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怜的警惕性和防备心一向很重,窃生猜想以楚怜的疯癫程度,等楚怜发现他是鲛人,和困住她的鲛皇珠幻境有关时,她可能会因为他的隐瞒而大动肝火,或者怀疑他的目的,掐着他的喉咙,用剑指着他,甚至不由分说地一剑了结他。
但是,当幻想中的事情真实发生时,他发现他的阿楚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毫无芥蒂地帮他挖明珠,和他开玩笑。
窃生心底那些不能言说的隐忧褪去大半,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旅程中,他可以尽量坦诚地和楚怜一起度过。
楚怜不知窃生的心理活动,她绷着小脸,坐到最上端的台阶上,单手支颐,歪头打量鲛人窃生。
鲛人形态的窃生有一种非人的、混合着妖异与神性的美感。
他人首鱼身,虽然五官仍是人形时温柔清朗、风流清正的样子,但脸生银色混金纹鱼鳍,眼尾亦有同色鳞片,眼波流转间,浅金色的瞳孔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魂的能力。
楚怜一时看呆了去,心里只想着:不是只说鲛人织水为绡,坠泪成珠,歌喉动人吗?难道是我记漏了,其实鲛人的眼睛也有特殊之处,可以吸引修士的神魂?
窃生慢慢游过来,伏在最下层的台阶上。
石板做的台阶很矮,也很窄,只有五层,窃生伸手便能摸到楚怜屈起的、肌肉紧绷的小腿。
他笑容灿烂,一双温柔碧波眼中毫无忌惮和隔阂,甚至非常自然地捧起夜明珠,递到楚怜腿边。
“阿楚,给。”
楚怜眉头抽搐,从鲛人窃生摄人心魂的美貌中抽身。
楚怜不擅水性,见窃生这副热情相邀的模样,她下意识抗拒地后退一步。
然而,见到窃生脸上显而易见地失落后,楚怜又皱着眉头伸手,把夜明珠拿过来。
楚怜解释说,“我不太会游泳,以为你想让我下水。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不喜欢你的夜明珠。”
闻言,窃生复又笑起来,温柔的眼波缠绵悱恻,既妖冶又天真。
“我知道,阿楚最好了。”
楚怜试图捍卫自己冷脸剑修的人设,“少给我灌迷魂汤!我是不会陪你下水的。”
楚怜越是这样说,窃生便越想让她陪自己下水。
窃生薄唇微翘,用如同唱歌一般舒缓悠长的声调诱哄楚怜。
“阿楚是害怕溺水吗?我们鲛人的吻可以使人类在水下正常呼吸。要试试看吗?”
话说出口,窃生想起来楚怜不喜欢男女间的亲密接触,他有些后悔,大尾巴无措地在泉水中来回摇摆。
楚怜冷淡的,冰凉的,甚至有些厌恶的目光从窃生的嘴唇移到他耀眼的银白色鱼尾上。
楚怜说,“我不喜欢和人做这种事。”
“我知道,抱歉。”窃生微笑,眉宇间几多落寞。
楚怜冷不丁又说,“我也不喜欢吃鱼。”
窃生疑惑不解。
“披云派所有文化课中,我只有算术一门课学的最好,知道有一种算法叫负负得正。”楚怜没头没脑地继续说。
她紧绷着脸,往下走了三层台阶,在窃生诧异的目光下俯身低头,毫无预兆地,吻了上去。
--------------------
第72章
与楚怜话语中的娴熟不同,这是一个非常青涩的吻,几乎是一触及分。
窃生只感到带着冷香的,异常柔软的,如同刚抽芽的树叶或花朵般的唇瓣轻轻碰了一下他,在他渴慕地张开双唇之前,就移开了。
像山巅之上,被风吹来又吹走的云,自在来去,转瞬即逝,完全不给行人驻足沉浸的机会。
窃生嘴唇微张,眼神迷离,许久,方回过神。
他攥着拳头,恋恋不舍地舔了一下上唇,而后红着脸轻咳一声,说,“这便是阿楚说得负负得正吗?”
