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生感受着脉搏处传来的温柔阵痛,指尖调动楚怜的灵力,在玉制棋盘背面起笔画阵,复杂的阵法成型之时,他知道,是该向楚怜交付报酬的时候了。
其实,因为烤鸡是楚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明确地向窃生提出请求,所以窃生一直记挂在心里,不仅研究了哪种野灵鸡烤着最好吃,哪种木柴最适合烧烤,还为此准备了各种调料,甚至去山里采了野蜂蜜。
还有他初夏时分酿的面果子酒,烤鸡配果酒,想必不会让楚怜失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窃生放下手,将完成的山河棋放到一块,对一脸好奇的楚怜说,“阿楚,山河棋完成了,我的腿伤也好了不少,暂时离开轮椅,接着拐杖走动也不成问题。”
“嗯,我知道啊,”楚怜漫不经心道,手指不自觉在窃生脉搏处轻敲,“你说这个做什么?非要站着和我下第一场山河棋吗?其实我不会下山河棋,需要你先教我,我到了修仙界一直在修炼,几乎没有时间玩耍。”
“好,”窃生对楚怜,从来都是千依百顺,温柔包容到毫无底线,“我教你,很简单的,阿楚肯定一学就会。”
楚怜挑眉,收回搭在窃生手腕上的手,“不一定,我没试过,谁知道会不会像文化课和历史一样难学?”
“嗯,难学也没关系,我们慢慢来,”窃生说,转变话题,提起烤鸡一事,“对了,阿楚不是想吃烤鸡吗?我准备得差不多了,你想什么时候吃呢?我们先去后山捉野灵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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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两人并没有立即就去后山捉野灵鸡。
楚怜说秋干物燥,不是吃烤鸡的好时机,又说窃生的腿伤还未好透,皮肤刚长好没多久,不如先拄着拐杖下地复健,等能脱离轮椅行走站立一二时辰,再去后山也不迟。
楚怜的一切意见和建议窃生都深以为然。于是,窃生便将烤鸡一事往后推迟了些,又在日常活动中额外抽出时间,用于下地复健走路、教楚怜下山河棋。
因为楚怜说嗓子不舒服,窃生就利用零碎的时间,以现有的原料,琢磨出一种清热润肺的花果茶,饭后睡前泡给楚怜喝,用以缓解初秋的燥热。
窃生一般在做完早饭后、楚怜练完剑之前,拄着拐杖练习走路,地点也在联排房屋前面,就是他往常看楚怜练剑的一小片空地。
楚怜收剑,转身回首时,正好瞥见窃生单手撑墙,丢掉拐杖的场景。
即使窃生一直都有刻意按摩锻炼腿部肌肉,但久伤初愈的小腿仍虚浮无力,他单手撑墙,在稳定住站姿后,极缓慢地抬脚,向前踏步。
抬脚时,他全身的重量全靠一手一脚支撑,细密的汗水渗出皮肤,凝聚成珠,顺着下颚线滴落。
楚怜长眉微蹙,手中怜不得剑身轻颤,如实反映出主人的心情。
方才激荡的剑气平行,窃生察觉到楚怜已经结束了,便抬头冲楚怜微笑,他显然忘记了自己正处在什么样的姿势。
他前脚尚未着地,后脚脚跟刚踮起,这本来就是容易摔倒的姿势,他还分神和楚怜说话,就在他前脚落脚的霎那,果然腿下一个不稳,人便直直朝前方倒去。
一直关注窃生的楚怜眉头紧锁,怜不得脱手而出,在窃生摔倒之前到达窃生身前,以锋芒内收的剑气支起屏障,温柔地托起他的身体。
“不过才三五日,你着什么急?”楚怜问,沉着脸大步向窃生走来,“拄拐都走不利索,就想脱拐?”
