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萤无视了一脸怔然的王歆,在柜台结完账,拎着一份打包好的饭菜打车回到所谓的新家里。
她爸给她开门时,满脸忐忑不安,往她身后看了又看:“你妈呢?”
蒋萤把饭菜袋子塞进爸爸手里,砰地关上门,换鞋脱外套,闷闷地说:“你先吃饭。”
父女俩坐在餐桌边,蒋萤把打包的饭菜装进碗里加热,摆在她爸爸面前,盯着他吃饭。
蒋志文吃了两口,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蒋萤:“你叹啥气啊,我还没叹气呢。”
她忍着一肚子的郁闷,走到厨房饮水机前倒水。
开放式厨房里,嵌入式的黑色直饮机和同色调的冰箱、烤箱并列,与周边深色大理石材质搭配和谐。
蒋萤等水倒满的空隙,站在厨房往外望去,恰好能看见面积宽敞的客厅,宽屏电视、浅色羊皮沙发和富有设计感的落地灯。
她拿着水杯回到餐桌边,放了一杯在她爸面前,剩下一杯自己咕咚咕咚喝完了,才开口问:
“爸,你老实跟我说,这房子是谁让你住的?”
“朋友啊,不是在电话里说了吗?”蒋志文举起手发誓,“你爹我可没偷没抢啊。”
“什么朋友能让你住这种房子?这房子正常租金很贵的,你又不是救了人家的命。”
蒋志文犹犹豫豫半天,才在女儿不信任的目光下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而蒋萤这才知道,原来她爸在七月的时候没忍住,又沾酒了。
不过这回他还算克制,只敢去烤串摊儿上喝两瓶啤酒解馋。那个所谓的朋友也是她爸在烤串摊儿上遇着的,做供应链生意,和她爸聊得投机,两个人很快就混熟了。
那位朋友跟她爸说的原话是自己准备出国,有套房子闲置,不想卖,问她爸愿不愿意住进去,就为了给房子添人气儿,房租三千一个月,附赠家政服务。听说她爸有酗酒的问题,还给她爸一位治疗戒酒的专家朋友的联系方式,说是有问题可以直接联系。
如果上学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蒋萤也许还真会以为她爸遇上了好心人,但现在她一听这事情经过,就知道背后是谁在操作了。
也许是见识了陆之奚大大小小各种手段,蒋萤这会儿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心里充满惊讶、不敢置信或者愤怒。
相反,她心中有种诡异的平静。
甚至如果陆之奚在下一秒给她打电话,问她喜不喜欢这里的装修,如果不喜欢他立刻再换一套房子,她都不觉得奇怪。
“唉,萤萤,你不懂,爸爸住在那个老房子里,脑子里总想起和你妈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快五十岁了,但活成这个样子,还困在那个破房子里,心里难受啊,一难受就想喝酒。
“住来这里以后,爸爸真的觉得好多了,这么好的房子,人家犯不着骗我们。那个专家我也联系过,人家是正经三甲医院的主治医师。”
他早年开餐馆的时候,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不乏一些富有仗义的生意人,因此他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可偏偏蒋萤还是不说话,蒋志文又把房租记录给她看,“为了付这个房租,爸爸我现在炒菜都有力气。”
蒋萤将展示着转账记录的手机放下,有些无奈地看着爸爸。
不得不说,陆之奚的手段足够高明。
他没有直接把房子给她爸,而是巧妙地把事情安排成在她爸爸愿意相信的样子,就连那三千块的月租,都成了让她爸爸重归生活的某种动力。
如果没他做这件事,她这趟回来大概就不是在这个装修奢华的房子里看见她妈,而是在那个县城里的小破房子看见她爸又喝得一塌糊涂。
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蒋萤长长叹了口气,“先把房子的事放在一边。爸,既然你觉得现在过得挺好,你回过头找我妈干什么呢?你难受不就因为她吗?”
蒋志文脸上露出一丝颓靡,“我只是想让你妈知道,我比以前过得好了。”
“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蒋萤说,“那你告诉她这房子是你租的了吗?”
“......我是准备告诉她的,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嘛。”
蒋萤无语。
蒋志文又跟她解释:“你小时候一直说想妈妈,我才跟她说你今天回家,问她想不想过来看看你......”