楚怜坐回台阶上,鞋尖离荡漾的水波只有一步之遥。
第一次做这种事,楚怜也感觉有些奇怪,但她面上不显分毫,淡定地歪头看窃生,只有略微泛粉的耳尖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楚怜学着窃生的样子,轻舔了一下嘴唇。她似乎还能感受到嘴唇上残留的,窃生唇上特有的,如海水般的咸湿、冰凉、冷香馥郁的触感。
“对,负负得正的意思就是两个小于零的数字相乘,却能得到大于零的结果。”
楚怜解释说,目光板正平直,不见波澜。
“放在这里就是说,我不喜欢和别人做这种事情,也不喜欢吃鱼。但你就是鱼,所以我喜欢和你做这种事情。如果是你的话,可能不会令我感动恶心。”
“我明白了,”窃生微微低腰向前,仰着头看楚怜,如水波般柔情的目光像带着钩子一样,锁住楚怜。
“阿楚要下水吗?”窃生问,神态之中几多扭捏,“我可能,嗯,需要给你渡气,才能让你在水中呼吸。”
“水下好玩吗?”楚怜问,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弱点,“我以前想要喝水,结果差点被水鬼拖死在放逐之地的黑谭里,所以不太喜欢水。好吧,是有点怕这种深潭。”
“对于鱼来说,是安全的,像回到母体中一般,”窃生怜惜地牵起楚怜的手,在她指尖落下轻轻一吻,“海洋女神是鲛人的母亲,就像大陆传说中,地母女娲是人类的母亲一样。”
但是传说中,海族的神女为了情爱堕魔了。
后半句话窃生没有说出口,虽然他很久之前就觉得楚怜像海族传说里的温柔与疯癫皆具的神女。
“那我信你,”楚怜脱了鞋袜和外衣,借着窃生的手,毫不犹豫地跳下地泉。
入水的一瞬间,冰凉的泉水像是千万条蛇缠住她,又像是无数只恶鬼瘦可见骨的手拉住她,水包裹着她,挤压着她。
幼时初入放逐之地的恐惧霎那间涌上心头,楚怜漆黑的瞳孔紧缩,眼白处血丝密布。
泉水明明是透明的浅蓝色,落入楚怜眼中,却是不透光亮的纯黑色潭水,潭水深到仿佛没有底,窄得仿佛没有岸。
独留她不停地坠落。
可她明明在抓着窃生的肩膀,她明明已经被披云派的瀑布锤炼到不怕水了。
“窃,窃生。”
楚怜扒着窃生的蝴蝶骨,仰着头,堪称脆弱地唤他的名字。
楚怜以为自己至少已经落水一刻钟了,但实际上,她才刚刚下水。
窃生没想到楚怜的反应竟然会这么严重,他回抱住楚怜,鱼尾弯起,垫在楚怜脚下,好使楚怜在水中有个落脚点。
“我在,我在,阿楚,我在,窃生在这里。”
窃生一声一声地回应楚怜的呼唤,他在楚怜失神惊惶的目光中抱紧她,低头吻上她。
唇舌交缠中,窃生将自己的灵力渡给楚怜,同时裹着楚怜慢慢沉入地泉中。
察觉到怀中人激荡的杀意渐渐平息,窃生轻拍楚怜的背,一半是安慰她,一半是为了唤醒她的神智。
放在楚怜肩胛骨处的手指尖微动,幻术法阵流转,将他记忆里的海底世界投影到地泉中。
窃生不着痕迹地错身,用比清风流水更温柔的嗓音哄楚怜睁眼。
“阿楚,不要怕,睁开眼睛。你可呼吸的,窃生在这里,不要怕。”
楚怜攥着窃生水润光滑的银发,缓缓睁开双眸。
不是黑谭,而是她此生未曾见过的美景。
水幕之中穿行着无数大小不一的、诡异的、多彩的生物。
他们脚下珊瑚丛生,透明的小银鱼穿行其间,彩色的扇形鱼懒洋洋地吐着泡泡。
他们头顶之上,太阳的虚影极大极明亮,仿若触手可及,却不显得刺眼。
不知从何处飘来身形庞大若巨伞的奇怪生物,尾部生须,浑身透明,阳光为其披上金色的光晕,它向上游动,身姿轻盈如蝴蝶,安静恬淡,美不胜收。
楚怜眼中光影明灭,她一错不错地盯着水中怪异美景,一时间心神恍惚,分不清现实与癔想。
往日的阴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海水母亲般的温暖包容。
“窃生!”