窃生感受到身下的剑气屏障内敛的温柔,他隔着透明的剑气屏障,呆愣愣地看着怜不得上的浅蓝色莲花剑穗。
锋利的剑气在屏障内流转,将剑穗割得七零八落,撒了一地。
“阿楚……”
阿楚的剑气明明至刚至强,至锋至利,此时却为了扶住他而锋芒内敛,形成坚固温和的屏障。
窃生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转头,楚怜灿烂微笑,眉梢眼角都是欢欣满足。
“没摔倒很开心是吗?”楚怜讥笑,冷峻寡然的面上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气。
她一脚踢起地上的拐杖,单手凌空抓住拐杖的手柄,却摸到一手灰,楚怜低眸,瞥一眼手上沾染的灰尘,闭眼抿唇,甩手又把拐杖扔到地上,冲窃生说。“先扶着墙站稳,等会先坐到怜不得上,我让它带你回去。”
窃生依言照做,双脚浮空之后,他又想起来初次见面时楚怜嫌弃地用怜不得架起木板,载他飞行。
他那时候还是个不能动弹,昏迷不醒的重伤患呢。阿楚就这般嫌弃他。
窃生一面想,一面止不住地开心。他坐在怜不得上,被灵剑载着缓慢向前飞行,楚怜则冷着脸拎着两根实木拐杖,走在窃生身侧。
窃生垂眸,俯视一脸不爽的楚怜,笑眯眯地寻个话头,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阿楚,我昨晚去青溪捕了些石斑溪鱼,都是一长的小鱼仔,今天的早饭便是用它们做的鱼羹。”
“哦,”楚怜斜睨一眼满面春风的窃生,更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冷笑一声,提醒他说,“我不喜欢吃鱼。”
“没有刺,我都处理好了。”窃生笑着回答,“说不定阿楚会喜欢的。吃完饭,我们继续昨日的山河棋吧,阿楚学得很快呢,今天应该就能正式上手了。”
楚怜心里憋着气,没搭理他。
两人到院中后,楚怜驱使怜不得把笑容满面的窃生丢到轮椅上,又将脏兮兮的拐杖扔到窃生脚下,让他自己清理。
窃生只觉得楚怜可爱至极,自然无一不答应。
两人相而坐,一人冷淡寡言,一人欢欣满足,在满院花香中用完早饭。
窃生眼看着楚怜冷脸盛了三碗鱼羹,倍感满足,非要赶着楚怜先去复习昨日走棋的规则,自己则笑不见眼地包揽刷洗锅碗的活计。
楚怜:“………………”
什么变态玩意儿?明明说了我用清洁术,只要几息,也不费劲。
楚怜不理解窃生快乐人|夫的想法。
就像她搞不懂窃生是真蠢还是装傻,竟然真以为他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还敢拿青溪的鱼做借口遮掩自己去后山的活动。
窃生不在楚怜房间的时候,她很少睡觉,通常都是入定一整夜代替睡眠,自然知道窃生晚上都去哪里了。
楚怜不询问,不追究,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会在幻境中沉沦堕落到何种地步,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在窃生的影响下,像沈萍萍一样疯癫痴恋他人。
她从未有过那种感情。
痴爱,就像性|欲,听起来有点……令人作呕。
楚怜抛起两枚主帅棋子,一面漫不经心地轻声复述山河棋的走棋规则,一面打量窃生忙碌的身影。
鹤颈猿背,宽肩窄腰,线条精瘦流畅,却不显得过分健硕,在浅蓝色衣衫的包裹下,仅是背影,都显现出一种别样的清正风流来。
楚怜冷笑一声,收回目光。
她讨厌类人型的躯体,再完美也恶心。
窃生收拾好厨房杂物,推着轮椅走出来时,楚怜已经复习完毕,百无聊赖地勾着棋子在棋盘上随意走动。
“阿楚,这副山河棋的阵法被我改动过,现在你没有注魂,这样随意走棋问题不大。若是注魂后,山河棋便同你神魂牵连,再随意走棋,有可能被阵法反噬。”
窃生推动轮椅,在楚怜面坐下,在楚怜懒散的注视下,拈起白色帅棋,巨细无遗地为其演示注魂的步骤。
山河棋是修仙界一种经久不衰的娱乐活动,也是修仙界部分棋修修炼的手段。山河棋的基本玩法是修士通过将神魂注入山河棋的棋子中,以主帅为核心,勾连士棋、马棋、剑棋、士兵棋等棋子,展开山河幻象,在固定的规则下,走棋决。
