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
溯洄镜豁然开朗,眼前的层层迷纱,因为有白简单的一句话而散去大半。
大道无情,一视同仁。
自古以来,神明就只会端坐于云端,冷眼旁观众生挣扎,再美曰其名为命运。
除去可能是镜心转世一事,应拂云不过是个区区普通凡人,这世上被恶鬼掏心、邪祟生吞的凡人多了去了。
姜泠凭什么可以用应拂云被恶妖打散灵魂一事,奏请大罗金仙下凡?
除非这神仙本来就是为姜泠而来,或者k原与应拂云有关。
“有白,我再问你一遍,”溯洄镜神色严肃,问,“你确定息灵木和万寿龟龟骨都在昆仑境内?你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是吗?”
大雨如豆,骤然倾泻。
雨帘之下,有白收起五彩石,毫不迟疑地重重点头。
溯洄镜面如冷铁,“这件事不简单,我们回去,找云云。”
溯洄镜抬手,揪起有白的袖子,身形一转,带着有白原地消失,下一瞬就出现客栈房间内。
*****
客栈房间内,应拂云刚把玉简收好,拽着被子一角,准备抖抖被子,铺好床再睡,就听见心底流过熟悉的男声。
“神镜奶奶,下次瞬移还是让我来吧,你的神力只出不进,得省着点用,我可以用灵力妖法带你和云云出行。”
低沉醇厚,像烈酒,也像苦药。
猝不及防浇在她心上,烫得她心慌手抖。
啪嗒一声,被子落到腿上,言辞板滚到地上。
应拂云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道:好了,让你手抖,这下装睡不成了。
手放在素色粗布的床帐子上,应拂云思忖,应该找个什么理由,以解释她深夜不睡觉这件事。
没成想,顷刻之间,笨蛋蛇妖就帮她找好了理由。
“诶?应拂云,是我,吓到你了吗?你别怕,是有白和神镜奶奶回来了。”
为什么总会觉得我会害怕呢?
听到有白的安抚,应拂云不禁又想到这个问题。
应拂云挑开床帐,只露出头来。
她往外间看一眼,明知故问,‘你们回来了?’
说完,应拂云又故意打了个哈欠,装作自己确实是刚醒的样子。
见状,有白愧疚地捡起言辞板,递给应拂云,小声道。
“对不起啊,应拂云,你快睡吧。”
可是,我毫无睡意诶。
应拂云伸手接过板子,默了一会儿,单手举起板面对着有白。
‘我不困了,今天睡得太多了。’
有白不信,他坚持要让应拂云健康作息。
“你是不是怕影响我和神镜奶奶啊?没事的,我和神镜奶奶可以用神识交流,完全可以不出声。”
心里装着事,睡得又多,应拂云此时是真的头脑清醒,眉清目明。
想了又想,应拂云决定直言以告,抖一点点自己的情况,来试探蛇妖和神镜对身为假镜心的她的态度。
‘我能听见,你和神镜奶奶用神识说话的声音。不过能听到的很少,也只有你的声音。刚才会醒,就是因为听到了,你和神镜奶奶说下次你带我瞬移。’
有白目瞪口呆。
‘第一次遇见你,我就能听到。那时候你说的是,‘神镜奶奶,您别激动,我在这站不稳呀。’我听见了,才会醒过来,就像今天一样。’
应拂云继续抖秘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有白吃惊的样子,她心中竟有一种诡异的快|感。
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就像是活水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于是,倾泻如注,无法压制。
应拂云从床上走下来,被发跣足,面若桃花,神情状似平静,却暗含疯癫。
她走到呆愣愣的蛇妖面前,歪头微笑,在有白纯若稚子的湛蓝瞳孔中,看见自己的模样。
面色苍白,细眉微蹙,眼睛半睁不睁,流淌着鲜明的恶意。
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疯了吗?
不,我就是个疯子。
纤细消瘦的手掌轻抚上有白面颊,应拂云樱唇轻抿,自问自答。
言辞板上的内容还在刷新。
‘你第一次出现,为什么要用陆玄闵的脸?他其实很少穿红衣,也没你好看,你一说话就暴露了,当时可快把我吓死了呢。’
‘但是第二天,你又出现了,嬷嬷要害我,是你帮了我,对吗?我在姚氏房里,听到了你的声音。只是听不清楚,时有时无的,我都怀疑我是生了癔症,才幻听出来有只妖物在帮我。’
‘为什么要帮我呢?’