楚怜毫无预兆地喊身侧鲛人的姓名,在他回首低头应声时,她踮起脚尖,向上游去,单手环过他脖颈,另一只手攀住他脊背,恶狠狠地,发了疯似的吻他。
楚怜曾见过无数或动|情、或滥|情、或疯魔的拥吻,她曾感到恶心,也曾感到好奇,但都远不如此刻的吻让她体会深刻,难以忘怀。
她能感受到窃生因动|情而耸动的肩颈,能听到两人缠绵的换气声,能触摸到鲛人腰际光滑细密、覆着黏液的鳞片。
这是怎样一个吻啊!
如果此后再也没有,她或许会铭记一生。
楚怜从地泉中爬出来,用灵力蒸干身上水珠。她侧身坐在最上层台阶上,一面穿鞋袜,一面故作漫不经心道,“我喜欢你鲛人的形态,如果你愿意,平时也可以保持这个形态。”
窃生穿里衣的手顿住,轻声说,“鲛人劈尾化人后,就算背离大海,再也不能以鲛人的形态行走世间。”
“那你是什么情况?”
楚怜问,她套上外衣,又用清洁术清洁一遍身体。
窃生苦笑道,“得大海怜爱,鲛人王族即使劈尾化人,回到海水中,也还能恢复成鱼尾人身的鲛人形态。”
“这样啊,这里的泉水通往大海啊!”楚怜说,“你看起来很喜欢鲛人形态,我帮你在院中掘个小池塘出来,与此处联通,共用一泉海水。”
窃生换好衣物,重新化成人形,同楚怜一前一后走出地泉。
窃生主动开口,“阿楚,你怎么不问我鲛人王族的事情?”
“你不想说,所以我不问。”
楚怜神情笃定,手中的怜不得一路不停,每隔十米便打点定标。
“但是,我说了,你也不要难过。在千年之后的传说中,鲛人们避世不出,他们已经没有王族了。”
“我知道,”窃生苦笑道,自然而然地跟在楚怜身后,看她一剑劈开院中角落的土地,用剑气削出圆形的平整深坑,又在坑中平铺院外堆积已久的砖石,最后,楚怜以一招披云二式联通各处剑标,在地下勾勒出流水的通道。
淡蓝色的海水从入口处流入池中,慢慢填满楚怜新建造好的小池塘。
“好了,你可以试试合适吗?”
楚怜收剑,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方银线天蚕丝手帕,沉默地细细擦剑。
此时天光微亮,东方的山脉后传来一线光明。
已经快要五更了。
窃生抬眸看神情专注的楚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又解了衣衫,滑入水中。
“你,”楚怜叹气,勾起地上的浅蓝色外衣,又放回地上“其实不脱,直接进水里也一样的。算了,到时间了,我去练剑了,你继续泡着放松吧。”
“阿楚,”窃生叫住她,一张温润清朗的脸美到极致,最绝的是他的气质神情与之完全契合,也是温柔疏朗的。
“你今日可以先不去练剑,听我说一些不怎么令人开心的事情吗?”