山河棋可以最大限度地放大修士神魂的力量,玩法很多,可以用于敌人间的厮杀战,知己间的深入交流,道侣间的神魂双修……具体用途,视战双方的状态和目的而定。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山河棋的很多精妙用法都因为秘籍的丢失而渐渐被人遗忘,到楚怜的时代中,山河棋几乎只剩下娱乐和锻炼神魂的作用了。
楚怜在窃生的教导下,成功在黑色帅棋中注魂,与山河棋建立链接,再同其他辅棋勾连成阵。
勾连棋子成功的瞬间,楚怜感受到神魂牵连的异样,就明白为什么窃生不让她随意走棋。
两人都勾连棋子成功后,二人身后便凭空出现一片山河虚影,他们的神魂化身站在各自的山河虚影前,中间隔着滚滚长河。
窃生在半空中的神魂虚影说,“阿楚好厉害,第一次下山河棋就成功结阵显像了。要来一局试试吗?”
楚怜的虚影睁眼,眸光是一如既往的冷硬,她皱眉,想不通为何窃生神魂投射出的形象仍然是人形。
不是说神魂投影出来的是修士本真的形态吗?
楚怜挑眉,没说什么,挥动剑棋,满天剑影便直穿长河,渡过云海,在窃生的马群间乱杀一通,成功吞掉窃生的马棋。
“嗯?是要战斗吗?”
窃生微笑着,移动士兵棋子,形成防守阵势。
两人有来有往,各自下棋的风格非常鲜明。
楚怜的每一颗棋子,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进攻,成像战被她自动与战场厮杀划等号。她下棋就像剑修决斗,只会不停地进攻,不管自己受了多少伤,都要进攻,从不防守,就连只有保护帅棋功能的士棋,也被她拿来上阵杀敌。
窃生则与之恰好相反,他很少主动进攻,比起高攻击的剑棋,他更倾向于使用士兵棋、方舟棋,形成稳固的防守,再温柔地吞噬敌方的力量。
一开始楚怜并不熟练,窃生几乎是稳赢的状态,但他每一次都会不动声色地引导楚怜,将棋局转成平局。
三五局过后,楚怜熟悉了山河棋的玩法,有了赢棋的可能性,窃生就心甘情愿地主动输掉。
“出剑,不出剑我就杀了你,”楚怜声音疯狂,目光却沉凉如黑水,满天细剑在她身后凝成一把足以遮天蔽日的宝剑。
此时,她只有一颗受损的剑棋和一颗代表她自己的帅棋,面的窃生手中还有两颗剑棋,一颗方舟棋以及代表躲在两颗士棋背后的白色帅棋。
只要窃生出剑,这一局万万不可能再平局,她更不可能会赢。
楚怜斩钉截铁,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出剑,我不需要你让我。”
窃生摇头,半透明的放大虚影眼皮半阖,唇角微翘,如同一尊看似悲天悯人的,实则只偏爱她一人的神明。
“我无法阿楚出剑。”他说,从士棋的保护下走出来,“并非有意让你。输给阿楚,是我所愿。”
楚怜亦垂眸,笑他巧言令色,然而凝成巨剑的剑棋穿过长河,却只击碎了角落的方舟,随后消散在山河幻象间。
“不玩了。”
楚怜道,她神魂归体,从山河棋中退出。
楚怜靠在椅背上,等神魂安稳后,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太阳已经西斜,天空中弥漫着一种落日黄昏的颓丧和浪漫,显得半空中窃生的虚影格外美丽。
楚怜看了一会儿,复又闭上眼,叹息似的说道,“你赢了。”
至少此时,我亦无法你出剑,即使明知那不过是一缕神魂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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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窃生在半空中的虚影垂眸,半透明的面庞充满一种慈悲的神性,他微笑着,俯身捡起楚怜遗留下的破碎的长剑。
因为楚怜已经退出山河棋的山河幻象中,长剑上已无半点凌厉刚正的剑意,只残留一些楚怜神魂魂力的余波。
窃生摩挲长剑卷刃的剑锋,在宽大长袖的遮掩下,不动声色地将长剑碎片扎进掌心,接着便因主帅受伤而自动退出山河幻象。
神魂归位后,窃生攥紧掌心,感受到手掌难耐的疼痛,神情恍惚,靠在轮椅椅背上,习惯性地对楚怜温柔微笑。
楚怜嗤笑,骂他脑子有病,“你想被捅就直接拿着怜不得捅呗,暗地里搞什么小动作,投影是虚影,你用袖子能遮住什么?我又不瞎。你是不是有受虐癖?”
