妈坐在沙发上抽烟。
细长的女士烟冒着猩红的火光,烟雾将妈妈那张人人称赞的脸晕成一幅冷漠的画。
准备抽身离开的人,脸上都会有相似的神情。
而被留下的那个人,也都会陷入相似的无序痛苦之中。
她小心翼翼地问妈妈饿不饿,妈妈说不饿,一根烟抽完,她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
于是那份香菇青豆炒饭最终没有被她的爸爸妈妈尝过。它被随意搁置在了厨房的角落里,腐败、生蛆,最后被扔掉了。
九岁时是香菇青豆炒饭。
二十一岁时是两张电影票。
再普通不过的东西被卷入意外事件里,就成为了伤痛的载体。
蒋萤在地铁站里退掉了本该和陆之奚一起明晚观看的电影票——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她很喜欢是枝裕和,但她觉得自己以后可能再也不想看这部电影了。
从地铁站到华大南门只需要半小时,但南门并不靠近宿舍区,需要穿过校内长长的主干道,再往东走。
华大这条主干道的两侧长着高大的白蜡树,在秋季时会变成一片金黄,再过一个多月,这两排树的叶子就要变黄了,那恰好是去年她和陆之奚刚认识的景象。
蒋萤麻木地走在校园里,八月闷热的空气也无法让她冷到发抖的身体回温。
路过的人和自行车都像是一道道虚假的幻影,她感觉自己好像也走在生活的幻影里。
这生活变化莫测、令人猝不及防、充满惊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宿舍门口的,门后亮着灯,她听见周安宁在宿舍里轻快地哼歌。
蒋萤拿出钥匙,开门。
坐在椅子上的周安宁戴着耳机,有些意外地看向门口,一看见是蒋萤,她立马扬起一个惊喜的笑容,随后在看清楚她哭得红肿的双眼和憔悴的脸庞时,生生顿住了表情。
周安宁愣愣地站起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蒋萤走到自己的桌边,拉开椅子坐下。低头。
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桌面。
“安宁。”
她声音发颤。
“他跟我妈妈一样要丢下我了。”
第18章 前男友
“我要把陆之奚这渣男阉了, 他竟然敢骗你!!”
周安宁咬牙切齿地说着,手握水果刀,大力地把盘子里的香蕉和苹果切成片, 放进碗里,倒上酸奶, 放在蒋萤面前, 又换上了心疼的语气。
“快吃一点儿吧, 你这三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蒋萤木然地看着面前的酸奶碗,“我不饿。”
她顿了顿,“他也没骗我, 只是没有告诉我那些事情.....”
“谈恋爱就跟旅游似的,买票的时候时候不说,你跟他一起上车走了这么久才发现目的地不一样,他要自己先下车, 这不是诈骗是什么?”
周安宁继续削苹果, 那气势仿佛是在削陆之奚的脑袋。
是啊,他自己先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