应拂云偏着头问,神色迷茫、无助、疯癫、脆弱。
让我赌一把吧。
你都不知道,当你描述妖界时,你口中的世界是多么动人,多么简单,多么轻松。
热闹的世界,喧哗的音调,绚丽的色彩……
仿佛只要伸手,就能触摸到你口中多姿多彩、蓬勃生长的世界。
让人不禁怀疑,你们做妖精的,都这么自由快乐吗?
‘为什么要帮我呢?就因为我是镜心吗?’
应拂云又问,低头避开有白湛蓝如洗的眼眸,指尖在有白眼尾摩挲。
动作轻缓,神态诡谲。
有白无辜的神色在她指尖变得慌张、无措。
他眼角染上欲|色的绯红,而额骨、颞骨的交汇之处,则缓缓爬出墨色蛇鳞,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
应拂云看着蛇鳞的幽光,眼中倏忽浮现出,应氏祠堂里的浪漫星河和满室狼藉。
如此鲜明,如此特别。
她沉默一会儿,忽然毫无预兆地伏在有白的肩头,失声痛哭。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真的是有白和神镜所要寻找的镜心,能够现在就生活在有白口中的妖界,最好也是一个自由快乐的妖精。
可是她知道,她就是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是一个自由快乐的妖精。
――过往生活在她身上、心上打下的烙印,一定,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察觉到肩上轻若浮云的重量,有白僵直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既不懂应拂云为什么会突然情绪崩溃,又不知此时此刻他该作何反应。
可是应拂云哭得那样伤心。
明明寂静无声,却听得他心脏生疼,恍惚间也想落泪。
有白知道,这种情绪叫悲伤,他又在为应拂云而悲伤。
“云,应……”
有白手足无措地抬手,想要拍拍应拂云的肩膀安慰她,又怕自己笨嘴拙舌让应拂云更难过。
有白想用神识问问溯洄镜,他该怎么办,但刚才听了应拂云的话,他一时半刻不敢用神识说话,只怕应拂云听了又难过。
‘神镜奶奶!’
有白浓眉紧锁,用表情和唇语,无声地向溯洄镜求助。
自从应拂云出声以后,溯洄镜就一直没出声。他一直知道应拂云心上压了许多东西。
应拂云的情绪和状态,就像是端菜的侍女手上的叠地极高的瓜果。
平日没有意外倒也还好,但当侍女骤然跌倒时,盘子里的瓜果都会措不及防地、理所应当地、不可转圜地冲向地面,收拢不住。
与其等到事态不可转圜再强行挽回治愈,不如偶尔这样哭一哭,发泄一下。
溯洄镜想,指尖勾动,默默地给应拂云叠加放大情绪的法术。
‘神镜奶奶!’有白又无声催促,额角生出细密的汗液。
溯洄镜收回手,对一脸焦急的有白点头,告诉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反正自古笨蛋克天才,傻狗克阴郁。
比起那些毫无意义的空话,应拂云此刻更想听到的,一定是有白真诚、质朴,甚至显得有点笨拙的安慰。
有白不信,但他也没有好办法,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
一手扶住应拂云肩膀,有白才发现,应拂云好像又瘦了。
过分削瘦的骨骼仿佛能透出皮肤,穿过衣衫,在触及他掌心时,蓦地变成一把神兵利器,将一贯皮糙肉厚的他,割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开口时却已然含了哭腔。
“应拂云,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好难过。”
“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
应拂云沉浸在情绪宣泄的余韵中不能自拔,并未回答有白的问题,反而攥住他垂下的袖子,哭得更加悲恸。
有白张惶失措,结结巴巴地,顺着应拂云刚才的话,开始自我检讨。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当时是害怕吓到你,才让神镜奶奶找了你最喜欢的人脸,想着这样你会好接受一点。”
“那个嬷嬷不好,她想害你,身上一股黑气,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她欺负吧?这和你是不是镜心有什么关系呀?”
“那个丫鬟高热,是我动的手,姚氏落水也是我害的。你是不是害怕我啊?但我出手,都是因为她们存心不良,想要害你在先,我平时都是一个脾气温和的好妖,真的。”
有白认真地举手保证,又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新错误没说。
“我和神镜奶奶用神识沟通的时候,你只能听到我的声音,你是不是嫌我吵闹啊?我好像确实话有点多,那我以后少说点话,用神识的时候也少说。”
怎么突然转到说话多少的问题了?