楚怜安抚手中不满的本命剑,点头应声,搬了个椅子,坐到池边陪他。
楚怜说,“你说,我听着。”
“我可能是鲛人仅存的王族了,我对不起我的族人,”窃生眉宇间愁云聚拢,“我幼时极有天赋,如果能好好走修炼一道,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灾祸了。”
楚怜说,“没有唯一正确的道。”
“是,但我太贪玩,太自由,太肆意,不知道命运给予的礼物都已暗中标注了价格,”窃生温声说,平静得像是在讲述第三者的故事。这是他从楚怜那里学到的态度。
“我是我那一辈的王族中最小的一个,鱼生百年都没怎么好好修炼过,后来厌倦了大海一成不变的样子,遂劈尾化人,在人间不过五年,四时神宫便说得了天启,将东海鲛人的王族尽数屠杀,取其血肉精华炼制鲛皇珠。”
“我的亲人们全因鲛皇珠而死,族人们也死伤泰半。独留我一人,在青虹宗多苟活了数日,却又害得宗门满门被屠。”
窃生苦笑道,仇恨和痛苦太浓太烈,他还是学不会楚怜的冷静。
“我从来无力反抗,可笑被压上祭坛后,我竟然以这种状态活了下来,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
“这不是你的错,命运的大掌落下时,并不挑当事人对错,”楚怜难得说了一句有水准的话,其实也是她秃头师父告诉她的,“即使你从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以你一人之力,也难以抗衡四时神宫。”
“是四时神宫的错!”
楚怜盖棺定论,突然又想起来一条龙傲天男主不得不死的理由。
书里好像提到过,龙傲天男主是四时神宫修士唯一的后人,这也是他能拿到鲛皇珠的原因。
楚怜勾唇冷笑,很好,杀掉傻|逼男主的理由又增加了。
所以,他真的不得不死。
--------------------
第73章 二合一(心虚版
“是,是四时神宫的错。”
窃生浮在水面上,遥望着日月交相辉映的场景,近乎叹息道,“我只是想知道,有时候想知道,为什么命运只留下我一个人苟活?”
楚怜立即想到这或许是无逻辑爽文小说的安排,就像她被拉进鲛皇珠幻境一样,窃生、鲛人一族以及青虹宗的惨剧可能也是小说作者捏造的,为了方便窃生给龙傲天男主送装备的伏笔。
楚怜张口想要安慰窃生,又觉得这种真相过于残忍,以至于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和语气去说。
窃生却又温柔笑起来,游到楚怜身边,“后来我知道了,我活着是为了遇见阿楚。”
“感谢命运,将您送来我身边。”
窃生如此说,双手合十,态度虔诚得像个佛|教|徒。
楚怜只好将无厘头的小说剧情吞咽入腹,并决定解决龙傲天男主之前,绝不告诉窃生。
………………
……
似乎鱼类都是变温动物,即使因为生活环境的原因,鱼类不会像蛇类那样进入冬眠状态。当气温变得足够低时,它们会进入一种迟钝的状态,如同休眠一样,动作迟缓,呼吸频率降低,几乎不需要进食和氧气。
这是自然规律,连鲛人都难以克服。
当幻境中的冬雪落了三五次后,楚怜才发现这个事实。
起先是窃生怕楚怜冷,要再给她加一床蚕丝被,但是楚怜一个剑修,体温本就比常人高,耐冷怕热,一床薄棉被完全够她从初秋盖到来年春末。
楚怜解释了好几遍,窃生还是不信,最后偷偷在她房间里放了一床叠好的蚕丝被。
她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臭着脸把被子放到床上,偶尔盖一盖啊。
再就是平时窃生做小东西的时候,总是一副困倦不醒、行动迟缓的样子。
楚怜一直以为这是因为窃生平时太忙碌,夜晚睡得太少的缘故,但窃生每日就算什么都不做,休息一整天,第二天也还是那副迟钝缓慢的样子。