“是窃生考虑不周,”窃生两手在桌下交叉,无奈解释,“但我没有,我只是想让阿楚赢。”
即使我有必胜的把握,我还是想要你赢,无论在哪个领域。
“笑死个人,我楚怜能赢便能赢,不能赢又不是输不起,”楚怜单手支颐,放声大笑,她马尾甩动,寡淡的五官显出一种惊人的美丽和自信。
这正是窃生为之深深着迷的地方。
窃生痴迷地盯着楚怜看,也跟着放松微笑,真诚地夸赞道,“阿楚一定会赢,不需要任何人让。即使暂时不能,日后阿楚也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
“呵,那真是谢谢你了,”楚怜阴阳怪气道,“有眼光,我师兄师姐们也都这样说。等我到他们那个年纪,一定比他们都厉害。”
想到披云派许久未见的同门们,她兴味顿起,懒洋洋站起来,将怜不得变大,横在窃生身前,“坐上去吧,带上材料,我们去后山捉野灵鸡。小师姐总说大晴天的夜晚,最适合偷偷摸摸在山里吃烤鸡。”
窃生从善如流,将早就准备好的调料放到储物袋中,而后手撑着轮椅扶手站起来,坐到怜不得上。
楚怜眼瞅着窃生非常自觉地坐在怜不得中央,太阳穴突突直跳,拎着窃生的后衣领,在轻身术的辅助下,把他往剑柄处挪挪,自己也翘脚,坐到他旁边去。
“没点眼力劲儿,”楚怜打了个哈欠,套了个防风结界后,指挥怜不得斜向上起飞,往后山飞去,“就那么点儿好地方,全给你占完了。”
窃生顺口道歉。御剑飞行时,由于剑身形状的缘故,剑刃中脊线直至剑尖容易颤动,并不适合落脚站立,更别说坐着御剑了。
“阿楚怎么又突然想吃烤鸡了?前两日不是还说要等能我脱离轮椅行走站立一二时辰,再去后山吗?”
窃生用问题转移楚怜的注意力,同时小心翼翼地隔着楚怜的袖子,握住楚怜手腕,若无其事地将楚怜往自己这边靠一点。
楚怜垂眸,看一眼窃生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他的力道,往剑柄的方向移动身体。
“哦,那时还不想用怜不得载你,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拿来给你当代步工具的。”
楚怜直言以告,她声音冷淡,声调毫无起伏,答案脱口而出的一瞬,就随着消散在呼啸的狂风中。
窃生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听清,他揣着一颗上蹿下跳的心,用眼角余光偷瞄楚怜的表情。
楚怜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她眼睛朝前看,目不斜视,露出的耳尖却有些泛粉。
窃生一颗心砰砰直跳,心脏简直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了。
他学着楚怜的样子,眼睛朝前看,目光空落落的。握着楚怜手腕的手慢慢往下滑,他忐忑不安地,隔着红色镶边的白衣牵住楚怜的手。
楚怜没有回握住他,但也没有拨开他的手。
窃生感受到指尖柔软的触感,他恍若梦中,用唱歌般的声音,极轻柔地问,“那阿楚为什么现在愿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