闻言,应拂云抬头,柳叶眼通红,睫毛上挂着泪痕,唇无血色。
应拂云吸吸鼻子,和泪眼汪汪的有白四目相对。
她才如梦初醒,陡然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我原是个疯子啊。
应拂云想,狼狈地直起身,别开脸,低头垂首,一边控制不住地继续流眼泪,一面努力冷静下来,整理情绪和思绪。
有白眼巴巴地跟过去,蹲到应拂云面前,仰头看她。
“应拂云,你不要和我生气,好不好啊?我比较笨,都看不穿你的心思,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你不开心了。”
应拂云咬紧下唇,摇了摇头,眼泪滑过面颊,低落在有白眼下皮肤上,晕开成一朵小小的泪花。
‘不是你的错。’
应拂云说,指尖覆在泪花处,将其轻轻抹去。
有白心脏怦怦直跳,像有一千只麻雀同时同频率,在他内心深处扑棱翅膀,叽叽喳喳。
他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明白了这世上原来真的有一些不得不说的话。
有白一把抓住应拂云拭泪的手,贴在他面颊上。
“那应拂云,你再生气的时候,能和我说吗?你难过的时候,可以和我说吗?”
蓝色的竖瞳,美丽而纯粹,他眼尾上挑,明明染着些绯色,目光却干净得像是隆冬大雪覆盖的土地,又像是山野密林中的一汪冷泉。
那是人迹罕至之所,山陬海讨处。
但此时,这双飞鸟绝迹、人踪湮没的眼睛,只为她一人开放、生长、繁密。
她想,这世上无人会忍心,使得它枯萎凋零。
应拂云喉咙干涩,她眼睑微敛,目光躲闪。
想要回应的语句,在唇齿间破碎,经由气流涌动,换成了另一句连贯的话。
“说那些有什么用?小女儿家的心思,有什么好听的。”
有白不躲不闪,闻言也不伤心气馁,反倒抓着应拂云的手,灿烂笑起来。
“可是我想听,这不是小女儿家的的心思,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有白无比坚定道,目光灼灼如火焰。
“我就是想知道,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难过?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心,又这么让我伤心?”
昏暗的房间,忽然亮起光来。
橘黄色的光经过应拂云单薄的侧影,投射在有白脸上,将他美丽到锋利伤人的i丽面孔一分为二。
一半在光明中,一面在黑暗里。
只有那双眼睛,是同等的坚定明亮。
应拂云张了张口,觉得自己确实是疯了。
都已经是浮木上的溺水者,不想着怎么更好地利用蛇妖的善意和微妙的心动,还非要在不能触碰的底线上反复横跳。
可就算结果是鲜血淋漓,此刻,她也像是被蛊惑了般,想要知道蛇妖的答案。
但愿他别让她失望。
应拂云攥紧掌心中符文,妄图从她唯一拥有的力量中汲取勇气。
她问有白。
“为什么要知道?”
同时自己回答。
“因为我是镜心?所以不能出任何意外?”
有白诧异摇头,他不理解应拂云为什么一直在纠结镜心的事情。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听从自己的心,诚实回答。
“不,我想知道,只是因为我喜欢应拂云。”
“我希望应拂云能开心快乐,不为其它。”
第35章 压抑的嘤咛
喜欢?
真是可笑,这种话也能说得这么轻易。
为什么喜欢?喜欢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应拂云眼皮半阖,并不相信有白真诚的剖白,反倒忍不住在心中,尖酸刻薄地冷嘲热讽。
理智告诉她绝对不能再问下去,现在她应该要装成欣喜感动的样子,可是感情就是不受控制地激涌,逼得她非要开口不行。
应拂云无法克制。
她一手紧握,一手用力按在有白面颊上,偏着头,竭力控制自己诘问的文字。
“为什么?喜欢我。”
可这种问题,一旦开了口,后续就由不得她掌控了。
尖刻的话语如同风霜刀剑,噼里啪啦,无差别地砸过来,先将应拂云捅了个对穿。
‘喜欢?我们才相识多久?你了解我吗?你了解你自己吗?你喜欢我什么?你能喜欢我什么?’
‘喜欢我是个口不能言的天残?喜欢我在命运手里挣扎苟且的狼狈模样?喜欢我有可能是你苦苦寻找的镜心宝贝?’
‘还是说你愚蠢到,根本就分不清同情与喜欢?’
应拂云问完,心里的一股劲儿遽然消遁。
像被抽走了一直以来支撑她无状言行的脊梁,应拂云潸然泪下,倏地身躯无力,倒在有白身上,还没听到他的答案,便先晕了过去。
“应拂云,应拂云你怎么了?”
有白手忙脚乱地捞起应拂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神色慌张地轻拍应拂云面颊。
“应拂云,你快醒醒,我不说了,我下次再也不说了。你别吓我啊。”
说到后面,嗓音里已然又带上了哭腔。
溯洄镜嫌弃地走过来,道,“别哭了,收收眼泪,人没事,我给她下了安神咒。”
有白双目微睁,完整的泪珠落下,砸在他指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