“爸,你别拿我当理由。”
话说到这里,蒋萤哪还不知道她爸心里真正在想什么。
“我从来不反对你交女朋友,但你就非得找她吗?不是坚持了两年不联系她了吗?你怎么又——”
蒋萤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儿重了,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我听说你妈离婚了,还带了个孩子,很不容易。现在我不是戒酒了嘛,这房子也大,餐馆也开起来了,等你过阵子去了美国,爸爸孤独啊......”
蒋萤扶住了额头。
“萤萤,如果我和你妈重新在一起,你觉得怎么样?”
蒋萤想让她爸爸放弃幻想。
他年轻时还有张帅脸,王歆都能走得毫不留情,现在她怎么可能吃他这株被酒精泡坏的回头草呢?
可当目光扫过她爸爸泛白的鬓角,她心里又泛过心酸。
“这事儿以后再说吧,今晚你先休息,去洗个热水澡,睡前记得把护肝的药吃了。”
蒋萤冲她爸露出个安抚性的笑,站起身开始收拾。
听到她爸回卧室时关门的声音后,她眉眼间才显露出疲惫。
其实有些时候,她会觉得她的父母都是一种人。
从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们两个没有真正关心过她是不是饿了渴了,伤心了难过了,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蒋萤坐在了客厅落地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斑斓的夜景,拿出手机给俞斯言打了一个电话。
他很快就接了,依旧是温柔好听的声音,像潺潺的溪流声一样安抚人心。
蒋萤强行打起精神和他聊了几句,俞斯言仍然听出她语气中藏不住的低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是我家里的事儿,我妈妈......”
听完整件事情之后,俞斯言告诉她:“萤萤,就像那天我跟你说过的,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父母怎么样,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
蒋萤忽然噎住了。
他说得有道理,但......
“斯言,我只是觉得难受,一种很难形容的难受。”
她声音滞涩。
俞斯言沉默了一会儿,“萤萤,我知道你比较敏感,也许你可以试试冥想、散步这种方式,让自己放松下来。”
蒋萤当然知道这些方法。这些年来,她从专业课里已经学到了足够多的理论知识,也从朋友那里得到过很多类似的建议。
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要的不是建议,也不是理性分析,她很想再听俞斯言说一些什么话,将她心里那种怪异、滞涩的情绪抹去。
“再跟我说说话吧,斯言。”
俞斯言听出了她话中的无助,但他已经把自己觉得合理的排解方式都告诉她了,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
他迟疑地问:“我正好在练吉他,你想听听吗?”
俞斯言弹吉他很好听,可现在蒋萤觉得自己想听的不是这个。
她笑了笑,温声说:“没关系,明天吧,我今晚有些不在状态。”
挂断电话后,蒋萤握着手机静静在椅子上坐了片刻,随后缓慢起身,疲倦地走到为她准备的卧室门前。
推开门,一股清清浅浅的香气拂面而来。
她愣在原地。
这是这间房独有的香气,是从被褥床单上散发出来的,岩兰草的香气。
不出意外,这又是陆之奚让人做的。
在陆之奚的公寓,保姆玲晶会用含岩兰草的凝露清洗衣物,于是这气息对蒋萤而言,总是和他联系在一起。
他的气味,他的怀抱,还有他的体温。
但这个时候,蒋萤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从来不曾被她认真思索过的事情。
在北京每次和爸爸通话过后,她回到陆之奚身边的时候也总是这样低落,而陆之奚那么敏锐,一定也看出来了。
可他做了什么呢?
蒋萤沉默地回忆着。
他总是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
然后温柔地捧起她的脸,用一种了然的、爱怜的目光看着她。
人与人之间的思维和情绪并不相通。
在一些复杂而混乱的人类情绪里,直觉会超越语言。
陆之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他只是亲吻她,把她密不透风地锁在他的怀里。
让她哭泣。
然后让她在一种被紧攥到窒息的快感中,从那种长久以来被无视、被冷落的寂寥里逃脱出来。
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蒋萤被浅淡轻柔的岩兰草香气淹没。
她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一丝令她惊颤又茫然的念头。
第40章 偷看
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 蒋萤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一晚好觉。
她睡意朦胧地在清晨醒来,浑身上下有一种久违的松快。
大脑神经像是被房间里的香气按摩了一夜,昨天爸妈的事情统统像是垃圾一样被扫除了。
由于睡得出奇的好, 心情也好了许多,她起床拉开窗帘, 甚至觉得窗外的雾霾都没有那么讨厌了。
宽敞的复式公寓里静悄悄的, 只有一个中年家政阿姨在洗手间里轻手轻脚地清洗衣物, 见她醒了,热情地跟她打了个招呼,说她爸给买了早餐。
白色大理石台面的意式餐桌上摆着烧麦、叶儿粑和豆浆油条。
又土又洋, 十分不搭。
蒋萤在餐桌边坐下,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现在她爸把店开在了市里,也不可能再回县城住。
但既然她现在知道了这房子的来头,继续住在这里也不合适。
蒋萤咬了口烧麦, 打开手机就看见她爸的留言, 说他已经去店里忙了,让她记得吃早餐,要是今天有空可以去店里逛逛,看看她老爹的新事业。
现在蒋志文打起精神来继续生活, 她自然要表态以作支持。
吃饱后, 蒋萤便带上电脑,照着蒋志文给的地址去了店里。
成都这些年开了很多网红餐厅, 装修很有格调, 但本地人要是出门想吃点儿地道的,还是要去些看起来土了吧唧, 接地气的馆子。
蒋志文开的就是这样的小馆子,卖的是蹄花汤, 门店前有折叠小木桌和塑料凳摆在门口,蒋萤一到店门前,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店里人手不算多,除了蒋志文外,只有一个他招来打下手的学徒。
小伙子叫赵连,十九岁,浓眉大眼,白白胖胖,估计有熬夜的习惯,眼睛下边儿有明显的黑眼圈,乍一看有点儿像人形熊猫。
他见到蒋萤的时候脸刷地红了,说没想到小老板学历这么高还长这么漂亮。
蒋志文知道蒋萤要来,就给她在店门口收银台边上腾出了位置,还给她从隔壁的奶茶店里买了杯奶茶。
“奶茶店的小妹说这杯叫茉莉什么的卖得最好。”蒋志文很殷勤地说。
在小时候,父母还没分开那会儿,蒋萤也总是坐在家里以前开的馆子里写作业,她妈坐在收银台收钱,爸爸在后厨掌勺。
她这次本来是打算在这里看一眼就去附近找个咖啡厅坐坐,但见她爸这期待的眼神,索性拿出电脑坐下,准备在店里多待一会儿。
蒋萤在寒假没什么正事儿要做,但之前俞斯言递交给哈佛的科研助理申请一直没结果,最近在看其他的科研机会,她就趁自己有时间帮他润色一下应聘材料。
不过一打开邮箱,她发现自己今早已经收到了导师关于毕业论文的初步回复。
整体评价不错,还有些需要细化的问题也都被林教授一一标注出来。
林教授还说她这篇论文里有中美两部分的数据,框架很完整,可以在完稿后考虑试着投一下国外的SSCI期刊,而她研究的青少年行为障碍问题,今后进入硕博阶段的学习后,还可以结合她在临床方向的科研经验,做进一步的细分研究。
这对蒋萤来说是相当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她帮俞斯言看完材料就一头扎进了论文里,直接就在她爸的餐馆里坐到了天黑。
“小妹妹,要一碗炖蹄花。”
一个打扮新潮,戴着黑色渔夫帽和口罩的年轻客人拉开蒋萤这桌边的椅子坐下。
她还在查新文献,头也没抬地指着在隔壁桌擦桌子的赵连说:“我不管收银,您找他吧。”
结果这位年轻客人“啧”了一声,对她说:“放个寒假这么努力干嘛,连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啊。”
蒋萤猛地抬头,手一伸把他帽子摘下来,对上这男生带着笑意的双眼。
她哭笑不得地对蒙绍说:“你裹成这样,戴着口罩说话嗡嗡的,我哪猜得出你是谁。”
“大雾霾天儿的,得带口罩保护皮肤和呼吸道。”
蒙绍从包里掏出一个新口罩丢给她。
蒋萤没跟他客气,接过口罩,又问:“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要陪你妈打麻将呢。”
现在蒙绍也是老板一枚,元旦过后在北京没什么事儿,直接就飞回成都线上办公开会,蒋萤昨天到成都的时候跟他提了一嘴搬家开店的事情,没想到他今天就溜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